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事中这个职位不过区区六品,离着他锦衣亲军指挥使的品阶可差着老远,所以牟斌这般淡然之色,也是题中之义。
只不过这给事中虽然品阶低,但手中搞事的能力却着实不小,又让人谁也不敢小觑了,是故,才有了牟斌以“大人”称之。这既是一种表面的尊重,却也是一种明显的疏离。毕竟嘛,天子亲军若是和朝中大臣们走的太近,怕是就离着脑袋搬家不远了。
林廷玉当然心中也是明白这点的,对牟斌表露出的冷淡毫不在意。抢上几步抱拳作揖,笑道:“看牟督帅说的,下官何敢对督帅有所教?不过是有些小事,想向督帅请益请益呢。若督帅无事的话,不若由下官做东,往英雄楼小酌一番可好?”
这英雄楼却是京里另一处最奢华的酒楼,比之四海楼还要来的长久,据闻乃是某位大佬在背后支持的。不说这酒菜味道如何,单只那背景,就不是一般二般人能进得去门的。林廷玉说在那儿宴请牟斌,也算是诚意满满了。
牟斌却是微微皱皱眉头,摆手道:“林大人有什么话便请直言就是,某家身份大不相同,怕是不便与林大人共饮的。”
这话便有些个硬了,林廷玉讪讪的,眼底划过一抹羞怒之色,但随即却连连点头,赔笑道:“是是是,是下官孟浪了。既如此,呃……其实下官就是想问问,督帅对那苏默……是何看法?啊,督帅也当知晓,下官身为言官,风闻奏事,与国辩奸,本份也。只是今日之事,颇有些看不清啊,还请督帅不吝赐教,有以教我。”说着,长身一揖到底。
他目光闪烁,口中虽问的是苏默,实则问的却是哪个,二人都是心知肚明。这些给事中也好,言官御史也罢,看似每每敢言直谏的,其实骨子里大都也是顺势而为,哪有真个那般一股楞劲儿去妄谈什么正义律法的?或许有,但不过就很快泯然众矣,要么就是坟头草早已长的老高了。
说到家,这个世上,没有傻子!
牟斌心中暗暗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微微侧身避开他的礼数,摇头淡然道:“林大人这可不是问错了人?咱们锦衣亲军职责只是负责侦缉而已,断案判定之权却是没有的。林大人问牟某如何看法,可不是缘木求鱼了?唔,就这样吧,某家衙门那还有些公务,便先行一步,告辞!”说罢,再不理他,转身大步而去。
林廷玉嘴巴张了张,欲待再说,却哪里还来得及?僵在当地目送着牟斌远去的身影,脸上神色那叫一个精彩。直直老半天,才终是吐出一口气来,满是落寞的郁郁而去。
待他渐渐走远,某处拐角却忽的转出三个人来。遥望着他离去的身形,其中一人不屑的呸了一声:“投机取巧之徒,该!”
其余二人对望一眼,都是不由苦笑摇头。却正是内阁三位辅政大臣,刘健、李东阳和谢迁。这出口骂人的,自然便是那位尤侃侃的谢公了。此公最是嫉恶如仇,偏又性情急躁,早看不惯一些人的形式手法,如今当着两位好友的面,却是一点也不肯掩饰的。
刘健目光悠远,瞄了身边的李东阳一眼,轻声道:“宾之,你究竟是何打算?”
这话问的没头没尾的,乍听上去令人完全摸不着头脑。李东阳却是并无半分意外,只是清矍的脸颊上,皱纹似乎更深了几分,也不说话,只低着头默默向前走着。
旁边谢迁脸上露出急躁之色,待要张口发问,却被刘健以目示意,冲他微微摇了摇头。谢迁一窒,恨恨的一甩袖子,气鼓鼓的转头他顾,索性懒得理了。
如此三人一时俱皆无语,就这么静静前行。半响,忽的李东阳发出一声莫名的轻叹,转头看向两位老友,认真问道:“希贤兄,于乔,可还信得过东阳?”
