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我这样讲,沈金银毫无表情的脸上突然绽放出光彩,那双漆黑透亮的眼睛几乎笑得睁不开来。
沈夫人此刻的表情显然已经不能用难看两个字概括,一手飞窜出来要掐我的脖子,嘴上恶狠狠地质问:“你凭什麽说这种话!”
我偏头闪过,一面答:“就凭我喜欢沈金银!顶喜欢他!”
沈夫人这下怒极,出手之狠,招招抓我要害,幸亏我反应快,闪躲及时,否则早死上千回。只见她爪掌拳脚,什麽都用上了,我不能反抗,只可迂回避让,其实也没多受伤,最多不过被一点掌风划到,倒是屋内的那些古董器皿少不了破碎的命运。
不多久下来,沈夫人毕竟是女子体弱,出手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气息也逐渐变得紊乱。终於她停手,一手扶墙,一手叉腰,涨红了脸骂道:“好你小子!躲得倒快!”
“谢夫人夸奖。”我颇有一点得意,回头向沈金银一笑,他也拿了鼓励的眼神瞧我,更加剧我的自信心。
没料沈夫人突然挡在我俩之间,气喘连连,奸笑道:“你倒不错,只躲不出手。既然这样,我问你一句:你是真心喜欢我们家金银?”
“那是自然!”我挺起胸膛,以绝对诚恳的姿态回应。
“好!”沈夫人一派正中下怀的表情,同样挺胸抬头,“那麽你敢不敢受我三掌?只要你接得下来,我家金银就由你处置!”
闻言,我瞪大眼,难以置信地回头去看床上的沈金银,仿佛已经胜券在握了一般。当时要不是因为我被盲目自信蒙蔽了双眼,忽略沈金银眼中那一抹担忧,也不会如此轻易,连考虑也没有地一口答应。
“好!来吧!”
我说著,右腿横向跨出一小步,两手摊掌向天,放於腰侧,深吸一口气,秉住呼吸,两眼炯炯有神地瞪住那头的沈夫人。
沈夫人一声轻笑,左腿前出一步,吸气抬掌,目光如炬地回视我,突然一掌击出来,直打我胸口。我只觉胸前被某物猛力砸中,一口气还来不及吐出,满腔的血水先一步喷散在空气里,身子腾空向後飞了出去,撞在墙上,脊梁骨险些没断。
太轻敌了。我在心里说,胡江湖,你太轻敌了。
那日沈夫人在大堂上拿狮心风扫沈家父子,那是打著玩,恐怕连三成的功力也没使出来,我便自以为可以应付,现在事实证明,沈夫人不过普通一掌,就足以叫人吐血,更何况她是真心要至我於死地。
我张开嘴被空气呛到,这才趴在地上奋力咳嗽,沈夫人在那边立得稳稳当当,说:“怎麽?才一掌就不行了?”
我仰头,看到床上的沈金银眼底满是焦急和关切,於是冲他一笑,表示我没事,随後擦了擦嘴边的血水站起身,重新摆开架势,提醒道:“还有两掌。”
沈夫人十分满意,身子一颤一颤地笑:“这样才有趣嘛!”说著作势又要扇我一掌。
见状,我一惊,左腿不自觉往後一收,这才发现那是虚招。
沈夫人方才腾身而起,不屑道:“你躲什麽?”
双掌一面就拍上我的双肩,借著势头往後一拧,我只听肩关节咯咯地两声脆响,两条胳膊立时耷拉下来,沈夫人於是再接再厉,双掌稍一後撤,紧接著又往我肩头猛力一拍,这下可是运了真气,我那两条失去知觉的胳膊往後嗖地飞将出去,拖著身子一同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终於落在地上。
这一招真恶毒。前头的第一掌是光明正大的硬拼硬,纯粹看看我耐不耐打,这第二掌却运用了许多小动作,先是让我双臂脱臼,再狠力击打,若非我倒飞出去的时候脚下打了一个旋,使得侧身撞在墙头,恐怕这两条手骨就真要生生折断了。
难怪师傅说,最毒妇人心,尤其是金狮派的女人,简直毒上加毒鹤顶红!
