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命笑得得意非凡,“我说吧,快打开看看,是不是有什么证据?”
捧起漆盒,花怨暮笑意盈盈地反问,“怎么打开?”
“当然用手啊?”追命老奇怪地看他。
“那我能否请你用手打开这铸锁名匠打造的固若金汤锁?”
追命飞扬的眉鬓瞬间掉了下来,傻乎乎地“啊”了一声,“怎么还有锁?”
“秦浩如此大费周章地藏起这木盒,有怎么会没有锁?”花怨暮斜眉微挑,等着看好戏。
追命用手挑拨了两下那把挂在盒盖密封处的精密黄锁,嗯,看起来是不太好弄,“要是大师兄在就好了,他对这些小东西很有兴趣的……”追命叹气,而后将盒摆于书案正中,挽起袖子,气沉丹田,削金切玉般干脆道,“那就不管锁了,把盒子砸开就好!还好是个木盒而不是铁盒。”
“砸?用什么东西砸?”花怨暮以为他接下来会去找榔头或锤子。
追命捋了下鼻子,一撩长衫,长腿往案上一翘,“这当然要靠我的硬家伙了。”
顷刻间满面肃容,追命左脚蹬地,身体顺势腾空而起,右脚高抬,几乎与人平行,同时双脚功力运集,少说也有四百斤的力。是以他在空中升到最高点后,接着落地的自然之力和本身刻意为之的劲力,对准木盒正中间全意砸下!
那似是天生的十足威势教花怨暮吃了一惊,知道他轻功了得,下盘工夫娴熟,却要亲眼所见才明了他的一双腿竟是厉害到这个地步。放眼当今武林,仅靠一双腿就能独步天下的,追命算第二的话,花怨暮还真想不出第一会是谁。
下砸的脚势威力慑人如斯,真正砸到时却是寂寂无息的表象,只听到一声轻微的如丝帛撕裂的细响。
单凭这份收发自如的功力,也够让人触目惊心的了。
轻轻松松地一脚落了地,另一只脚往空中随便舒展旋转了两圈才收回,整个姿势说不尽的潇洒写意。“这木材质地虽说不错,好歹再硬也是块木头。”追命的食指在盒盖上方中央部位轻轻一旋,四条裂缝从此点均匀蔓向四个角,直延展到盒底。
木碎盒裂,寿终正寝。里面的一小叠信函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再无处藏身。
笑嘻嘻地拿一封信看起来,看到后来便是满脸严肃。
花怨暮也要挑起一封信来读,还未触到被被追命挥手阻止了,“去,这都是重要证物,一般人无权详阅的。”说着将那十几封信一股脑随手找了块布包扎起来揣进怀里。
花怨暮也不恼,半是佩服半是讥语,“今天总算见识到了你的真工夫,就不知那日在有朋轩与秦浩一战为何没使出来?”
“一开始谁知道那老头是要真打,我本想过两招找个乐子也就罢了,他倒逼得紧,让我没办法运脚力,只有不断避啦……”追命记起那一镖之痛,“要不是我从小就有点内伤,聚功不快,不然哪会吃到你那一记?我还没问你呢,暗器就暗器呗,还涂了不时什么东西弄得那么痛,也太损人了!”越说越气,想起那天的痛都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天可怜见,他当捕快这么多年来,大伤小伤也有过几次,还没有哪一次是让他痛得痛到昏过去这么彻底、离谱的事情发生的,这大大有失他身为一代名捕的尊严。
用暗器本来就是要损人的,这小孩生气的逻辑真是很成问题。
花怨暮忍不住笑意,“若没有那层药,你好得也没这么快。好了,你的小师弟还在等着我们,再不出去怕是秦浩那老狐狸要耍什么花招了。”
“对喔,快走。”追命抬步就望外走,花怨暮又突地叫住他,神情分外静和。
“追命,那些信……涉及到本庄重大秘密的,可否交我?作为证据,两三封信也就够了。”
追命没有回头,清风拂来,字字随风郑重送到,“这些信,我也无权自作主张,一切得上交给师父后,有他老人家来决断。”末了宽慰了一句,“你放心,有师父在,只要你没做过的事,没人敢把你定罪的。”
“那折花山庄呢?”花怨暮沉了脸,“那些信我不用看都知道,除了秦浩与文彦博等高官的窜通,还有诸多关于折花山庄与朝廷权贵暗箱交易、权钱往来、贿赂枉法的内容吧,连折花山庄暗中受托漂白清洗赃款的那些幕后买卖恐怕也有提到。这信交上去,我既为折花山庄的庄主,就算无权无势,说不是我做的,又有谁信?即使断定我未参与这些事,但我知情不报,也是罪无可恕,谁会帮我?”
