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 第4期 … 第四届科幻小说银河奖
刘宇晖
我年轻的时候曾在米勒尔城内的米勒尔学院求学，那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时候。那里的水浪日日夜夜轻拍着海滨。春天，雀鸟争鸣；秋天，黄叶飘飘。当时为了上这所著名的大学，我什么都干过，最后终于凑足了钱。我一个穷学生，终于走进了我梦寐以求的大学，你们可以想象得到，那该是怎样的心情啊！
我们的课程是极其丰富而严格的：数学，物理学，天文学，地质学，考古学……学校里最著名的教授当然是米勒尔了。你们现在该知道为什么这座小城的名称也叫“米勒尔”了吧，这是当地的传统，城市的名称是由一位伟大的科学家的名字命名的。米勒尔教授的伟大发现是“反对论”和宇宙逻辑理论。前者发展和超越了大物理学家爱因斯坦的相对论，预言了许多新的自然现象，而这些现象直到十年前，米勒尔七十三岁时，才陆续被实验证明。至于他的宇宙逻辑学说直到今天，还很少有人听懂。历届的学生中，不少人还未学完“反对论”，就患严重的神经衰弱症，不得不退学了，教授为此常摇头慨叹：“哎，我的学说要后继无人了！”
但是我们对教授极崇拜，他的眉毛、胡子和头发全都花白了。最有趣的是他的头发……就象物理课上展示的两个磁极间的磁力线的样子………噢，这又说得过分了！总而言之，我们对教授崇拜极了，他说的每一句话我们都奉为金科玉律。他用一支笔，几张纸随手写下的符号方程式，我们做了几个月的实验都无法证明，也无法否定。教授走到哪里，我们都簇拥在他周围。我想他早就厌烦透了，他心里一定会说：“喏，看这伙笨东西，整日象蜜蜂采蜜一样叮着我。”他肯定感到孤独极了。
教授的轶闻可真不少！据说他的头发有几尺长了，都不愿花上一刻钟到理发厅理个发。不过他的讲课真是吸引人，讲到精彩处，他神态威严，一个劲地提他那件松松垮垮的灯笼裤，这时，全体男生们都喝彩鼓掌，而美丽的女性们则红着脸使劲地闭上秀目，作陶醉状。
我是学员中的佼佼者，我的刻苦是出了名的，所以教授总是对我刮目相看。同学们喜欢开我的玩笑，总讲起所谓“上升的阶梯”的故事，弄得我不好意思。这件事是这样的：在上初级逻辑课时，教授给我们讲埃舍尔的画作“上升的阶梯”。画中的环形楼梯，每走一步，楼梯就上升一米，而画中沿楼梯行走的僧侣们最后竟回到了原处。这真是有点妙，不是吗？于是我终日萦回着这个难题的解法。有一次，当我一个人正往楼梯上走着回单人宿舍时，仿佛忽然开了窍，结果是象画中的僧侣一样回到了最底层的楼梯，不过是躺在那里，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都摔肿了。
经过勤奋的努力，我终于有资格听米勒尔教授讲宇宙逻辑课了。我非常振奋，一起听课的只有七个人。我们可真了不起，挺过了许多难关。
这天阳光明亮极了。只见米勒尔教授走上讲台，声音响亮地对我们说：“同学们，今天我们正式学习宇宙逻辑学。”刚开始，是一片寂静，每个人都大睁着眼睛看着讲台。一会儿，出现了喁喁私语。
“听说，这里可涉及到无穷维时空啊！”
“是的，是的，早就听说了。”
“人家都传言教授发明了一个宇宙公式……”
“什么公式？”
“好象，好象……嗐，教授说话了，一起听吧。”
米勒儿教授开口了，他目光炯炯，环视一下课堂。至今，这些话还常常在我耳边回响着。
“同学们，我们已经学习了反对论，知道了爱因斯坦的谬误，我们知道，公式M=M/O（1…V~2/C~2）/2是错误的。当然了，与此关系密切的公式也需要修正了。一言以蔽之，为什么相对论是不完善的呢？因为爱氏的时—空连续区，其维数为4，而现在我们该开始研究的是无穷维时—空体，这就是——”他的眼睛放着异样的光彩，继续说道，“这就是宇宙，研究宇宙的学说我们称之为宇宙逻辑学，就是我四十年前创建的。”讲台下响起一阵阵掌声。
