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姜不为所动,“于公,他是观风听雨楼的一分子,你救他是职责所在,于私,我不信你会看他死,毕竟能让观风听雨楼的楼主心甘情愿耗上魂魄,不过是为了拖延一段时间的人不算太多。不过……”顿了顿,小狐狸眼色一厉,“我却不敢确信你不会趁这个机会让他多吃些苦头,挫其傲气。”
阮长歌哈哈一笑,“看来你不过是天真,倒也不算蠢。”
“那你这是在讽刺我,还是在夸奖我?抑或只是嘲笑我?”绛姜脸色愈发沉了下来,杀气振得脚上金铃暗响,“明天一早我便同陵衍绯离开,不过是去找龙君相助,他们住的地方我还是知道的!”
“你以为以衍绯现在的身子能开得了鬼道或是长途奔波么?”
“总比留在这里由着你这么软刀子磨来得好。”
“这容得了你多嘴么!”
“这楼既然进来了,我就不信出不去!”
一时之间,两人针锋相对,相互都不退让一步。
“初五。”扶虞忽的插进来一句话,他仍旧懒懒的趴在床上,头枕在手臂上,黑发散乱在背脊上,打了个呵欠坐起身来,锦被滑下也不去拉,一脸睡意。
阮长歌极不快,喝止他,“扶虞!”
扶虞也不看阮长歌的脸色,继续说道,“二楼主的身体经不了颠簸,不如直接邀龙君在观风听雨楼现身才的更好些,你又何必带着他走。”
“可是龙君是说请来便来的么?有把握么?”
“龙生九子,其实四子便是嘲风,狻猊,狴犴,螭吻。这也是观风听雨楼的四位堂主手中所戴的戒指,传说是有龙神庇佑。而嘲风,狻猊,狴犴三大堂本是长期在外,初五才能赶回来,螭吻虽然已经回来了,不过他此行路程颇远,楼主才会即让他在断思崖休息,也是面壁两天,免得扰了二楼主休息。”
“螭吻便是阮答馨?”小狐狸确定一下。
扶虞点头,“另外还有所需香料与祭品等,楼主已经派人传信过去给他们,这都需要时日。”如此解释,绛姜这才脸色稍霁,扶虞无奈地看向他,“这回该让我们睡觉了吧。”
小狐狸哼了声,白眼向阮长歌,这个人真是别扭。“说实话你会死啊!”说罢便跳出门去,留下扶虞悄悄看着阮长歌的脸色,哈哈狂笑,几乎从床上跌下去。
十五。
初五,天清无云。
一汪静蓝令得天空好似水磨剔透的晶石。
观风听雨楼正堂前站立整齐的便是四名堂主及掌事,人数虽是不多,在未见到阮陵二人之时皆是肃立,若大的正堂内噤然无声,唯耳闻夏蝉微鸣于室外。
阮长歌一身玄衣,浓彩绣出的盘枝魏紫自左袖口蜿蜒而上,行走之间折成流朱般的颜色,红黑相间霸气异常,缓步至堂前站立,扶虞居他身后,右手旁是陵衍绯,长发用银簪挽起,着件薄胎丝棉缎,棉里埋入月白色,灿然似水波鳞鳞,脸色虽是苍白,却是因为褪了清冷的银色便显得好了些,不再泛着青灰。
众人齐齐见礼,阮长歌神情淡然,点头道,“坐吧。”尔后居首位,陵衍绯亦坐下,却居他较远,中间空出好些位置,此时大家纷纷落座,无人感觉奇怪。小鬟鱼贯而入奉上香茶,气氛便显得轻松许多。
绛姜坐在陵衍绯身后,不自觉露出忧色,他这两日睡的时间多醒的时间少,精神极差,却偏要在今天装作无事人般出席,半点都不听劝,全然不顾自己病骨支离。
此时几名堂主开始有次序的呈现诸多事宜,事物繁杂,所耗时间便很长,其他人等皆听的用心,唯有小狐狸听的直打呵欠,悄悄嘟囔句,“怎么要这么久……”
“每个月初五是观风听雨楼大聚的日子,在外行的事,遇的人,结的怨,解的仇,包括帐目人员等等,都要在这个时候报上来,所以总是要耗些时间的。”陵衍绯听到,便微侧过头来小声对绛姜解释,“你若是嫌闷便出去走走,不用陪在这里。”
绛姜打起精神,“我不嫌闷。”
陵衍绯一笑,摸摸他的头,“那你就多听吧,也许将来用得上。”