“我信,我帮你!”追命猛回头,一对子夜黑眸灼灼地盯住他,亮如星辰。
轻蔑地勾了勾嘴角,花怨暮迎上他,“你?你能帮到我什么?一个只会抓人查案无权判案甚至无法过问收审案件进程的区区捕快?盛名之下,几无实权。”
追命的眼神蓦然飘忽如云,容色黯淡了一下,“你……你也这么说!”狠命咬住了下唇,不自觉地渗出了一点血丝。
“也?”未回过神,花怨暮已被追命拉了手直往前冲。追命的手很热,甚至有些烫,烫得自己的手心也发热,却由衷地舒缓温适。
“我说我会帮你就是会帮你,信不信拉倒!”满耳都是他孩子般的赌气,又带了点绝望的咆哮。
没走几步,追命回头迅速返到书房,抓起那把完好的固若金汤锁弯腰塞进靴子外边的侧袋中。瞪了眼花怨暮, “我知道你想问我干嘛戴这东西,哼,我偏不告诉你!”一脸复仇的小快意。
花怨暮很想绝倒,很想很想。
他发现自己似乎错得离谱,好像一盘棋下到中局,才看清一直以为牢牢算计在手里的棋局已在不知不觉间叫人翻转了整盘局势,有心回天,却是不得不跟着对手的思路走下去,被动得直冒无名邪火。
花怨暮不知道的是,他这种情绪,跟与追命下棋到最后的无情的心思相似得出奇。更加郁闷的是,对手竟还好意思老摆一副无辜的吃亏上当的面孔,逼得心头的这把火硬是只好生生消弭于自己体内,否则就是免费给别人看笑话。
花怨暮闭了嘴收拾起碎裂的木盒残片。
就在两人都憋气的时候,忽觉脚下的土地震了一震,一声轰然巨响从有朋轩那边传来!
2 玉石俱焚
二人飞奔而至,看到的是一堆庞大的废墟。顷刻之间,有朋轩成了废砖弃瓦、残垣断壁!
废墟边上,有一个人在等,双手负于背后,一派诗人姿态,神情悠闲。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不堪入目的塌楼圯墙,而是无限美好纯艳的春花秋月,红墙绿柳。
他是秦浩,与先前慌然颓然的态度判若两人。
一个人只有具备了足够的底气时才会具有如此闲适的气度。
秦浩的底气很足,因为他的筹码很足。他自信这筹码能够让他谈条件,谈判的主动权还是在他手中。
他一向享受这种感觉,从成为折花山庄的总管起,或者更早,从他跟随父亲建庄起,他就喜欢上了那种大权在握,雄心壮志指日可待的感觉。
管理一个小小的折花山庄实在算不上什么大权,尤其名义上的庄主还不是自己。秦浩花了多年时间才成功架空了庄主的权力,使庄主成了山庄的一种工具,一种用来赚钱方便他进行各种活动的招牌。
秦浩才不像方全那么死脑筋,一心一意想着复国,死忠于南唐后人。他只忠于自己,他要享受更多更大更实的权力。
所以,他对内戴上忠心的面具取信于方全等一干元老,对外圆滑处事积极拓展自己在庄外的地位和影响力。应该说,他几乎是成功的,很多时候,在那些权臣贵族眼里,他就代表了折花山庄,折花山庄就是他。
他四处贿赂,与朝中贵胄交好,做非法交易,使得自己那张圆圆胖胖皱纹少少的脸,在诸多贪官眼中是“美得分外可爱”,又因为“可爱而愈发美”。
在野的势力积累到一定程度,秦浩开始渴望在朝,成为王侯将相。如果南唐复国成功的话,他这一愿望是板上钉钉会实现的。可惜,在当前大宋一片欣欣向荣的形势下,要复国,太难。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百姓不可能再愿意打仗。
这注定了他是要倒向大宋的。秦浩从不认为这是背叛,因为他自认从未忠于过南唐。李后主那美丽过分犹豫过分的背影,只是他心里一个遥远而虚幻的时间剪影。