我倒在地上,两手使不上劲,全身上下痛得早已失去知觉,欲哭无泪。
我不玩了!痛死了!
这样想著,一抬头,正对上沈金银湿润了的一圈泛红的眼眶,我心头又是咯!一下。忙不迭双腿往墙上一踏,在空中翻了个身,两脚稳稳落地,回头道:“沈金银,我没事,你看我一点事也没有!”
谢天谢地,看见沈金银那样子,比我自己肉体上的疼痛要来得更痛一百倍。
沈金银才冲我眨一下眼,沈夫人又横插入我俩之间,抬腿踢我一脚,令我後退好几步,道:“你还有空管别人?别忘了还有最後一掌!”
“你尽管来!”
我横眉瞪眼,嘴上气势不输,其实少了两条胳膊的力道,身子早不能保持平衡,光是站著就已摇摇欲坠。
沈夫人并不急於摆平我,兀自抖开绢子扫扫自己身上的尘埃,这才抬起眼来,用凌厉的目光钉死我,笑说:“现在求饶,我还可以考虑放你一马。”
我心底不知已经喊了多少遍,求求女侠高抬贵手,可是一想到沈金银还在床边上看著这头的发展,我就不能软下态度,只得硬著头皮大喝一声──
“少废话!”
话音未落,只见沈夫人分开两脚站直,双手环抱胸前,划出一个大缸形态,两条胳膊开始用力颤抖,一下、两下……四周的空气於是在那抖动之中,纷纷被吸附到她怀里。
我顿时头皮发麻,四肢瘫软,嘴唇冰凉,浑身颤抖。
那一招的名字我当然晓得──狮、心、风!
沈夫人面上的表情淹没在那道横扫而出的金色光刃里头,我听见床上的沈金银高声尖叫我的名字──
“胡江湖!”
他果真厉害,居然自己冲破|穴道,开口讲话,真是练武奇才,可惜却没有被人传授什麽高深的武学,好生浪费。
我被迎面扑来的巨大力量带动,腾身飞了起来,全身这下是真的散了架,连挽回余地也没有。
未能感受到疼痛的滋味,我在身子撞上墙壁以前就吓得昏死过去,记忆中最後看到的一幕,是满脸惊恐的沈金银从床头跑来的样子。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直到窗外的鸟鸣声此起彼伏令人生厌,我终於从睡梦之中被吵醒,坐起身来。
奇怪地低头看看完好无缺的手脚,我疑心自己现在还在做梦。没记错的话,之前似乎同沈家夫人进行了一场苦战──当然了,其实被打的,自始至终只有我一个人──可是为何我现在居然好好地坐在这里?
抬头望一眼残破的老房子,可以肯定,这里决不是沈家大院,我从炕上跳下来,想要仔细观察一番,突然又有了咳嗽的冲动,掩嘴一阵猛咳,摊手一看,哎呦妈呀!整只手掌上都是血。
背後突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你受了重伤,最好乖乖地躺著别动。”
回头一看,老头背了个大箩筐,正从屋外踏进来,一面不忘拿眼瞪我,道:“我的药再好,自己不好好调养,伤也是恢复不了的。”
我噢一声,坐回炕头上去,屁股才著地,忽然想起什麽,一下又站了起来。
老头放下满箩筐的药材,回头看我:“怎麽了?”
“我没钱付你症疗费。”我说。
老头一愣,遂哈哈大笑:“上次沈老爷给的药费足够连你的伤一块儿治了。”
我这才安心躺回去,瞧著手掌上的鲜血,毫无预兆地记起头一回遇见沈金银的时候,他也是被我打得到处吐血,现在想想,一定很痛吧。我那时怎麽忍心下手那样重?
老头到药柜上捻了几贴药材到药壶里,正要往外头去,我随口问:“现在什麽时候了?”
