数百金。康熙四十八年,以赦出,居数月,漠然无所事。其乡人有杀人者,
因代承之。盖以律非故杀,必久系,终无死法也。五十一年,复援赦减等谪
戍。叹曰:“吾不得复入此矣!”故例,谪戍者移顺天府羁候,时方冬停遣,
李具状求在狱,候春发遣,至再三,不得所请,怅然而出。
… 页面 21…
刘大櫆
游万柳堂记
昔之人贵极富溢,则往往为别馆以自娱,穷极土木之工,而无所爱惜。
既成,则不得久居其中,偶一至焉而已,有终身不得至者焉。而人之得久居
其中者,力又不足以为之。夫贤公卿勤劳王事,固将不暇于此,而卑庸者类
欲以此震耀其乡里之愚。
临朐相国冯公,其在廷时无可訾亦无可称,而有园在都城之东南隅。其
广三十亩,无杂树,随地势之高下,尽植以柳,而榜其堂曰“万柳之堂”。
短墙之外,骑行者可望而见。其中径曲而深,因其洼以为池,而累其土以成
山,池旁皆蒹葭,云水萧疏可爱。
雍正之初,予始至京师,则好游者咸为予言此地之胜。一至,犹稍有亭
榭。再至,则向之飞梁架于水上者,今欹卧于水中矣。三至,则凡其所植柳,
斩焉无一株之存。
人世富贵之光荣,其与时升降,盖略与此园等。然
则士苟有以自得,宜其不外慕乎富贵。彼身在富贵之中者,方殷忧之不
暇,又何必朘民之膏以为苑囿也哉!
… 页面 22…
全祖望
梅花岭记
顺治二年乙酉四月,江都围急。督相史忠烈公知势不可为,集诸将而语
之曰:“吾誓与城为殉,然仓皇中不可落于敌人之手以死,谁为我临期成此
大节者?”副将军史德威慨然任之。忠烈喜曰:“吾尚未有子,汝当以同姓
为吾后,吾上书太夫人,谱汝诸孙中。”
二十五日城陷,忠烈拔刀自裁,诸将果争前抱持之,忠烈大呼“德威”,
德威流涕不能执刃,遂为诸将所拥而行,至小东门,大兵如林而至,马副使
鸣騄、任太守民育、及诸将刘都督肇基等皆死。忠烈乃膛目曰:“我史阁部
也。”被执至南门,和硕豫亲王以“先生”呼之,劝之降。忠烈大骂而死。
初忠烈遗言:“我死,当葬梅花岭上。”至是德威求公之骨不可得,乃以衣
冠葬之。
或曰:“城之破也,有亲见忠烈青衣乌帽,乘白马出天宁门投江死者,
未尝殒于城中也。”自有是言,大江南北,遂谓忠烈未死。已而英霍山师大
起,皆托忠烈之名,仿佛陈涉之称项燕。吴中孙公兆奎以起兵不克,执至白
下,经略洪承畴与之有旧,问曰:“先生在兵间,审知故扬州阁部史公果死
耶?抑未死耶?”孙公答曰:“经略从北来,审知故松山殉难督师洪公果死
耶?抑未死耶?”承畴大恚,急呼麾下驱出斩之。呜呼,神仙诡诞之说,谓
颜太师以兵解,文少保亦以悟大光明法蝉脱,实未尝死;不知忠义者,圣贤
家法,其气浩然,长留天地之间。何必出世入世之面目,神仙之说,所谓为
蛇画足。即如忠烈遗骸,不可问矣!百年而后,予登岭上,与客述忠烈遗言,
无不泪下如雨,想见当日围城光景,此即忠烈之面目,宛然可遇,是不必问
其果解脱否也,而况冒其未死之名者哉?