没有了权势,违命侯只能任人宰割,饮下牵机毒药还要叩谢龙恩,然后毒发在无尽的苦痛中郁郁死去。
那个人的血,吐了他一脸,黏黏的、湿湿的温热感,就这么烙印在了他一辈子的记忆中,想忘也忘不了。
看着宫娥旧侍围着往日对自己很亲切的主人的尸体哀哀痛哭,当时年纪小小的他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并终生以此为准则:忠心,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无权无势,再多的忠心也救不了想救的人。
与文彦博联合本应是很妙的一着棋。文彦博许诺他若是帮他们掰倒了狄青,秦浩不光可以谋得一官半职,还可以坐上刑部总管的肥差,在名义上凌驾于六扇门。实际上,六扇门是直接听命于皇帝的,刑部也是。没有哪一个朝代,像大宋这样将权力制衡的招数用到了一个极致,也没有哪一个朝代是如此忌惮着有武勋的将领。
故此文彦博这么急切地想让狄青身败名裂而不是简单地要他死,也不完全是因为党派之争,也是因为文彦博是 真的有为大宋着想。他的确是一片忠心,掺杂了一小点私心的一片忠心。
莫名其妙冒出了个追命。怪自己一时不察,信了花怨暮这小滑头的一番鬼话,什么培育花种,却原都是有预谋的。
他早就想找个机会做了这小子来堂而皇之地取而代之,只因为这小庄主对山庄暂时还有那么一丁点的利用价值,他才姑且以一个长辈的宽容心态容忍着小辈的多次无礼。
没想到,他还没造反,小子倒先给了他一个釜底抽薪!
花怨暮,不像他那个逆来顺受的祖父和父亲,纵是秦浩逼他自小服慢性毒药致使其无法在武学上有所造诣,也抹杀不了他的反骨。
折花山庄,是秦浩的心血,他当然不会让一个竖子小儿夺了去,绝不可能!
当秦浩被迫留在有朋轩时,他就一直在动脑筋,他不仅要脱身,更要保住自己辛苦大半生挣回来的大好基业。
折花山庄初建之时,就留了一处“玉石俱焚”的机关,以备将来万一被赵氏子孙察觉而走投无路的那天好有条生路,一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路。
这是个大秘密,现存的人中只有秦浩知晓机关的具体方位。
他要赌一把。成了,他可以要回那些信函,独自投靠文彦博,把已经掌握的不利狄青的证据尽快呈上,让朝廷收拾这帮反徒,而自己加官进爵,坐享其成;不成,他只有弄个鱼死网破,让所有人都别想有好日子过。
没钱没势,他还不如去死。
在有朋轩,他赔着笑脸以麻痹众人转移注意力为目的故作徒劳地解释自己的行为,趁着头脑简单的狄原半疑半信地凑过来“愿闻其详”的当儿,一掌推了他个人仰马翻,之后又鼓足力气将防备不力受伤不轻的狄原朝冷血扔了 过去,与功力不如自己的方全硬碰硬对了一拳,飞身扑到有朋轩庭院一角的树型机关处重重一道落风掌拍下,树毁地摇,机关启动。
建筑坚固精美的有朋轩眨眼间如冬雪在春阳下般飞快消融,里面的人还没来得及冲出,几跟最重要的支柱就率先断裂,不被撞死也被压死了。
玉石俱焚,这个只听闻过的从未用过也没有人愿意使用的机关威力让秦浩有些目瞪口呆。建筑物内应该有条暗道是唯一的生路,不过秦浩不相信他们能在被压死之前的极短时间里找到,连秦浩自己不看构造图的话也不清楚。何况那张五十多年前的图纸好几处标记已褪了颜色,不那么精确了,看也看不清。
里面的人是生是死,秦浩完全不知道。别人就更不比他知道得多了。
这是他的优势,他的筹码,他要回自己的荣华富贵的有力赌注。