老头答得不经意:“你睡了一天,现在是清晨。”罢了,踏前两步,再多加一句话来刺激我,说,“沈家公子今天成亲。”
我直到他走远了,这才回过头去,倒在炕头上低声抽泣。我想我的心脏一定是被沈夫人打碎化掉了,血水流得满胸膛都是,一股血腥气。
脑海里呈现的都是沈金银的脸。他骂人的样子,揍人的样子,还有贪财病发作时候不顾一切的样子。真是奇怪,我居然想不起来他到底有什麽好的地方,回忆里都是缺点,点点滴滴。
为什麽他真正不在身边的时候,我记不起任何一件大事,却唯独只思念一些微小的细节?
沈金银!可恶!沈金银!
都是我的错,为何当时不多坚持一下?哪怕只是再憋著说一句“我没事”,现在也不必在这里自怨自艾。我是白痴!我是傻瓜!
我拿拳头去锤地,眼泪和血水糊在一块儿,然後一只碗被苍老的手托著递到面前。我看一眼,埋下头去,闷声道:“我不饿。”脑袋便被人拍了一下。
老头说:“谁管你饿不饿?这是药!”
我於是靠墙坐好,咕噜咕噜往喉咙里灌汤药,那药苦得很,更增添我愤懑。
後来我在屋子里干躺了半天,看著日头一点一点往西边挪移,干脆闭上眼去睡觉。没了沈金银在身边,一切好像都变得很无趣,不想动也不想吃,任何事情都显得索然无味。
师傅的嘱托尚在耳畔回荡,可是我懒懒提不起精神。
“师傅,江湖对不住你。”我自言自语,“师兄的事,我再也不想管了。”如今我只愿躺在床上烂掉。
夕阳西下的时候,老头从外头进来,瞟我一眼,兀自坐到桌边去吃饭,边咀嚼食物,边旁敲侧击地说:“不知沈家的喜筵办得怎麽样了,东西一定很好吃,大鱼大肉。可惜我跟他家没交情,不好意思去。”
我侧过身去,面墙躺著,不发一言。
老头又问:“你怎麽不去?听说,你同沈家公子不是患难之交?”
烦死了。
见我不理他,老头於是继续埋头吃饭,不再开口。
外头街上吵吵嚷嚷的,敲锣打鼓闹腾声隐隐飘进屋内,惹得人心烦意乱。我在炕头辗转反复,不断变换姿势,终於还是按捺不住,一下从床头坐起身来。
“吵……”
我後面两个字未能出口,忽觉身侧扇来一股习习阴风,身子连忙往後一闪,得以避过迎面而来的暗器。只听得耳畔!的一声,一根黑得发亮的细针牢牢扎入身边墙头,针尾上还系著一张白色纸条。
那暗器我自然认得,当日在避邪山庄时,有人使它出手相助,救我一命。
回头往窗外看,半个人影也没见到,我於是顺手拔下那细针,解开上头的纸条到面前展平,就见纸条上写了几个大字:XXXX。
当然了,我并不识字,转手递给桌边的老头,问:“神医,上头写什麽?”
老头接过扫了一眼,念道:“公子有难。”
公子有难?!
我被老头勒令灌下一大碗药汤,以防止自己不停吐血,随後拿了一只馒头边啃边快步出了破屋子,直奔沈家大院。
虽然不明白纸条上的“公子有难”所指为何,可是我相信发信那人不会骗我,这是一种直觉。
来到沈家门外的时候,天色已经逐渐暗淡下来,我攀上主屋的琉璃瓦,静趴在一旁观察院内宾客动静。大院之内酒席满布,一桌一桌摆开了任人畅饮,宾客成群结队嬉笑打闹饮酒作乐,间或偶尔过去戏谑沈老爷一番。
随後,新人驾到。
只见从屋内慢步走出一双碧人,新娘子一身红衣,头顶红帕,手挽著身旁新郎官的胳膊。新郎亦然红衣一身,头戴官人帽,被人群拥著,亦步亦趋地向前挪移。
唯独比较特别的是,新郎身上还绑了一圈粗麻绳。
众人纷纷围拢过去,沈家夫妇乐呵呵的,同另一家的老爷夫人分别坐於堂上主席,一边的司仪高声唱词──
“一拜天地!”