墓旁有丹徒钱烈女之冢,亦以乙酉在扬,凡五死而得绝,时告其父母火
之,无留骨秽地,扬人葬之于此。江右王猷定、关中黄遵岩、粤东屈大均为
作传铭哀词。顾尚有未尽表章者:予闻忠烈兄弟自翰林可程下,尚有数人,
其后皆来江都省墓。适英霍山师败,捕得冒称忠烈者,大将发至江都,令史
氏男女来认之,忠烈之第八弟已亡,其夫人年少有色,守节,亦出视之,大
将艳其色,欲强娶之,夫人自裁而死。时以其出于大将之所逼也,莫敢为之
表章者。呜呼,忠烈尝恨可程在北,当易姓之间,不能仗节,出疏纠之,岂
知身后乃有弟妇以女子而踵兄公之余烈乎?梅花如雪,芳香不染,异日有作
忠烈祠者,副使诸公谅在从祀之列,当另为别室以祀夫人,附以烈女一辈也。
… 页面 23…
袁枚
祭妹文
乾隆丁亥冬,葬三妹素文于上元之羊山,而奠以文曰:
呜呼!汝生于浙,而葬于斯,离吾乡七百里矣;当时虽觭梦幻想,宁知
此为归骨所耶?
汝以一念之贞,遇人仳离,致孤危托落,虽命之所存,天实为之;然而
累汝至此者,未尝非予之过也。予幼从先生授经,汝差肩而坐,爱听古人节
义事;一旦长成,遽躬蹈之。呜呼!使汝不识《诗》、《书》,或未必艰贞
若是。
予捉蟋蟀,汝奋臂出其间;岁寒虫僵,同临其穴。今予殓汝葬汝,而当
日之情形,憬然赴目。予九岁,憩书斋,汝梳双髻,披单缣来,温《缁衣》
一章;适先生奓户入,闻两童子音琅琅然,不觉莞尔,连呼“则则”,此七
月望日事也。汝在九原,当分明记之。予弱冠粤行,汝掎裳悲恸。逾三年,
予披宫锦还家,汝从东厢扶案出,一家瞠视而笑,不记语从何起,大概说长
安登科、函使报信迟早云尔。凡此琐琐,虽为陈迹,然我一日未死,则一日
不能忘。旧事填膺,思之凄梗,如影历历,逼取便逝。悔当时不将嫛婗情状,
罗缕记存;然而汝已不在人间,则虽年光倒流,儿时可再,而亦无与为证印
者矣。
汝之义绝高氏而归也,堂上阿奶,仗汝扶持;家中文墨, 汝办治。尝
谓女流中最少明经义、谙雅故者。汝嫂非不婉嫕,而于此微缺然。故自汝归
后,虽为汝悲,实为予喜。予又长汝四岁,或人间长者先亡,可将身后托汝;
而不谓汝之先予以去也。前年予病,汝终宵刺探,减一分则喜,增一分则忧。
后虽小差,犹尚殗殜,无所娱遣;汝来床前,为说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
聊资一欢。呜呼!今而后,吾将再病,教从何处呼汝耶?
汝之疾也,予信医言无害,远吊扬州;汝又虑戚吾心,阻人走报;及至
绵惙已极,阿奶问:“望兄归否?”强应曰:“诺。”已予先一日梦汝来诀,
心知不祥,飞舟渡江,果予以未时还家,而汝以辰时气绝;四支犹温,一目
未瞑,盖犹忍死待予也。呜呼痛哉!早知诀汝,则予岂肯远游?即游,亦尚
有几许心中言要汝知闻、共汝筹画也。而今已矣!除吾死外,当无见期。吾
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见汝;而死后之有知无知,与得见不得见,又卒难明也。
然则抱此无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
汝之诗,吾已付梓;汝之友,吾已代嫁;汝之生平,吾已作传;惟汝之
窀穸,尚未谋耳。先茔在杭,江广河深,势难归葬,故请母命而宁汝于斯,
便祭扫也。其傍,葬汝女阿印;其下两冢:一为阿爷侍者朱氏,一为阿兄侍
者陶氏。羊山旷渺,南望原隰,西望栖霞,风雨晨昏,羁魂有伴,当不孤寂。
所怜者,吾自戊寅年读汝哭姪诗后,至今无男;两女牙牙,生汝死后,才周
晬耳。予虽亲在未敢言老,而齿危发秃,暗里自知;知在人间,尚复几日?
阿品远官河南,亦无子女,九族无可继者。汝死我葬,我死谁埋?汝倘有灵,
可能告我?
呜呼!生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哭汝既不闻汝言,奠汝又不见汝
食。纸灰飞扬,朔风野大,阿兄归矣,犹屡屡回头望汝也。呜呼哀哉!呜呼
哀哉!