就在他想着也许凭那两个小子根本找不到自己书房的暗格时,他看见一蓝一白两个清俊人影奔过来了。
山庄里被惊动的其他人也赶过来了。家丁丫鬟护院队长聚在一起议论纷纷,惶惶恐恐,一片世界末日的气氛降临在所有人的心头。
秦浩很镇定,他微微一笑。他想他笑得虽不如花怨暮、追命那般好看,至少也能安抚人心。他不知道,其实大家都觉得,他笑比哭还难看阴险,只是因为他是大总管,故此谁都不敢说,只敢夸——这就是权势的魅力,它蒙蔽了丑,只让中了权势之毒的人看到自以为是的美,一旦失去了权势的遮羞布,中毒者往往再也活不下去了,因为他们很难面对那种普通百姓习以为常的赤裸裸的真实,而真实总比他们自己的想象要丑上很多倍。
3 再战秦浩
花怨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只看见山庄里最辉煌气派的建筑——有朋轩没了,倒了,塌了。仿如一个人上一刻还好好地跟你谈笑风生,下一刻他就死在你面前,无声无息,无因无由。
追命看见废墟后的第一反应就是:小冷在哪里?第二反应是直接冲向秦浩。用脚指头想也能猜到这肯定、绝对与这老家伙有关。
秦浩中气很足,“还想里面的人活命的话就别动!”
追命不甘地顿住身形。他不能后悔,他没有时间后悔,他唯一的师弟,绝不可以在他眼前消失!追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必须冷静。
两方对峙。
山庄的人都在看。他们大多是普通的被招募上山庄的花农家仆,工龄长短经验不同,不很关心山庄内部上层之间的名争暗斗,只想在折花山庄薄有威名的保护下,过着舒舒坦坦的凡人日子。庄主与两大总管的明恩暗怨只是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偶尔也会想想到底该站在哪一边。
秦浩真正掌握的实权,是山庄的武装力量和财权,四大护院长,分别是他和方全的门生义子。
除了鬼仆,三个护院长都到齐了,领着各自的队员面面相觑,竟不知道该干什么。
大家猜想,小庄主终于忍不住要真刀真枪地跟秦总管干上一架了。他们想不明白的是,打架就打架呗,干嘛好好的把个房子弄塌了?
看人打架,围观的人群大多是兴奋多于害怕的。有人甚至猜测谁会赢。
秦浩和花怨暮都不想让旁人知道太多秘密,是以他们喝退了所有人。
秦浩只要朝人多的地方阴阴一笑,大部分人就立马消失了。花怨暮笑都不用笑,冷冷一瞥就很有效果了。
护院长们都维持秩序去了,防止人靠近,远远躲开这三人。
“秦浩,你把小冷怎么样了?”追命很“客气”地发问。他不确定自己的这份客气能持续多久,胆敢对他师弟耍阴招的死老头子,别指望他还能尊老。
“你们找到所谓的证据了吗?”秦浩最关心的是这个。
花怨暮不搭腔,把刚才收拾的木盒碎片懒懒地往地上一扔。
秦浩眼皮一跳,又一跳,掠过一丝阴狠之色,“信在谁身上?”
“证据自然是交给捕快了”花怨暮的口吻仿佛在奇怪他连这点常识都不知道。还有,他越看越觉得秦浩奇怪,偏又说不清是哪儿奇怪。
“是啊,信都在我这里,怎么啦?”追命拍拍胸脯,笑得竟然有些许的顽皮淘气。
“你们也看到了,”秦浩一指不复存在的有朋轩,“冷血他们现在都埋在下面。我用了玉石俱焚。这一机关是建庄之时的秘密设计,在紧要关头作逃生之用。有朋轩下面建有密道通向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