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铎直到此刻还犹自能感觉到,在当场听到苏默回答的那一刻时,心中的惊悸和震撼。
“这是宇宙一隅。嗯,就是这天空之外。”那个小童生苏默,当时就那么朝天一指,很是平静的说道。
“天空之外,天空之外……”谢铎轻轻呢喃着,手不可自抑的微微抖颤着,感觉到杯中酒都洒了出来,猛然睁开眼,仰头一饮而尽。随即将酒盏往案几上一扔,长长吐出口气来。
“这个小家伙,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他目光遥遥望出门外,一脸苦笑着低语道。
提起筷子,往盘中夹了两根青翠的蔬菜,却又忽然停住。两道花白的眉毛紧紧皱起,长叹一声,将菜松下,扔了筷子站起身来。这满桌的好菜,他竟是再没多看一眼的心思。
“天空之外,嘿,天空之外啊。世人连天空都触摸不到,又遑论那天空之外呢?小家伙,你这是聪明还是笨啊。”他负手站在窗前,长长的哀叹道。
想起老友的嘱托,不由的又是一阵的心烦意乱。霜眉之间,霎时布满了无尽的愁绪。
老友徐溥奉旨巡查北地,但真实意图却是代天子督察武清苏默案。天子仁慈但却不笨,他知道苏默一案多半是子虚乌有。但是既然上升到了关乎京畿安危的程度了,不下旨查是不行了。
毕竟,天子也不能为所欲为,他在任何时候,都必须要顾及到朝中各方的倾向,从中斡旋,以求达到一种平衡。如此,才能在这个基础上号施令,将意图贯彻下去。
但在这种不断的斡旋中,天子还要保持必要的自主,在每一次斡旋中出自己的声音,并想法使之占据主导地位。唯有如此,才能使得君权永远凌驾于所有人之上,保证天家的威严。
所以,这才有了明面上有锦衣卫出动,大张旗鼓的来武清查案。后面又有徐溥和王懋巡查北地文事的举动。
按照老友的说法,天子虽没明说,但意思就是想法把这个苏默摘出去,先去其源头再说。这样的话,不管是什么人,又是为了什么目的,所有的手段都将成为无根之水,自然就易于应对了。
当然,对苏默也要顺便查访一番,自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若是没有什么古怪也就罢了。但如果真有什么的话,那么也不必走什么程序,直接以雷霆手段铲除便是。
故而,眼下一明一暗两路人马,明面上的锦衣卫只是吸引人的罢了。真正查案的却是暗中的徐溥和王懋这一路。但若真是需要动手的话,那明的也可以立刻转为暗的。最终的目的便只有一个,无论苏默和这次事件有没有关系,都要达到让他变成没有关系的结果。
这,便是帝王心术了。戏可以唱,大家也都可以参与,但是主旋律却要由帝王来定。
对于苏默,谢铎经过这短短的接触,实话说,心里是很喜欢的。苏默的沉稳,苏默的机智,苏默的才华,都显示出这是一个极具价值的栋梁之才。
且不说天子那边的意图,从谢铎自身来说,也是愿意保住苏默的。而且,听说大学正王懋对这个苏默也是颇为看重,言谈之间,也有意无意的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所以,谢铎早已暗暗打定主意,待此间事了之后,回去跟徐溥见面时,就帮苏默好好说一说。免得让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士子,牵连进那龌龊的漩涡中而毁掉。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冷不丁的到了中途,苏默竟然弄出了这么一出惊天动地的事儿来。
本来那弹劾苏默的状子里,就以苏默行谶穢事儿意图不轨的说头。这种说头其实在所有人心中都明白,不过就是个由头罢了,谁也没去当真。
但是眼下这一出出来,便全身是嘴怕也说不清了。只要那些有心人愿意,随时可以用这事儿作为佐证,便如黄泥落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谢铎想到这里,不由的又是叹气又是恼火。这小子,看上去挺聪明的啊,怎么就做出这等糊涂事儿了呢?