… 页面 24…
袁枚
书鲁亮侪
己未冬,余谒孙文定公于保定制府。坐甫定,阍启:“清河道鲁之裕白
事。”余避东厢,窥伟丈夫年七十许,高眶,大颡,白须彪彪然;口析水利
数万言。心异之,不能忘。后二十年,鲁公卒已久,予奠于白下沈氏,纵论
至于鲁,坐客葛闻桥先生曰:
鲁字亮侪,奇男子也。田文镜督河南,严,提、镇、司、道以下,受署
惟谨,无游目视者。鲁效力麾下。
一日,命摘中牟李令印,即摄中牟。鲁为微行,大布之衣,草冠,骑驴
入境。父老数百扶而道苦之,再拜问讯,曰:“闻有鲁公来替吾令,客在开
封知否?”鲁谩曰:“若问云何?”曰:“吾令贤,不忍其去故也。”又数
里,见儒衣冠者簇簇然谋曰:“好官去可惜,伺鲁公来,盍诉之?”或摇手
曰:“咄!田督有令,虽十鲁公奚能为?且鲁方取其官而代之,宁肯舍己从
人耶?”鲁心敬之而无言。至县,见李貌温温奇雅。揖鲁入,曰:“印待公
久矣!”鲁拱手曰:“观公状貌、被服,非豪纵者,且贤称噪于土民,甫下
车,而库亏何耶?”李曰:“某,滇南万里外人也。别母,游京师十年,得
中牟,借俸迎母。母至,被劾,命也!”言未毕,泣。鲁曰:“吾暍甚,具
汤浴我!”径诣别室,且浴且思,意不能无动。良久,击盆水誓曰:“依凡
而行者,非夫也!”具衣冠辞李,李大惊曰:“公何之?”曰:“之省。”
与之印,不受;强之曰:“毋累公!”鲁掷印铿然,厉声曰:“君非知鲁亮
侪者!”竟怒马驰去。合邑土民焚香送之。
至省,先谒两司告之故。皆曰:“汝病丧心耶?以若所为,他督抚犹不
可,况田公耶?”明早诣辕,则两司先在。名纸未投,合辕传呼鲁令入。田
公南向坐,面铁色,盛气迎之,旁列司、道下文武十余人,睨鲁曰:“汝不
理县事而来,何也?”曰:“有所启。”曰:“印何在?”曰:“在中牟。”
曰:“交何人?”曰:“李令。”田公乾笑,左右顾曰:“天下摘印者宁有
是耶?”皆曰:“无之。”两司起立谢曰:“某等教饬亡素,至有狂悖之员。
请公并劾鲁,付某等严讯朋党情弊,以惩余官!”鲁免冠前叩首,大言曰:
“固也。待裕言之:裕一寒士,以求官故,来河南。得官中牟,喜甚,恨不
连夜排衙视事。不意入境时,李令之民心如是,士心如是,见其人,知亏帑
故又如是。若明公已知其然而令裕往,裕沽名誉,空手归,裕之罪也。若明
公未知其然而令裕往,裕归陈明,请公意旨,庶不负大君子爱才之心与圣上
以孝治天下之意。公若以为无可哀怜,则裕再往取印未迟。不然,公辕外官
数十,皆求印不得者也,裕何人,敢逆公意耶?”田公默然。两司目之退。
鲁不谢,走出,至屋霤外;田公变色下阶,呼曰:“来!”鲁入跪。又招曰:
“前!”取所戴珊瑚冠覆鲁头,叹曰:“奇男子!此冠宜汝戴也。微汝,吾
几误劾贤员。但疏去矣,奈何!”鲁曰:“几日?”曰:“五日,快马不能
追也。”鲁曰:“公有恩,裕能追之。裕少时能日行三百里;公果欲追疏,
请赐契箭一枝以为信!”公许之,遂行。五日而疏还。中牟令竟无恙。以此
鲁名闻天下。
先是,亮侪父某为广东提督,与三藩要盟。亮侪年七岁,为质子于吴。
吴王坐朝,亮侪黄 衫,戴貂蝉侍侧。年少豪甚,读书毕,日与吴王帐下健
… 页面 25…
儿学嬴越勾卒、掷涂赌跳之法,故武艺尤绝人云。
… 页面 26…
钱大昕
万斯同先生传
万先生斯同字季野,鄞人。高祖表,明都督同知。父泰,明崇祯丙子举
人,鼎革后以经史分授诸子,各名一家。先生其少子也,生而异敏,读书过
