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轶说,听说你是湖北新洲人?陶芳说,是的。我是汪集的。
张轶说,我们是湖北老乡啊,我对汪集那儿可是很熟悉,我有两个朋友就在那
儿教书。汪集的鸡汤很有名哦。
这个话题让陶芳感到亲切。她说,汪集的鸡汤可没有我奶奶做的好吃。
张轶听了,呵呵地笑了起来。他说,今天有什么计划呢?到我那儿坐坐?找一
找你想看的书。
陶芳说,好的。她的心又开始怦怦直跳,她不紧不慢地跟随着张轶,因为过分
紧张,不得不沉默,这是她镇定自己的方法。
张轶和人合住一个套间。他的房间里有些凌乱,书籍报纸摆得到处都是。桌上
的烟灰缸盛满了烟蒂。陶芳在一张沙发上坐下了,张轶去给她倒水。
陶芳第一次和一个异性朋友单独相处,她的激动已经变成了紧张,她甚至后悔
这么贸然地跟着他,显得很随便似的。陶芳拿着一张报纸,什么也没看进去。张轶
说,哎,你怎么不说话了?陶芳放下了报纸,只是傻傻地望着他。
张轶说,你有没有觉得我有些喜欢你?
她为他的直白感到震惊,她不知道自己该以怎样的姿态和他相处,而且,她曾
听母亲说深圳有许多坏男人,女孩子一定得小心。于是她说,没有。显然,这是理
智的回答。
你别太紧张了,我可不是坏人。好吧,那我们谈一些另外的话题。张轶说。今
后有些什么打算呢?
这又让陶芳犯难了。她没有什么打算,而且,她能有什么打算呢?一个没什么
文化的农村女孩子,似乎没有条件谈打算这样的话题。她的心里涌起了一种强烈的
自卑,弥漫着难言的抑郁之情。
好在张轶及时打开了电视,陶芳这才长吁了一口气。她认为自己太没出息了,
怎么会如此紧张呢?她问张轶,那么你有什么打算呢?
想出国学习啦,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张轶说。
陶芳离开的时候,借了一本《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这本书她以前不知在一个
什么杂志上看到过,她倍感好奇,就从张轶的书架上抽了下来。张轶看了看封面,
笑了笑,他的笑容使她很不好意思。
走在回去的路上,她的心情颇为混乱,许多乱七八糟的想法蜂拥而至。与张轶
在一起的时候,她的心里有些难过,她怎样努力才配做他的朋友呢?她怎样才能跨
越他们之间的距离呢?想着想着,她又开始忧愁了,他是她无法抵达的彼岸。
回到寝室,她就迫不及待地看起了那本书。她认为自己是为他读书的,她为他
而努力。然而,她并不认为这本书好看,她不能体会一个已婚女人炽烈的情欲。她
不明白那个夫人怎么会毫无来由地爱上了看守人,并且马上奉献自己的身体。她简
单的阅历使她认为这是不可思议的。她实在有些困惑。
春节过后,公司又开始了它的正常运作。这一年公司形势不错,外商的订单源
源不断。为了赶时间,加班加点的次数渐渐频繁。当然,钱也更多一些,陶芳一直
没有机会见到张轶,她的时间太紧迫了。每次下班回来,她腰酸背痛,于是立即沉
入到睡眠的黑暗之中,醒来之后,又匆匆忙忙地向车间走去,她感到打工无异于疲
于奔命。
好不容易到了轮休,她真想昏天黑地地睡一天。可是早晨醒来的时候,感到饥
渴难忍,头像炸裂了一般,她挣扎着爬了起来,想喝点水,她感到自己像虚脱了一
样,软绵绵的,毫无力气。摸摸额头,发烧了,她想自己一定感冒了,寝室里一时
又找不到什么药,明天她还要上班呢。
她很自然地想到了张轶,人有时多么孤独啊,置身于茫茫人海,却找不到一个
情投意合的朋友。她又是多么幸运,碰到了张轶。她打了他的手机。张轶说,我去
买药,马上就来。以她的坚强,走出去买药也没什么困难,但她为什么不能享受一