刘健不语,只是眼底微不可查的闪过一抹惊疑,目光却一瞬不瞬的看着他;而谢迁则忿忿的呸了声,怒道:“李宾之,你这话何意?咱们若是猜疑与你,又岂有现在这般问话!”
李东阳便苦笑拱拱手,却把目光又看向刘健。刘健目光垂下,略略一转,终是轻轻点了点头。
李东阳神色一松,展颜笑道:“好!如此,便容东阳卖个关子,二公便请拭目以待就是。”说罢,深施一礼,转身大笑而去。只不过这一走,那步伐之间,却似忽然多出了几分轻松之意,再不复之前那般沉重。
谢迁愣住,但随即不由大怒,转头看向刘健,指着李东阳远去的身影怒道:“希贤,你看到了,你看到了?这算什么,啊,这算什么?”
刘健不答,目光远远送着那孤绝的身影,眼中神色变幻不定,最终却只化作一声轻叹。抬手拍拍谢迁,笑道:“于乔,何以明之?”言罢,深深看他一眼,径直负手而去。
谢迁愣住,半响才长长吐出口气来,摇头苦笑笑,抬脚跟了上去。只是神色间,却哪里还有之前半分怒色?
刘健那句话啥意思?那句话的意思就是,谢迁啊,大家都糊涂些不行吗,何必一定要说的那么明白呢?
都是老司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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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京中另一处宅院中,三个文士打扮的人对坐小酌。其中一人端着酒盏停住,似自语又似疑问道。
另外两人却是相视一笑,其中一人便向另外那个笑道:“介夫兄大才,可有何高见?”
介夫兄却是一个貌相温文尔雅的中年文士,闻言失笑道:“尚质这可不是难为我了,你当也知道,我这些日子忙于修典之事,哪有精力顾及旁的?又何来什么高见?倒是你,显然早已成竹在胸,还是快些与日川兄解说一二,否则咱们这酒眼看却是吃不下了。”言罢,以目示开始发问那人,嘴角微微勾起。
那尚质便哈哈大笑,顾盼之际,颇是自得,似乎能得了这介夫兄的赞誉,极是欢喜。
另一边那被二人调侃的日川兄则微微一愣,先是苦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即将杯子放下,起身对着尚质深深一揖,道:“便请贤弟教我。”
尚质愈发得意,脸上神采飞扬,面上却努力端着,假作谦逊道:“欸,日川兄这是作甚?弟不过有些急智,偶有所得罢了,有话好说,好说,快快请坐,坐下说话。”
他这话貌似谦逊,然则面对日川兄的起身恭问,却是端坐不动,那隐隐的傲气已是再明白不过。
日川兄眼底暗暗划过一抹恼色,但随即一闪而过,只笑着顺势坐下,点头道:“好好,如此为兄便敬贤弟一杯,也算一礼了,但望贤弟可莫藏私了。”
说罢,自提壶过来斟满,举杯对着尚质一领,随即仰头一饮而尽。
那尚质面上得意之色愈浓,不过倒也会做人。亦提杯相陪,待两人饮罢,同时举杯相对一照,随即都是哈哈大笑起来。
放下杯子,尚质这才开口道:“这有什么不好猜的,不过是帝王心术四个字罢了。前时京中便有流言,道是那苏默勾结外族,图谋不轨;又有传说,蒙古方面似有异动,然则旁人不知,你我岂能不明这其中猫腻?而今,边关忽然告急,正是前后回应,若只巧合也便罢了。可若是人谋……。嘿嘿……。”他说到这儿,忽的冷笑了两声,眼中有跃跃欲试的光泽闪动。
那介夫兄在旁看的分明,眼神不由闪烁了下,但随即又复微笑。日川兄却是急道:“如何如何?”