目不忘。八 岁在客坐中背诵扬子《法言》,终篇不失一字。年十四五取家
所藏书遍读之,皆得其大意。余姚黄太冲寓甬上,先生与兄斯大皆师事之,
得闻蕺山刘氏之学,以慎独为主、以圣贤为必可及。是时甬上有五经会,先
生年最少,遇有疑义,辄片言析之。束发未尝为时文,专意古学,博通诸史,
尤熟于明代掌故,自洪武至天启实录皆能閷诵。尚书徐公乾学闻其名招致之,
其撰 《读礼通考》,先生予参定焉。
会诏修 《明史》,大学土徐公元文为总裁,欲荐人史局,先生力辞,乃
延主其家,以刊修委之。元文罢,继之者大学士张公玉书、陈公廷敬、尚书
王公鸿绪,皆延请先生有加礼。先生素以明史自任,又病唐以后设局分修之
失,尝曰:“昔迁、固才既杰出,又承父学,故事信而言文。其后专家之书,
才虽不逮,犹未至如官修者之杂乱也。譬如入人之室,始而周其堂寝叄牐
继而知其蓄产礼俗,久之其男女少长性质刚柔、轻重贤愚无不习察,然后可
制其家之事。若官修之史,仓卒而成于众人,不暇择其材之宜与事之习,是
犹招市人而与谋室中之事也。吾所以辞史局而就馆总裁所者,唯恐众人分操
割裂,使一代治乱贤奸之迹暗昧而不明耳。”又曰:“史之难言久矣!非事
信而言文,其传不显。李翱、曾巩所讥魏晋以后,贤奸事迹暗昧而不明,由
无迁、固之文是也。而在今则事之信尤难,盖俗之偷久矣,好恶因心,而毁
誉随之,一家之事,言者三人,而其传各异矣,况数百年之久乎!言语可曲
附而成,事迹可凿空而构,其传而播之者,未必皆直道之行也;其闻而书之
者,未必有裁别之识也。非论其世、知其人而具见其表里,则吾以为信而人
受其枉者多矣。吾少馆于某氏,其家有列朝实录,吾读而详识之。长游四方,
就故家长老求遗书,考问往事,旁及郡志邑乘、杂家志传之文,靡不网罗参
伍,而要以实录为指归。盖实录者,直载其事与言而无所增饰者也。因其世
以考其事、核其言而平心察之,则其人之本末十得其八九矣。然言之发或有
所由,事之端或有所起,而其流或有所激,则非他书不能具也。凡实录之难
详者,吾以它书证之,它书之诬且滥者,吾以所得于实录者裁之,虽不敢谓
具可信,而是非之枉于人者鲜矣。昔人于《宋史》已病其繁芜,而吾所述将
倍焉,非不知简之为贵也,吾恐后之人务博而不知所裁,故先为之极,使知
吾所取者有可损,而所不取者必非其事与言之真而不可益也。”
建文一朝无实录,野史因有逊国出亡之说,后人多信之,先生直断之曰:
“紫禁城无水关,无可出之理,鬼门亦无其地。《成祖实录》称:‘建文阖
宫自焚,上望见宫中烟起,急遣中使往救,至已不及,中使出其尸于火中,
还白上。’所谓中使者,乃成祖之内监也,安肯以后尸诳其主?而清宫之日,
中涓嫔御为建文所属意者逐一毒考,苟无自焚实据,岂肯不行大索之令耶?
且建文登极二三年,削夺亲藩,曾无宽假,以至燕王称兵犯阙,逼迫自殒。
即使出亡,亦是势穷力尽,谓之逊国可乎?”由是建文之书法遂定。
在都门十余年,士大夫就问无虚日,每月两三会,听讲者常数十人。于
前史体例贯穿精熟,指陈得失,皆中肯綮,刘知几、郑樵诸人不能及也。马、
… 页面 27…
班史皆有表,而 《后汉》、《三国》以下无之,刘知几谓“得之不为益,失
之不为损。”先生则曰:“史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