他叹息着,但是叹着叹着,忽然猛的一怔。是啊,那小子并不是傻子啊,而且他身边既然跟着三位国公世子,也不可能不知道田成安弹劾他的理由。
既然如此,他仍然这样做了,真的是昏了头糊涂了吗?不对不对!谢铎一双老眼中忽然闪过一抹精光。想到苏默在当时回答众人时那平静的眼眸,他突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顿时不由的神色精彩起来。
“这小家伙,看不出来,倒是真有几分豪气啊。嘿,欲要以力破之吗?莫非他真的……”他喃喃念叨着,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在想到了某种可能后,竟是也变得患得患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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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这幅画……怕是有些不妥啊。”另一处屋中里,同样有人满含着忧虑,说出了同样的话。
做为一个准国公接班人,张悦和同样是准国公接班人的徐光祚和徐鹏举都不一样。
徐光祚一心想要如徐家先祖徐达那样,于沙场之上建功立业。所以他的精力全用在武艺军阵之道上;
而徐鹏举则完全相反,与英、定两位国公不同,魏国公爵位尊贵,但地位极为尴尬。说受重视吧,但他远离京师,隐隐的带着一种放逐的味道。
但要说不重视却又不然,独镇南京,还是世袭罔替。这种信任绝不是一般臣子能得的。魏国公虽远离中枢,但是在南京这个陪都之中,权利甚至还在六部之上。谁又敢说魏国公不受重视了?
但这其中冷暖,唯有魏国公一脉自知。也正是因为这种上不上下不下的尴尬境地,故而魏国公一脉都相当低调。徐鹏举生在这种环境下,自然而然的也没了什么上进心。
纸醉金迷、衣食无忧的过一辈子就好。甚至可以说,做为魏国公,他没有上进心在某种意义上,反倒是一种好事儿。这也是为什么徐小公爷纨绔成这样了,老国公却最多只是作他一通,并没真个去责怪过他。
但是张悦则不同了。英国公一系,自第一代先祖起,就是随着天子争天下的。几代人都是积极参与了数次大事件中,不但为天子用兵,还同时也为天子用智,周旋于众多势力之间。
张家先祖张玉死后追谥的荣国公并没有承袭下来,反倒是后来张辅平定了安南后,单独封为英国公就可看出里面的奥妙。
所以,张悦也秉承了这种家传。他在维系武勋这个根本的同时,对朝争和党派的思考也比徐光祚和徐鹏举要多的多。
正因如此,才有他此刻的这句话。
苏默却只是笑了笑,目光转动,看了看其他人。徐光祚依然酷酷的独坐一边,默默的进食,并不理会旁人;
徐鹏举却拉着张文墨手舞足蹈的说着什么,张文墨一脸的无奈,却又走不脱,只能耐着性子听着。
旁边小丫头鹿亭忽闪着大眼睛,倒是显得对徐鹏举的话很感兴趣的样子。
令人奇怪的是,除了这两人,何莹那个拉拉竟也坐在那边。虽然不时的撇撇嘴,对徐鹏举的某些言论表示鄙视外,倒也不再似之前那般,见到他和苏默两个,就张牙舞爪的要动手了。
孔闻韶不在这边,回去陪着他老爹孔弘绪一起用餐了。再剩下的,便唯有一直安静的坐在一侧的王泌了。
对于张悦的担忧,王泌似乎若有所思。不过她脸上仍然带着面巾,倒是看不出究竟什么态度。
此时苏默看过一圈,没回答张悦,却对王泌笑道:“泌儿妹子,你觉得呢?”
王泌听着他的称呼,这会儿却也有了几分抵抗力了。娇俏的冲他白了一眼,淡然道:“君非不智之士,动必有因。所思所谋,非是奴这般小女子可猜度的。”
得,老大一个软钉子啊。
苏默讪讪的摸摸鼻子,苦笑道:“妹子这是捧我还是损我啊?”