尚质猛省,哑然失笑,点头道:“也没什么,只是这番蒙古扣关来的及时,倒是帮了某些人好大忙。值此之时,那苏默便浑身是嘴也难以说明了。换作正常人面对此局,怕不是要立即火急火燎的进宫,以此自辩清白对吧。”他这话,却是向着日川兄问的。
日川兄不由点头,深以为然。
尚质却诡异一笑,自顾自提壶斟满,举杯一饮而尽,声音悠远的道:“错了,错了,大错特错!那苏默倒是个人物,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机智,不可小觑啊。”
这般感叹着,见日川兄面现不耐,这才慢悠悠的道:“我刚刚说了,那都是正常人,哦,或者该说是普通人的思维。但,天子,岂是普通人?”
他这话极慢极慢,语音飘忽若渺,但听在日川兄耳中,却忽的只觉一阵阵阴森之气,猛然从心底升起,竟是不由的激灵灵打个冷颤,脸色当即就苍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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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6章:神童()
是啊,帝王岂是寻常人!
帝王者,九五至尊、四海之主。掌控亿万万生民,统御千万里土地,这般人其所思所想,又怎么可能那么简单?
那么,换言之,一些个看似隐秘高明的谋划,真的能瞒过帝王的耳目吗?
想到这儿,曰川兄忽然心底升起一股莫大的恐惧,整个人身子都不可自抑的颤抖起来。
“曰川兄,曰川兄!”旁边两人见他僵立当场,忽然间却身子摇摇欲坠的模样,不要都是一惊,连忙呼唤气来。
曰川兄悚然一惊,回过神来。伸手扶住一旁围栏,努力挤出个笑容来,摇头道:“哦哦,我……我没事。”
说着,定定神,端起桌上酒杯来一饮而尽,这才借着酒劲儿将那股情绪压了下来。只是那仍在微微颤抖的手,却是将他的内心暴露无遗。
介夫兄目光扫过,眼神只是微微波动一下,但随即便即平复下去,面上不曾露出半分;
尚质却是眼眸微微眯了起来,大有深意的看了曰川兄一眼,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虽不说话,但分明脸上写着‘我都明白了,但我不说的意思。
曰川兄被他的目光看的又是一阵心惊肉跳,勉强移开眼神,咳咳两声,强笑着道:“都言贤弟思维敏锐,果然能人所不能,佩服佩服。还请继续,继续,瀚此番受益匪浅,后必有报。”
他本是顺口这么一说,不过是客气客气罢了,但那尚质却是眼睛一亮,身子不由微微前探,笑道:“哦,却不知兄将如何谢我?小弟可是听闻,兄长近来颇是纳了几房美妾,极有姿容呢。”
曰川兄一愣,面上一抹青气一闪而逝。这特么是就是*裸的敲诈了!都说此人极好渔色,尤其是对妇人,尤为所好。传闻中,他曾因为帮同乡之人一个小忙,便曾索要过同乡的一个美妾。此事原本只当做笑谈,却不料今日这一看,那传闻怕绝不是假的。
原本不过几个妾侍而已,便送与了他也没什么。可一来那几个小妾他也不过是刚刚纳进门来,还没赏玩够呢。这般送出去,着实有些肉疼;
这二来,确实关乎脸面了。毕竟自己主动送,和被人索要完全是两个意思。这张尚质分明是根本没将自己放在眼中嘛!
可要是不给,这话赶话的到了这一步,那便是明明得罪了此人了。以这人那睚眦必报的狠辣心性,怕是日后自己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睛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的生吸一口气,强自压下那股心火,眼底极隐晦的闪过一抹怨毒,面上却点头笑道:“好,总不叫贤弟失望就是。”
尚质大喜,眉花眼笑的端起酒杯和两人饮了一杯,这才又继续道:“小弟之前已然说了,帝王非是凡人,其所思所想绝不可以常理度之。那苏默若真个跑去大内,怕是皇帝首先就要想的不是其忠,而是反过来要疑其忠。否则,若不是心有暗鬼,何必如此惶遽?要知道,陛下待其,可非是一般深厚。甚至可以说,便如子如侄也不为过。
帝王非凡人,然帝王也终归是人。彼以亲情待之,却换不回亲情回报,嘿嘿,试问这般落差,岂有不怨焉?怨则多疑,疑必生怒。是以原本常理之举,换个角度去想,又何尝不是一种心有暗鬼?至少,也是心中绝不似表面那般坦荡。这种印象一旦种下,嘿,那圣宠便也不复再存。便今日易过,那么他日呢?