下朋友的关怀呢?她已经好久没见到他了。这样说来,她好像在制造一个小阴谋。
张轶气喘吁吁地上了楼,额头上还有细密的汗珠。他给陶芳倒水,又将药片递
给她。他们的手无意地碰了一下,陶芳感到一种幸福的颤栗。那是多么轻微的触碰
啊,就像蝴蝶碰到了花朵,近在咫尺的男性气息像波涛一样向她涌来。张轶说,你
太累了,身体也很重要啊。他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她,他的眼神显得忧伤柔情。寂
静的房间里,这一对男女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心跳。他们深陷在自己编织的故事中,
然而,又什么也没有发生。有一些感情因为敬畏而无法开始。
事实上,那差不多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张轶很快就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他
要去日本留学。临行前,他请她吃饭,当他们坐在一家海鲜楼的包厢里的时候,两
人都很难过。一切逝去的,都将成为亲切的怀念。张轶说。陶芳知道,这是普希金
著名的诗句。
父亲几次写信,催促她回去,说是城里的姨妈想给她介绍朋友,对方条件不错,
有正式工作,好像还属于事业单位,这样陶芳就可以留在城里。正好公司效益在不
断滑坡,每年都在裁员,工作条件越来越苛刻。陶芳也渐渐厌倦了,她回到了家乡。
小伙子叫刘海军,在市园林局工作。话不多,人挺老实,长得也还端正,只是
精瘦精瘦的。刘海军负责建设路的绿化维护工作。春天的时候栽苗,夏天的时候要
修剪,抗旱,除草;冬天要挖坑,为植树做准备,工作也挺辛苦。
因为谈朋友,刘海军还特地买了一辆自行车。他骑着这辆自行车,像搬运工一
样,将陶芳从这儿驮到那儿,又从那儿驮到这儿,他的轮子走过了这个城市的大街
小巷。在刘海军的眼里,陶芳长得漂亮,气质竟也不俗,让他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他乐于让他的哥们儿认识陶芳,他对他们说,这是我媳妇。陶芳总是要暗暗地踩他
一脚。
陶芳因为找了一个城里的男友,村里人都说,芳芳这孩子就是命好,自己能干,
又有个好姨妈。可是陶芳自己却不这样认为,她甚至感到有些委屈。她不爱他,她
爱的人远在天涯,她永远也不能得到他,她不得不对生活做出妥协。刘海军有正式
工作,又是城里人,品质也不错,待她很好,他会是个很好的生活伴侣,她已经不
能再奢求什么了。
刘海军的家以前属于郊区,曾是这个城市的边缘地带,随着城市不断扩建,它
们也渐渐成为城市的一部分,而且,他们有自己的私房,这是让很多城里人都望尘
莫及的。他们可以种菜,养鸡,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同时,他们也享受城市的物
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他们也看电影,也在大排档喝酒,也打保龄球,也搞婚外恋。
刘海军有一帮朋友,他们在一起打牌,聊天,喝酒,无论走到哪儿,刘海军总
要带上陶芳,几个男人私下里说,刘海军像一个长久没有闻到鱼香的猫,走到哪儿,
将媳妇带到哪儿。刘海军也并不生气。身边有个漂亮的女孩子感觉总是不错。
陶芳在新婚之夜还是一个处女。在性泛滥的今天,这还真不多见。最初,刘海
军因为怕得罪陶芳,总有点儿战战兢兢,不敢轻举妄动。他在与女人的交往上毫无
经验,他一直是个规矩的男孩子。但是时间长了,他还是有些着急,他发现陶芳竟