王泌也有些脸热,她也不知为什么刚才那番话就脱口而出了。仔细想来,倒好似是一种不忿和不甘。嗯,就是在先见识了那一手新奇的字体,又读了那隽永而回味悠长的词后,似乎自己就有了种隐隐的不甘。
那是一种同为才子的争强之心。若只这样也就罢了,偏偏接下来那副骇人听闻的画又出现了,这让原本还隐隐以苏默为越目标的王泌,霎时间只剩下无力了。
两人完全不是同一个等级的,那还怎么去赶?连不甘都被打击的兴不起,让王泌这个自负才高不弱任何男儿的傲娇女,又是情何以堪啊?如此,这不忿也就顺势而生了。
其实连她自己都没觉,这所谓的不忿并不是真的恼恨,反倒像是某种撒气。撒气啊,一个女孩子在什么人面前才会撒气呢?王泌似乎并没意识到这点。
不过因此,却也让她惊觉到自己的心态似乎有些不对。是以,对苏默自嘲式的反问,只是沉默以对。
苏默也不放在心上,目光移向张悦,桀然一笑,轻声道:“悦弟但放宽心,我,自有道理。”
第157章:同一副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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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将过,众人再次聚拢过来。
只是这次出场,苏默未能体会到先前的那种热烈。留神注意之下,却觉所有人看向他的眼神中,不再是那种亲近的热切,而是一种带着敬畏和仰视。
苏默不由的心中苦笑。
正所谓有所得必有所舍。一副太空宇宙图,震倒了所有人,收获的便是这种敬畏和仰视。
敬畏和仰视虽然比先前的热切更高了一个层次,但同时也失去了那份亲近。
有道是敬鬼神而远之,他苏默此刻在大伙儿心中,怕是不被当做鬼神,却也离此不远了吧。
不过没关系,这本就是他意料中的事儿。现在压抑的越厉害,后面的反弹便会越强烈。他早已有了决断,这一次不再依靠他人,他要毕其功于一役,就借着这次文会,一举将名声打响。同时,也将那些暗中对自己图谋的魑魅魍魉,彻底震慑住。
只要自己这个目标达到了,那什么锦衣卫查案的事儿,便也就不攻自破,再不需要费心去应对了。
重新在台上见礼,毛纪等人看向苏默的眼神有些古怪。仍是言笑晏晏,但却带着某种淡淡的疏离。
孔闻韶没再跟过来,见着苏默长长一揖后,就站到了他爹孔弘绪身边。显然,中间这一个时辰里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倒是谢铎的眼神让苏默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别扭。似乎是赞赏,又似乎是期待,隐隐的,还似乎有几分淡淡的笑意。这让苏默有种赤身露体站在人前的感觉。
这老家伙,不会是有什么特殊的爱好吧。你妹的,老子还是小心点,离着远点才对。
倘若谢铎要是知道苏默这会儿的心思,只怕再不会有半分的好脸,甚至掐死他的心思都可能有。
简单的聊了几句,下面人群起了一阵骚动。转头看去,但见李兆先等人正分开人流,大步走上台来。
与上午略有不同的时,这次过来,李兆先等人的情绪似乎不再那么低落了,反而有种极力掩藏的兴奋。
苏默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都是聪明人啊,看来也是想到了某些关联吧。只不过你们注定要失望了,还是那种再没有半分机会的绝望!