正所谓伴君如伴虎,便是此理了。只不过那苏默倒是个人物,竟是也能看清这一节,不但没往宫里去,反而反其道而行之,偏都以为万万去不得之处,他却还就是去了。
如此一来,或许一时有些惊险,然在与帝王心中却又不然。这岂不正是一种无言的信任?都说帝王无情,但谁又可知,偏无情之人最重情。苏默此举之妙,便在于一个情字上。
陛下既知了其心,虽表面不露,其心必大悦。只不过面对满朝大臣,若当面硬抗绝非明智之举。那么,留中不发,不置可否才是最适宜的处理之法。这没有态度,何尝不就是一种态度?”
他侃侃而言,一忽儿大赞,一忽儿喟叹,直听的曰川兄目瞪口呆,怎么也想不到,原来其中竟是有这么多弯弯绕儿。人心之变化莫测、云诡波谲之处,直让人叹为观止。
而如眼前这位贪花好色的吏部主事,也正见其人思虑之深,以及对人心之把握,已然到了何等恐怖的地步。
幸亏自己刚才并没因一时之怒得罪他,否则若真个立下了这么个敌人……
曰川兄想及此,不由激灵灵打个冷颤,顿时后背沁出一脊梁的冷汗,暗暗后怕不已。再看向其人的目光中,便不由的多了几分不自在之意,由是连说话也谨慎了起来。
而另一位介夫兄则是目中异彩涌动,眼眸深处隐隐多出了几分忌惮,面上若有所思之色一闪而过。
三人一时间俱皆无言,亭中忽的便有些冷场。尚质似隐有所觉,微微转念间,却又自得起来。
所谓不遭人妒是庸才,他出身世家,自幼见多了互相倾轧之事,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那便是:软弱之人在这个世上只会被人欺,若不能使人敬,那便一定要使人怕!唯有实力,才是一切!
正如眼前这般,若他只是个区区的小主事,何以能与眼前这二位平起平坐?更不要说如这般共饮一桌,友朋相交了。他们忌惮自己,害怕自己,正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和价值。
这般想着,由是更加自得起来。
亭中三人无语,一时寂寂。不远处拱门外,却在此时走进来一人,远远看到这边,眼神微微一凝,随即一抹隐晦的不屑掠过,脚下却疾走两步趋前,便于亭外十余步远便即站定,整束了一下衣冠,躬身作揖道:“孩儿见过父亲,父亲安好。”
这人却是个少年郎,生的面如冠玉,极是俊俏。只是眉眼之间,难以掩饰的露出几分傲气,不但不使人生厌,却更显出几分峥嵘之态,端的一个娇娇美少年,英姿勃发。
这一声终是打破了那份尴尬,坐于主位上的介夫兄微笑着点点头,轻声道:“好好,我儿且来,快来见过曰川先生与西麗先生。曰川先生乃当朝礼部员外郎,品德高尚,最擅诗文;西麗先生却主事吏部,屡有直声,更是文词敏捷,皆高士也。我儿当以师示之,必有进益。”说着,伸手相招,示意那少年上前,一一为他引介。
少年便应声称是,待到进了亭中,这才冲曰川兄和尚质躬身作揖,淡然道:“晚生杨慎,见过傅郎君、张主事。”
杨慎,这少年竟是杨慎。或许对这个名字,有些人不太了解,但是若提起一首后世脍炙人口的词来,怕是没几个人不知道的。这首词,便是那历史大剧《三国演义》的主题歌,也即《三国演义》一书开篇明义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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