像一个修女,总是以这样那样的借口拒绝他。有一次,他竟发了脾气,说,你要不
要上医院去看一看?陶芳的眼泪马上流了下来,他的心又软了,又没出息地百般讨
好。说,跟你说着玩儿呢,你就生气了,小气鬼!边说着边又蠢蠢欲动。他将陶芳
搂在怀里,手却在她的身上上下求索。但是上床,却又是绝对不行。虽然刘海军认
定没有捂不热的石头,动听的话儿说了一堆,她还是不肯。
年底,他们就将事情给办了。刘海军拉着陶芳,兴冲冲地到民政局领了证,他
想,现在可是合法经营了,可以想怎么的就怎么的了。
然而,说是新婚燕尔,那件事却总是没有做成,因为陶芳怕疼。这让刘海军很
伤脑筋,怎么女人就这么娇气呢?可是他爱她,他愿意迁就她,他怎么可以强人所
难呢?很多时候,刘海军主动地适可而止了,他怕弄疼了陶芳。有时候,他还真想
问问他那帮哥们儿,女人到底是他妈的怎么回事?可又怕遭到嘲笑,就算了。
陶芳的弟弟陶伟在城里的一所中专学校就读,不知怎么和同学发生口角,最后
打了起来。他吃了一点小亏,眼睛被人打青了,连夜急匆匆地赶到姐姐这儿来,让
姐夫一定要帮他摆平。刘海军正在麻将桌上,二话没说,拉着陶伟就走,陶芳跟在
他们身后。刘海军敲开寝室的门,将那造事的家伙从被子里揪了出来,陶伟说,是
的,就是他!刘海军甩起一脚,踢得他趔趄一下,等他站稳了,才对他说,你敢打
他,他是我弟弟!我是什么人,你到街上问清楚!陶伟趁机又捅了他两拳,打得他
东倒西歪,这才扬长而去。
刘海军为了陶伟这么卖力,很让陶芳感动,这证明她在他的心里很有地位,无
论从哪方面看,这个男人真心实意地爱她。回家的时候,刘海军走得很快,他说回
去再找人凑一桌。陶芳拉住了他,说你今天凶相毕露,是不是爱打架的老毛病又犯
啦。陶芳听人说,刘海军读书的时候,最爱打架,是远近闻名的小混混。
刘海军一听,就急了,你去问问,我什么时候打架了,这不是为你吗?
陶芳见他着急的样子,更加慢条斯理地说,你就不能吓吓他?
刘海军为自己辩解道,你又没阻止我嘛,我以为你默许了。
陶芳终于扑嗤一声笑了起来,刘海军因着急而皱起的眉头也舒展开来。那一天,
他们没去打麻将,而是沿着江堤散步。刘海军的家就住在江堤边,他可从来没有散
步的习惯,陶芳却喜欢,她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这些小情调。他们走啊走啊,竟有些
流连忘返。
那一天晚上,寒风萧瑟,月光却很好,陶芳走在江堤上时,突然生出了许多惆
怅。她想起了身在异国他乡的张轶,他现在在做什么呢?在餐馆洗盘子?在夜总会
做服务生?他的学费那么高,一定要打很多工才能挣回来。她始终没弄明白,他为
什么一定要去日本?日本有什么好呢?他会记得她吗?她曾经多么温柔而无望地爱
过他啊。他那么柔情而节制,他是她心中的神。
刘海军仅仅穿了一件毛衣,有点冷,但他一直不吱声,他第一次陪着老婆在江
堤上转悠,觉得这真是一件趣味高雅的事儿。当陶芳摸到他冰凉的手时,又有些感
动,于是她主动地搂着刘海军的胳膊,哪知刘海军又来了精神,他偏过头,嘴唇蛮
横地覆盖过来。
当然了,刘海军还是将那个悬而未决的难题迎刃而解了,当他们到达了欲望的
峰顶,渐渐平息下来的时候,刘海军有一种说不出的成就感。窗外,不知谁家的电
视机里传来多年前的一首老歌,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你使我越来越不相信自己。
那一天,刘海军可是太相信自己了。他觉得陶芳以前的扭捏作态反而为他制造了一
种饥渴,酝酿了某种情绪,他仿佛一个在沙漠中找到了绿洲的人,奋不顾身地扑了
过去。而且,陶芳的表现很令他满意,她积极地回应着他,一点也没有冷淡的意思。