这些琐事又怎么会同自己扯上关系?绛姜心中不解,不过却是没有说出来,眨眨眼睛,感觉阮长歌好像冷冷瞥过来一眼,待小狐狸再注意的时候,他却是一副认真在听嘲风堂主说话的模样。
小狐狸存心去气阮长歌,从后面圈住陵衍绯,从他背后探出头来,看着嘲风,狴犴,狻猊三名堂堂主,他们与阮陵两人比起来平常许多,小狐狸也没记住他们的长相,扫一眼便过了,唯有在看阮答馨的时候多注视了会,他刚刚被从断思崖放出来,精神虽是好,却大概是因为受了训斥便单独坐在一旁,淡淡地侧视窗外,那里竹影斜疏,落在窗前一派写意山水,浓淡交错。
阮答馨年龄小,如今挤在一干大人之中便愈发显得小,倒是颇可爱,再加上那拧得要命的脾气又和一名故人相似,绛姜顿时想去逗他,却是被走过来的狴犴与狻猊堂主单独叙职给堵了,小狐狸只得撒开手,乖乖坐在一旁。
观风听雨楼并不是一味修行玄门之术的地方,还做些其他的事情,狴犴堂与狻猊堂实则是归于听雨楼下,陵衍绯问的问题颇细,其中暗语也多,绛姜越听越糊涂,只得眨着眼睛装出一副认真的模样来,眼眸盯住两名堂主。
一双勾人魂魄的眼睛瞬也不瞬的凝在两名堂主的脸上,眼波流转,如同流动的水银般。
狴犴堂主的年龄于他们之中倒数第二,本也不大,面皮薄,再加上又是皮肤白皙,顿时一股潮红涌上脸庞,久久都退不下去。狻猊堂主虽是年长,却也觉得目瞪口呆,语言打结。
本是有问有答的三人渐渐停下,陵衍绯手托下颔靠于椅背之上,淡淡神情看不出来喜怒,停了会说了一句话,“两位请将眼睛闭起来吧。”
“什么?”两人一愣,陵衍绯全不是在小狐狸身旁那副笑如春风的模样,不怒自威,“难道两位想让下属看着自己疏漏百出?”
两人尴尬万分,忙垂下头,尽速说完后便惶惶离开,好像背后有鬼在追。
小狐狸看着他们的背影,“他们怎么了?走的这么快,难不成我是吃人的老虎么。”
“老虎倒不是,是一只特意来试试勾魂术的小狐狸罢了。”陵衍绯无奈,压低腔调道。
被他点穿,绛姜反倒笑开,俯在他耳旁,“他们定性不够,怪得了我么。”
“记得人前要留三分情面。”
“连区区勾魂术都中招的人,待会在龙君面前岂不是会令人担心君前失仪?”
“什么?”陵衍绯皱眉问道。
绛姜诧异的啊了一声,原以为阮长歌会告诉他所以才没有说过,看来并非如此,便老实答道,“他们今天要用手中的戒指来请龙君替你治病。”这句话说真不真说假不假,来请是假,算计才是真。
陵衍绯眉头紧紧皱起,“请龙君……?”顿了顿,他脸色一变,“难不成他真的要以活人祭天?”
“怎么可能?不是说用他们手中的戒指便可么?”小狐狸也不知道其中到底有什么奥妙,只见阮衍绯蹭的一下站起身来,急了些,手背马上掩住嘴唇,只见唇间浸出一些血痕,死灰色以惊人的速度盖过他的双唇。
十六。
有几人觉出异常,齐齐看过来,陵衍绯似是用毅力撑住笔直背脊,绛姜知道他是不愿在众人眼前露怯,连忙不着痕迹的扶住他,正好这时扶虞看了过来,绛姜与他视线相交,扶虞马上明了,在阮长歌耳旁轻语,只见他微微点头,不动声地的说是有事宣布令得众人看向他,绛姜见机,马上将陵衍绯扶出正堂,刚刚到了僻静的地方,陵衍绯身子一软,扶在他身上,一口鲜血雾般的喷出来。
“快走……”陵衍绯勉力说道,身子一阵一阵发颤。
若不是他刚刚强行压下来胸中的气血翻涌,大概现在也不会发作的这么厉害,陵衍绯咳着弓起腰,似有千斤压在他的背上,血随着咳嗽点点地散开,手背衣前,几乎与那天的情形一般。
绛姜忙将自己的灵力输入他的体内,护住陵衍绯的心脉,却是感觉到他体内所钉的定魂针竟然已经开始松动。
“不是说定魂针至少有七天的功效么!”绛姜大惊道,这才不过四天而已。
“本应该是这样。”
“定魂针除了自行失效外,便只有施针人能拔除,……”绛姜说了一半,被自己这句话惊到,倒抽口冷气,一股寒气渐渐弥漫而起,“我说的……,对吗?”
