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们到了目的地他的行李已经又全部打开了,若是我们到达时那老板娘没把头探
出门来还不会那么叫人难堪。她嚷道,“我的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
意思?”
范诺登被她吓住了,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用法语道,“是我……是我,
太太!”说完他又转向我恶狠狠地咕哝道,“这个笨蛋!看见她的脸色了?她要给
我找麻烦呢。”
这家旅馆位于一条阴暗的小道后面,呈一个长方形,同一所现代罪犯教养所十
分相似。衣橱又大又没有一点光泽,尽管瓷砖墙上映出的影子很堂皇。窗子上都挂
着鸟笼子,到处钉着小小的珐琅牌子,用陈腐的语言请求客人们不要做这个、不要
忘记那个。这家旅馆几乎一尘不染,只是穷得一贫如洗,破破烂烂,一副衰败景象
。铺椅垫的椅于用铁丝捆在一起,令人不快地联想到电椅。范诺登的房间在五楼,
上楼时他告诉我莫泊桑一度也曾在这儿住过,同时又说大厅里有一种古怪的气味。
五楼上有几扇窗子没有玻璃,我们站下看了一会儿那几位正穿过院子的房客。
快到吃饭时间了,人们正三三两两地回屋里去,他们都显得无精打彩、萎靡不振…
…靠诚实劳动换饭吃的人总是这样的。窗子大多都大敞着,昏暗的房间仿佛是许多
正打哈欠的大嘴。屋子里注的房客也在打哈欠,或是在替自己搔痒。他们坐卧不宁
地动来动去显然毫无目的,说他们是一群疯子也并不过分。
我们顺着走廊朝五十七号房间走去,这时前面突然有一扇门开了,一个头发蓬
乱、目光像疯子一样的老妖婆偷偷从门里窥视我们。她吓了我们一大跳,我们傻站
在那儿,惊呆了。足足有一分钟,我们三个人站在那儿,一步也挪不动,甚至无法
打一个有意义的手势。我看见老妖婆背后摆着一张厨桌,桌上躺着一个浑身赤裸裸
的婴儿,这是一个比一只拔光毛的鸡大不了多少的小把戏,最后那老家伙拎起身边
一只污水桶朝前跨了一步,我们闪到一边让她过去,门在她身后关上时里面的婴儿
发出一声令人心碎的尖叫。这是五十六号房间,五十六与五十七之间是卫生间,老
妖婆到那几倒脏水去了。
我们一踏上楼梯范诺登便不吱声了,不过他的目光仍很动人。打开五十七号的
房门后,在极短的一刹那间我觉得自己就要发疯了。一面大镜子上盖着绿纱、歪斜
着呈四十五度角挂在门对面,镜子底下放着一部婴儿车,车上堆满了书。范诺登见
到这些根本没有笑,他冷淡地走过去抓起一本书翻看了一遍,那副样子很像一个刚
走进公共图书馆的人不假思索地走到离他最近的一个书架前去。若是这时我不曾无
意问瞧见墙角里摆着一副自行车把,这也不会显得那么荒唐可笑。这副车把摆在那
儿显得非常宁静、十分心满意足,似乎它已在那儿打了多年瞌睡。
这又突然使我觉得我俩仿佛也已在这间屋里仁立了很长的、无法计算的一段时
间,就像现在这样。这是我们在梦中想起的一种姿势,这是一场我们永远难以摆脱
的梦,又是一场微微打个手势、稍稍眨眨眼便会粉碎的梦。然而更叫人惊奇的是,
我脑子里忽然掠过一场真实的梦境、一场昨天夜里才做过的梦,我在梦中看到范诺
登正像现在这样呆在一个角落里研究那副车把。不过不同的是,角落里没有自行车
把,却有一个蜷起两条腿趴着的女人。我看到他站在那儿低头望着那女人,眼睛里
流露出焦急热切的神色,当他极想得到一件东西时总是这副样子。