“见过毛学士,见过诸位先生。”李兆先目光掠过苏默,先是对着毛纪几人躬身见礼。
待到毛纪几人微笑着颔回了礼,李兆先这才转向苏默,平静的道:“苏兄大才,着实令先大开眼界。原本既承不如,便不该再继续挑战了,但是苏兄之前一词一画,实在让先心痒难耐,欲罢不能。所以,还请苏兄大量,休怪先不自量力之举。”说着,抱拳深深一揖。
苏默眼中闪过一抹玩味,面上也抱拳还礼,嘴中道:“客气了客气了,都是小道,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李兆先就是一闷。尼玛,都是小道就让我们颜面丢尽,你要是大道还待如何?这个混蛋,分明就是借话羞辱我们。
只是气归气,这次他却显得出奇的好度量。只是微微吸口气,随即笑道:“大道小道皆是道,苏兄也无需谦虚。也罢,接下来的比试,还是如上午一样。若是苏兄还能如上午那般,作出同样的大作来,先便即刻认输,却也不必再应和什么诗词出丑了。这样,也算是先向苏兄的赔罪了,如何?”
苏默静静的听着,眼见李兆先说到最后,目光闪烁。看似真诚之中,却隐隐带着几分紧张,显然有点古怪。
只不过他稍稍转念,便已了然。当下哈哈一笑,慨然道:“既然李公子都这么说了,默也不矫情,便受了你这赔礼就是。”
李兆先闻言,眼底蓦地闪过一抹羞恼,但随即平复不见。只点点头,转身要往台中走去。
苏默慢悠悠的跟上,一边忽然道:“对了,说起这个来,咱们说的是三局两胜对吧。而又应李公子之请,这书画两道合二为一了,那是不是就说,只要这场我赢了,最后那场琴道就不必比了?唉,说起来我真是亏大了,要知道这琴道才是我最拿手的。本还想着一展技艺,多聚拢点人气儿呢,这下全泡汤了。”
李兆先脚下微一趔趄,但随即又若无其事的继续往前走去。口中淡然道:“苏兄这却大可不必遗憾,虽说三局两胜,两胜之后便算分出了高下。但既然是身处此次文会,说好了比三项就还是要比完的。最多就是最后一场,不影响最终胜负而已。”
他口中说的平静,但是那微微有些抖颤的袖子,却将他不平静的内心暴露无遗。
这混蛋!说的好像自己不堪一击似的,就那么笃定比琴道一定就赢?还多聚拢点人气儿,我呸!人气儿能不能多聚拢点我不知道,但是杀气却是绝不会少了。
且让你个混蛋嚣张着,你越是嚣张,暴露的东西越多,就离着死也越近。等到你身陷囹圄、刀斧加颈的那一天,爷再来看你如何脸色!
他恨恨的想着,咬着牙加快了脚步,却是不想再听苏默说话。这会儿他还真怕一个忍耐不住,让这比试出了意外进行不下去。
苏默听着他说完,似乎是轻笑了一声。只是那笑声中显而易见的带着丝丝得意和不屑,李兆先使劲握了握拳忍住。这混蛋,真是太讨厌了!太讨厌了!太讨厌了啊!
苏默眼睛眯着,肚中暗乐。看样自己很有当的潜质啊,这嘲讽的功力,已然达到了一声轻笑就将仇恨拉的妥妥的了。厉害!真是太厉害了!
两人一前一后,同时站到了台上,下面众士子渐渐也安静了下来。苏默冲下面抱抱拳,也不多言,施施然往旁边一站等着。
李兆先却连抱拳都省了,直接伸手提笔开始作画。经过了上午那一出,还抱个屁拳啊。反正也得不来好,也不费那劲儿了,全神贯注对付苏默这混蛋才是正理儿。
台下众士子显然也懒得搭理他,都只将目光望定那画板上。但是只不过片刻后,便忍不住纷纷骚动起来。
画板上的画怎么看怎么眼熟,怎么那么像上午那张崖上梅呢?不对,不是像,压根就是!
这算什么?这分明就是取巧!他用同一副画出题,但苏默却不能用同一词来应对了。
都是读书人,谁不知道好诗词的难得啊?若没有灵感,硬要勉强凑出来的东西,最多只能算平平。一个不好,甚至贻笑大方也有可能。更不用说,还要对着同一个命题,分别作出两诗词来。那其中的难度,已然不是倍增,而是十倍百倍的递增了。
这太无耻了!怎么可以这样?众士子们气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