陵衍绯抿紧嘴唇不说话,绛姜不可置信道,“不会的!若是阮长歌真想让你死,为什么先下定魂针,后又要费那么大力气请龙君来,只要不去管你不就好么,何必要做这些事情?”
“……,”陵衍绯苦笑片刻,“因为那个时候,我是在观风楼里。”
绛姜顿时呆在那里,原来阮长歌所作所为不过是要将自己摘出去罢了,对于他来说,陵衍绯死哪都行,就是不能死在他身旁。
“姜子,你现在就走。”听雨楼的门被推开,陵衍绯靠在门上喘息着说道,小狐狸一愣,只见他极认真道,“我马上让福姬替你引路,再迟恐怕就走不了了。”
绛姜顿时明白过来,阮长歌留陵衍绯到今日,不过是为了初五之聚,让众人,特别是听雨楼的人看到陵衍绯与平日无异后,恐怕就暗中开始拔除定魂针。阮长歌与陵衍绯自小便是一同长大,料定了以陵衍绯之傲气必不会当众倒下,绛姜肯定会扶他一同离开,而且不会有旁人,就连阮答馨也因为前两日受过斥责也不会跟上来。
其结果便是陵衍绯难逃一死,小狐狸便是准备好的替罪羊。
绛姜冷冷一笑,寒心道,亏自己还那么信任阮长歌,结果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差点让他们都陷了进去。果真是的看错了人!
满腔怒意令得绛姜双瞳流转成火焰颜色,小狐狸已经怒极,“我不走!他该死!”自己不能就这么走了!
陵衍绯紧紧抓住他的手,力气大至绛姜疼得皱眉,“姜子!”
绛姜斩钉截铁道,“我不会走的!”
“姜子,……,那我就求你一件事情。”
绛姜愣住,他竟然会用这个字?
“看他这几天有准备东西,必定还是有什么事情他想去做。”陵衍绯眉头紧锁。
绛姜恨恨道,“反正他是不会真正去请龙君的。”
“那倒也好,如若要请龙神,必定是要活人祭天。”陵衍绯擦拭着嘴角的血痕,笑着道,“这未免不值得。”
在生死这个问题上,陵衍绯似是一直都放的极开,每每都是如此调笑般的腔调,好像这本是世界上最不重要的事情一般。
绛姜垂下头,忽的涌起一腔委屈,“你就没有想过我会伤心?”
陵衍绯愣住,伸手摸小狐狸的头,按他靠在自己胸前,想了想又低下头,额头抵住小狐狸的额头,“不好看,别皱眉头。”
这不是自己曾经说过的话么,一字都不差。小狐狸破啼为笑。
十七。
陵衍绯笑开,小狐狸一撇嘴,陵衍绯又去摸他的头。
小狐狸眼色黯然些许,他看自己到底不像是自己看他一般。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你要我去做什么?”
陵衍绯开口道,“姜子,你觉得观风听雨楼如此厉害却又带有三分邪气的阵势是以什么为基?”
小狐狸摇头,满心疑惑,“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绛姜听着一愣,陵衍绯缓缓道,“因为,这楼下面压的是什么,只有楼主才知道。”
“你是怕阮长歌会动这样东西?”
陵衍绯缓缓点头,他已经开始觉得精神溃散,却是强撑着继续说道,“虽然我不知道他到底要放出来什么,可是如若真的这么做,必定后患无穷,所以你一定要阻止阮长歌这么做,好吗?”
原来这便是刚刚他说要“求”自己的那件事情。绛姜抬眼看着陵衍绯,“不……”
“什么?”