这件事是在哪一条街上发生的已变得模糊不清了,只有两堵墙之间的夹角还在
,还有那女人发抖的身子。我看见他用他那种迅捷的牲口方式朝她猛扑过去,全然
不顾周围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打定主意要随心所欲地去干。他的目光像是在说
“事情完了以后你尽可以宰了我,只是现在先让我把它弄进去……我必须把它弄进
去!”于是他俯在那女人身上,他俩的脑袋都撞在墙上,他勃起得那么厉害,简直
根本无法进入她身体里去。突然,他直起身子,整整衣服,脸上一副十分厌烦的样
子。做出这种表情是他的拿手好戏,猛然发现他的那玩艺儿扔在马路上,他便准备
一走了之。那玩艺儿跟锯子锯下来的一根扫帚柄差不多粗细,他漠然地把它捡起来
夹在胳膊底下。他走开时我看到两只很大的球体在那根扫帚柄一端荡来荡去,像郁
金香的球茎,我听到他自己对自己咕哝:“花盆……花盆。”
佣人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地跑来了,范诺登不解地望着他。
这时老板娘也昂首阔步地进来了,她径直走到范诺登面前,从他手中夺过书,
把它塞进婴儿车里,然后,她一言不发推起婴儿车来到走廊上。
范诺登忧伤地笑着说,“这儿是一座疯人院。”他的微笑若隐若现、难以描述
,有一瞬间那种做梦的感觉又回来了。我隐约觉得我们正站在一条长长的走廊的尽
头,那儿挂着一面凸凹不平的镜子。范诺登沿着走廊摇摇晃晃走过来,一副潦倒失
意的样子,活像一只黯淡的灯笼。他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不时闯进一个门里去,
门开处或有一只手把他一把拽进屋去,或有一只蹄子把他蹬出来。越向前走他便越
发沮丧。他身上流露出的这种优郁像骑自行车的人夜里在又湿又滑的道路上行驶时
用牙咬着的提灯。他在这些阴暗的房间里进进出出,待他一坐下椅子便散架了;待
他打开箱子,里面却只有一只牙刷。每间房子里都有一面镜子,他便全神贯注地站
在镜子前发牢骚。由于没完没了地发牢骚,由于不停地发牢骚、咕哝。喃喃自语和
诅咒谩骂,他的上下颚脱节了,下垂得很厉害。他一蹭下巴上的胡子,下颚上便掉
下几块肉来,于是他十分生自己的气,一气之下用脚踏在自个儿的下颚上,用高鞋
跟把它碾个稀烂。
这时仆人把行李送进来,事情已变得越发古怪了,尤其是当范诺登把健身器械
绑在床脚上练起桑多式体操来之后。他朝那仆人笑着说,“我喜欢这个地方。”他
脱去外衣和背心,仆人不解地盯着他看。他一手提起箱子,另一手里拎着装灌洗器
的袋子。此时我站在前厅里,手里捧着笼罩在一层绿色薄雾中的镜子,没有一件东
西是有实用价值的,前厅也没多大用处,像一条通到牲口棚去的走廊。每当我走进
法兰西喜剧院或皇家剧院,同样的感觉便会涌上心头。这些地方到处是小摆设,地
板上的活动门、胳膊、胸脯和打蜡地板、烛台和身穿盔甲的人、没有眼睛的塑像及
躺在玻璃匣子里的求爱信。什么事情在进行着,但没有多大意义,就好像因为箱子
里放不下,而把剩下的半瓶卡尔瓦多斯酒喝掉一样。
我刚才说过,上楼时范诺登曾说起莫泊桑也在这儿住过,这一巧合似乎给他留
下了印象。他一厢情愿地认为莫泊桑当年住的正是这问屋子,在这儿写出了那些令
人毛骨惊然、也使他声名大振的故事。范诺登说,“他们像猪秽一样生活,这些可
怜虫。”
我们坐在一个圆桌旁的两把舒服的扶手椅里,这两把椅子已经年代久了,都用