那对新人回过身来面向堂外跪下,磕了一个头。
我看见沈金银脸上的表情颇漫不经心,眼皮耷拉著,两眼之下还挂著两个黑圈,额前的头发有一些散乱,一派有气无力的样子,不觉心疼。
司仪又唱:“二拜高堂!”
沈金银挣扎著爬起转过身去,我忽然瞅见他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小截薄铁片。乘著众人不备,他正用那铁片悄悄磨身上的麻绳,似乎想磨断束缚身体的绳子。
两家的父母从怀里掏出两个红包来,放到新娘子手里,含笑嘱咐几句话,沈夫人拿手拍拍沈金银的肩膀,也同他讲了什麽,离太远我听不清,只看见沈金银一耸肩抖开沈夫人。
沈夫人也不介意,将红包直接塞进沈金银的褂子里面,由他退回去。
司仪点头又待唱最後一句,嘴一张,突然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众人不约而同拿了惊讶的眼神去看那司仪。然而紧接著,堂上的其他宾客们也如传染了什麽急病似的,大片大片瘫软倒地,摔成一团。
场面一时变得诡异,沈夫人瞪大了眼从凳子上跳起来,未能做出第二个动作,也学著别人那样,跌回椅子里去。
到最後,尚能稳稳当当立在沈家大院里的,除去身子被缚行动不便的新郎和若不经风大惊失色的新娘,就只剩下一队手执兵器的剽悍匪徒了。
我此刻仍旧趴在房顶上头按兵不动,心中掂量著现在对方人多势众,不妨先探探他们的底。
就听带头那个三大五粗的男人哈哈一阵大笑,跨前一步去,拿了手中的大刀拍拍沈夫人的脸颊,道:“没想有朝一日,曾经风光一时的金狮派掌门,也会落在我的手上。”
“少拿你的脏手碰我娘!”沈金银气急,说著要冲上前去,匪徒队列里即刻闪出一个身穿蓝布衫的女子,从怀中所抱的繈褓之间抽出一把豔红色带刺短刀架在沈金银脖子上,立时令他止步。
主座上的沈老爷大惊,颤抖著嗓音喊:“女侠饶命,别伤我家金银!”
一旁的沈夫人不觉瞪起眼珠,啐了匪首一口,冷笑道:“没想顺风镖局的郝镖头,居然是个江洋大盗。”
那匪首听闻,更是仰天大笑,眯起眼来得意地问:“怎麽样?郝顺风这个名字很适合开镖局吧?”罢了,他不等回答,一个人自言自语起来,“这名字就是为了转行开镖局才改的,当年我带著寨里一众兄弟驰骋江湖的时候,本叫做郝多钱。”
“你就是那个失踪多年的大盗郝多钱?”沈夫人吃了一惊。
大堂里头众财主老爷们也都忙不迭地倒抽凉气,感慨声此起彼伏绕梁不绝。
郝多钱於是笑得越发张扬,手里的刀子不觉随著身体的舞动时上时下,嘴上一面说:“没想我阔别江湖多年,家传的软筋散依旧威力不减当年啊!这种粉末洒在空气之中无色无味,只有喝了酒的人才会应验药效,浑身无力,任人摆布。真不巧,今儿个公子大喜之日,诸位贪杯,中了我的药毒,也是活该。”
“呸!”沈金银突然打断郝多钱自鸣得意的吹嘘,高声道:“废话真不少!你究竟想要多少钱?”
郝多钱不以为意,优哉游哉地回身坐上主席的桌子,掂著手中的刀,笑道:“我一文钱也不要。”
待到堂上众人发出阵阵唏嘘之声以後,郝多钱这才一脸意料之中的神情继续说:“我只要沈夫人交出金狮派传家的宝物──财神爷!”
“财神爷?!”沈夫人的面色一下阴沈下来,两眼直盯住那头的郝多钱,“你要财神爷做什麽?”
郝多钱闻言,顿时扬起眼上两道浓眉,自说自话一般道:“做什麽?你问我要财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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