“就像你说的,你也不知道是什么,可若是阮长歌如此处心积虑要放出来的,一定也是有极高灵力的东西,如此一来,保不准便可以救你。”反正现在去找龙君也已经是晚了,何不赌一把呢。
陵衍绯手紧握成拳,“姜子,你知道这可能要付出多大代价么?”
“我不知道!”
“你明明知道!此灵力邪气居多,一个不好,观风听雨楼定会一片腥风血雨!”
“那又如何?!”绛姜急道,“只要能救你,无论是谁,要负出什么样的代价,这些我都不在乎!”即便只不过是溺水时的一枚浮草,他也要抓住!没机会了,陵衍绯已经没机会了!
“那都是人命!”陵衍绯怒道。
绛姜胸口郁结,“我知道!”
陵衍绯知道小狐狸心里委屈,叹口气道,“你修习的是正道,要讲究积德行善,现在你所做的岂不是在毁自己。”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你知不知道你活不了几天了!”小狐狸眼中浮起淡淡水雾,“你能不能不要再管别人了?管管你自己好不好?”
“姜子!没有人有必要为我而承受些什么,你别这么任性。”
“我任性?”绛姜怒道。
陵衍绯自知失言,抿唇不做声,绛姜紧紧咬牙,“既然你觉得是我任性,那我就任性到底一次。”不想再继续与他白白争执,绛姜捂住他的唇,心中暗暗施了个昏睡的咒语,让他沉沉昏睡过去。
待绛姜转回正堂时,叙事已然完毕,不见阮长歌,只有扶虞等在那里带他出门,七弯八折了许久,才到一处极僻静的地方。绛姜看着眼前的景色,不由一呆,他知道观风听雨楼极大,却是没有想到竟然会在楼中还有一池碧色湖水,一池绯色花海。
兰紫靡红的墨紫层层铺散开,绕湖而生,映衬在水中,如在镜中摇曳般,妩媚异常,挑起来的风情,偏又四散不去,怒放到国色变成妖色。
阮长歌与四堂堂主已经立在那里,见他过来,阮长歌看他一眼,眼神似是在问陵衍绯如何,绛姜心中恨极他,心道你装的倒是好,只是现在却又不能对他如何,只得狠狠瞪他一眼便靠在一旁,冷眼旁观。
阮长歌也不再看他,转而向四名堂主,四人心中了然,于既定的位置站好,手中的戒指发出淡淡光华,湖蓝,淡绿,绛紫,天青,月黄交错而起,泾渭分明,但见五彩的光华愈来愈浓烈,如莲华盛开,在湖的正中央仿若一只眼睛,缓缓扩开。
随着那愈来愈盛的光华,原本是如镜湖水先好像是被煮沸般,泛出滚滚水泡,愈滚愈多,最后涌起一道水柱,喷起十丈有余,四散的水珠砸落在人身,花上,叶间,竟是滚烫生疼。
绛姜没有料到会如此,躲逃不及,正好被水砸中,一身绯衣淋淋漓漓的贴在身上,连头发亦是贴在脸颊。小狐狸恼水,忿忿的看向阮长歌,他不过是比绛姜略强,一身衣服自肩而湿,只是他并未曾注意自己,而是凝神于湖间。
水柱四散后,湖面便恢复成平静,若不是花上,叶间水珠未消,好像刚刚那一切都不曾发生一般,嘲风堂主疑惑,咦了一声。
本是碧空如洗的蓝天,不知何时之时被浸染成黄昏般的色彩,浓紫,火红,仿佛被粘稠在一起般,搅不散的紫醉金迷,压得空气沉沉,天都要倒了般,让人透不过气。
忽的天空之间劈过一道闪电,破开鬼魅般的浓重云层,一树惊鸟,扑散而去。
十八。
这时水面猛然分开,成漏斗型,中间生生退开,而岸边的水猛涨,幸而刚刚吃到教训,小狐狸马上施了悬空之术,匆匆浮至半空,正好令他看到一个身影静立于水中。
只见一袭黑衣,阳光水色倒映之中泛着如鳞片般的光彩,袖口滚着灿金色火纹,红发垂至腰间,亦没有束起,随风而张狂飞舞,湖水自他身边若旋涡般翻滚汹涌,却好似被什么生生的拦住,中间生生空出一丈有余来。
那个人缓缓张开眼。
金黄|色的眼睛,蛇一般,细长的瞳孔似月般,满是狷狂。
他环顾四周之后,唇角挑起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