皮条和支架加固着。身边就是床,挨得这么近,我们简直可以把脚搁上去。衣柜就
在我们身后的一个角落里,很方便,一伸手便够得到。范诺登已把他的脏衣服全倒
在桌上,我们把脚伸进他的脏袜子和衬衣堆里,坐在那里心满意足地抽烟。
这个臭气熏天的地方对他产生了魔力,他对这儿很满意。我起身去开灯时他提
议出去吃饭前玩一会儿纸牌,于是我们在窗前坐下玩了几把双人皮纳克,脏衣服堆
在地板上,练桑多式体操的器械挂在吊灯上。范诺登已把烟斗收起来了,又在下唇
内放了一小块鼻烟。他不时朝窗外啐一口,大口大口的棕色口水落在底下人行道上
发出响亮的噗噗声,现在他挺满意。
他说,“在美国,你无论如也不会住到这种下流地方来,即使是在四处流浪时
我睡觉的房间也比这个好。不过在这儿这是正常的正如你看过的书里讲到的。
如果我还回去我要把这儿的生活忘得一干二净,像忘掉一场恶梦一样。或许我会重
新去体验过去那种生活……只要我回去。有时我躺在床上恍馏忆起了过去,一切都
是那么真切,我得摇摇头才能意识到自己在哪儿。身边有女人时尤其是这样,最使
我着迷的就是女人了。
我要她们只有一个目的忘掉我自己。有时我完全沉溺在幻想之中,竟想不
起那女人的名字以及我是在哪儿找到她的。好调笑,是吗?早晨醒来时旁边有个健
壮的暖烘烘的身子陪伴你是件好事,这会叫你心里自在。你会变得高尚些……直到
她们开口扯起爱情之类的软绵绵的蠢话。为什么所有女人都要大谈特谈爱情,你能
告诉我吗?显然她们是觉得你和她好好睡一觉还不够……她们还要你的灵魂……”
范诺登自言自语时嘴边常挂着“灵魂”这个词儿,起初我一听到这个词便觉得好笑
。一听到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我便会发歇斯底里,不知怎么搞的我总觉得这个词
儿像一枚假硬币,尤其是当他说这个字眼时总要吐一大口棕色口水,并且在嘴角上
流下一道涎水。我从不顾忌当面笑他,所以范诺登每回一吐出这个小词儿一定会停
下让我开怀大笑一番,接着他又若无其事地自个儿说起来,越来越频繁地提到这个
字眼,每一回调子都比上回更动听一些。女人想要的是他的灵魂,他这样对我说。
他已经一遍遍重复了好多次,可是每一次仍要从头提起,就像一个偏执狂老是
要谈在他心头索绕的事情。从某种意义上来看,范诺登是个疯子,这一点我已确信
无疑。他怕独自一人呆着,他的恐惧是根深蒂固、无法摆脱的,趴在一个女人身上
、同她结合在一起时他也仍旧逃不出自己为自己筑成的炼狱。他对我说,“我什么
都试过了,甚至还数过数,考虑过哲学难题,可全没有用。我好像成了两个人,其
中一个始终在盯着我。我生自己的气,气得要命,恨不得去自杀……可以说每一回
达到性欲高峰时都是这样。约摸有那么一秒钟我完全忘记了自己,这时我甚至已不
存在了……什么也没有了……那女人也不见了。这同领受圣餐差不多。真的,我真
这么想。完事以后有几秒钟我觉得精神振奋……也许这种精神状态会无限期地持续
下去若不是身边有个女人,还有装灌洗器的袋子,水在哗哗流……这些微小的
细节使得你心里清楚得要命,使你觉得十分孤独,而就在这完全解脱的一瞬间内你
还得听那些谈论爱情的废话……有时这简直要叫我发疯……我不时发疯。发疯也不
会叫她们走开,实际上她们喜欢我这样。你越不去注意她们,她们越缠着你不放。
女人身上有一种反常的气质……她们在内心深处都是受虐狂。”
我追问道,“那么,你想要从女人那儿得到什么?”