这是他们婚姻生活的良好的开端。刘海军整夜地搂着她,让陶芳很有些不习惯,她
说这妨碍了她的睡眠。刘海军只好松开她,不一会儿,却又将他的手伸了过来。很
多的夜晚,夫妻俩总是在这种拉拉扯扯中进入了梦乡。
陶芳是个乖巧的孩子,她总是和颜悦色,深得婆婆和小姑子们的喜爱。婆婆麻
利爽快,家务活儿全揽了,陶芳很是清闲,却又不知道干什么好。打牌、聊天都让
她很厌倦。她想起箱子里还有两本小说,一本是《德伯家的苔丝》,一本是《马丁。
路德》。这都是张轶临走时送给她的。
白天,她也常常去菜地扯草,松土。虽然婆婆极力阻止她,但她还是坚持要去。
种菜与种花相比,更有一种朴素的乐趣。将菜籽撒进地里,没几天就发出了小芽。
婆婆就要开始施肥了,有时候还要除虫。看着蓬勃旺盛的苋菜、茄子,陶芳非常的
欢欣鼓舞。油菜出来的时候,陶芳也和婆婆一起割油菜,每每要弄得汗流浃背才回
来。洗了澡,换上宽松的睡衣,靠在床上看小说,这是陶芳感到最惬意的时候。
晚上,陶芳看书的时候,刘海军就在电视机上插上耳机,后来觉得挺麻烦的,
干脆不看了。他很奇怪,陶芳竟能安静地看书,他觉得他的媳妇就是和别人不一样。
他拿过陶芳的书,看了一眼书名,嘿嘿地笑了起来,想不到我老婆趣味挺高雅,还
看外国书,属于阳春白雪啦。说着,就在陶芳的脸上亲一口,到隔壁打牌去了。
园林处属于园林局的下属单位,也是最为辛苦的一个部门,周末都不能休息,
每天都有事。一个月中,专门修剪树枝,就要花十天左右的时间,还要平土、浇水,
打药,天气干旱的时候,要为树木催凉,琐琐碎碎的事儿太多了,哪里有一点没弄
好,还要挨批。局里规定,一个月检查两次,检查没有过关的,还得扣工资。每到
夏天的时候,刘海军就变得又黑又瘦,让陶芳非常心疼。
你就不能跟领导说说,换一个部门。现在都兴轮岗呢。你整天老实巴交,一副
没出息的样子。陶芳说。
刘海军只是低头吃饭,好一会儿没搭理她。他何尝不想换一换呢?园林处最辛
苦,效益又最差。他们虽然属于事业单位,但财政拨款相当有限,一部分要靠单位
创收。职工们只能拿个基本工资,菜篮子补助啦,误餐费啦都发不出来。监察处就
要好一些,工作轻松,到处转悠,检查是否存在违章建筑,乱砍乱伐,破坏园林设
施等行为,并进行罚款和没收。但他去得了吗?那里都是与领导有这样那样关系的
人。他刘海军只是平头百姓一个,平时又不巴不拍,好事能到他头上来?到局里就
更是可望而不可及,那里还要讲文凭、职称。每每想到这里,刘海军就丧气。
陶芳认为这是刘海军软弱的表现,他为什么不能面对现实,努一把力呢?陶芳
不喜欢窝囊的男人,她自己就没有什么出息,如果男人也不优秀,那么生活还有什
么盼望呢?陶芳一直在刘海军的耳边唠叨个没完,让他很是心烦。他把碗狠狠往桌
上一搁,出去了。
回来后,看到陶芳睡着了,被子掉到了地上,他的气又消了,而且还生出了一
些怜惜的情意。刘海军上床的时候,像往常一样搂住了她,他将脸凑得很近,她的
温暖的气息让他想干点什么才好。陶芳却恶狠狠地转过脸去,将背对着他,看来她
并没有睡熟。刘海军并不气馁,他频频地伸出他的手,又被陶芳频频地挡了回来。
她那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冷漠让他很伤心,甚至恼火。俗话说,三天的媳妇热窠的伢。
他可不能一味地迁就她,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哪。这样想着,他便没再招惹她。
刘海军在工作之余,打点小牌,喝点小酒,吹点小牛,还能有什么大的作为呢?
他曾与妹夫一起开了个小吃馆,起早摸黑,钱虽然也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