他开始摆弄自己的双手,下唇也放松了,一副十分垂头丧气的样子。最后他才
结结巴巴地吭出几句没头没尾的话,言词中却流露出辩解也无益的意思。他不假思
索他说,“我想叫自己能被女人迷住,我想叫她帮我摆脱自我的束缚。要这样做,
她必须比我强才行,她得有脑子而不仅仅是有阴户,她必须得叫我相信我需要她、
没有她我就活不下去。给我找一个这样的女人,好吗?如果你能办到我就把工作让
给你,那时我就不在乎会发生什么事情了。我再也不需要工作、朋友、书籍或别的
什么了。只要她能叫我相信世界上有比自己更重要的东西就行。天呀,我恨我自己
!我更恨这些王八蛋女人因为她们没有一个比我强。”
他接着说,“你以为我喜欢自己,这说明你根本不了解我。
我知道自己很了不起……如果没有一些过人之处我也就不会遇到这些难题了。
使我烦躁不安的是无法表达自己的想法,人们认为我是一个追逐女色的人。这些人
就这么肤浅,这些自命不凡的学者整天坐在咖啡馆露天座上反复进行心理反刍……
还不坏,嗯心理反刍?替我把它写下来,下星期我要把这话用在我的专栏里…
…对了,你读过司太克的书吗?他写得好吗?叫我看那像一本病历。我衷心希望自
己能鼓足勇气去拜访一位精神分析学家……找个好人,我的意思是,我不想见到留
山羊胡子、穿常礼服的奸滑小人,比如你的朋友鲍里斯。你怎么能容忍这些家伙呢
?他们不叫你厌烦吗?我注意到你跟谁都讲话,你根本不在乎。也许你做得对,我
也希望自己别他妈的这么挑剔。
可是那伙在大教堂附近荡来荡去的脏兮兮的小犹太佬真叫人讨厌,他们说起话
来同教科书一个味儿。如果我能天天跟你谈一阵也许心里会轻松一些,你很善于倾
听别人讲话。我知道你根本不在乎我怎么样,不过你有耐心,也没有什么理论去探
讨,我猜你准是事后把这些都记在你那本笔记上了。听着,我不在乎你说我什么,
可是别把我写成一个追逐女色的人那样就太简单了。有朝一日我要写一本关于
我自己。关于我的思想的书,我指的不仅仅是一份内省分析……我是说我要把自己
放在手术台上,把所有内脏都摆出来让人看……每一件东西。以前有人这样做过吗
?你在笑什么?我讲得太天真了?”
我笑是因为每回一谈到这本他有朝一日要写的书,事情就显得有点儿滑稽了。
只要他一说“我的书”,整个世界立即便缩小到范诺登和他的公司伸手可及的范围
之内。这本书一定要绝对用自己的观点写成,一定要绝对十全十美,这便是他不可
能着手开始写的原因之一。一旦有了一个想法他便提出疑问,他记得陀思妥耶夫斯
基写过这个,或者哈姆森写过,或是别的什么人写过。“我并不是说我要写得比他
们好,不过我想与他们有所不同。”他解释道。于是他不去写自己的书,却一个个
作家挨着往下读,以便确实弄清他不会踩到这些作家的私人领地上。书读得越多他
便越瞧不起别人,这些作家没有一个能令他满意,没有一个达到他为自己规定的那
种十全十美的境地。他常常会全然忘记自己连一章也没有写完,却严然以屈尊的态
度谈论这些作家,仿佛署着他大名的书已摆满了一书架,而且这些书都是广为人知
的,因而再提到书名也显得多余了。他从来没有公开撒谎,不过那些被他硬拉住听
他宣讲他的独到哲学和批评观、听他发牢骚的人显然都想当然地以为在夸夸其谈的
言辞后面立着一大堆大部头著作。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傻呼呼的处女,他是以给她
们念自己的诗的借口把这些女孩子哄骗到房间里来的,另一个更妙的借口便是要征
求她们的意见。他一点也不感到难为情或是不好意思便把草草写着几行诗的一张脏
兮兮的纸条拿给她们看按照他的说法,这是一首新诗的枝干部分然后他便
摆出十分严肃的架势要她们诚实地发表意见。通常她们什么评论性意见也说不出来
,因为这几行诗毫无意义,她们看后完全摸不着头脑。于是范诺登便抓住这个机会
向她们讲解他的艺术观,不用说,这套观点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