“任何一个想认识真理的人都要冒着巨大的风险，甚至必要时付出生命，当伽利略被宗教法庭判为终生监禁，当布鲁诺被活活烧死在鲜花广场上时，当大数学家欧勒为计算谷神星的轨道而三天三夜未眠，最后双目失明的时候，是什么鼓舞他们百折不挠，勇往直前的呢？”米勒儿教授抖动着他那花白的胡须，此时他瘦小的身体变得这么高大，他一字一顿地说，“是信念，追求真理的信念。”
又是一阵鼓掌。
“我们要讲的宇宙逻辑学，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必然一步，是应该认真研习的。但是，我的许多学生都因为无法理解这门学说所蕴含的那些方程组和现象，都——”，教授语调突然低沉，神情黯然，“都疯了！”
言即出，惊世骇俗，原来追求真理，得冒这么大的风险啊！“所以，”教授看着大家，“那些对后果怀有恐惧的亲爱的女士们先生们，现在请离开吧！世界上不只是有物理学，还有绘画、音乐、歌舞和爱情，这些东西也是一样的纯粹而美好，我给大家三分钟时间决定。”教授拿起了烟斗，垂着眼皮默然吸着。四分之三的学生都悄悄退席了，他们很高兴教授给他们这个机会。还剩下两个学生，一个是我，另一个是美丽的爱丽儿小姐（我后来的妻子）。教授高兴地走上前来，说：“好！好！你们是勇敢的！”于是我们三人就兴致勃勃地讨论起来了。
教授说：“我先问你们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你现在是不是在做梦呢？我们不是经常搞错我们是不是在做梦吗？”
爱丽儿回答说：“教授，你可以使劲捣一下桌子，就会发现，你被桌子砸疼了！这难道不是表明面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吗？”
教授颔首不语，看着我，我说：“这不足以证明些什么。因为这种疼痛也可能是梦中的假象。”米勒尔教授赞赏地看了我一眼，神秘地一笑。然后，他猛吸着雕花烟斗：“你说得很好，我们根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拿起铅笔，微一思索，在纸上写下一个公式π=…eee…
接着他解释道，“π就是宇宙，e代表一个时—空区，公式表示宇宙是无穷维的时—空区，而我们是处于哪一个时—空区中呢，我们不晓得。”
我们一直讨论到深夜，彼此都疲劳极了。教授走了，爱丽儿趴在桌上睡着了。我呢，一个人走回单人宿舍，神思惝恍。此时是深秋了，窗子还开着，一阵寒风呼地一下子吹进来，我不禁打了个冷颤。蓦地，我似有所悟，喃喃自语道：“难道这一切，刚刚发生的一切，教授的讲课，那个神秘的公式，都是在做梦吗？”我累极了，但整个晚上都被这个想法缠绕着，做了许多噩梦。次日清晨，一只小鸟悠悠地把我叫醒了，我突然发现桌上的《宇宙逻辑学讲义》不见了。
我匆匆起了床，饭也来不及吃，就去找爱丽儿，爱丽儿正在镜子前梳妆呢。
“爱丽儿，”我叫了一声，“你把我的讲义拿走了吧？”
“什么讲义？”她回头惊讶地看着我。
“《宇宙逻辑学讲义》呀。”
“噢，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些什么。”
“不是你拿的？”
“我没拿，也没听说过有这么一本书。”
“什么，我们昨天不是和米勒尔教授刚讨论过这本讲义吗？你忘了？”
“哎呀！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发烧了？”爱丽儿煞有介事地将纤纤玉手伸到我前额上，“不热呀！”
“我没病！”我烦躁不已，“爱丽儿，那个米勒尔教授，那个宇宙公式！这一切，你难道还装着不知道吗？”
爱丽儿笑了：“哪里是米勒尔教授，他不是米那耳教授吗。小伙子真帅，年纪轻轻就是大教授了，教我们形式逻辑的，你说的不是他吗？”
“啊？”我彻底惊呆了，我诧异地看了爱丽儿几眼，后来索性看着她，眼睛一动不动。爱丽儿羞红了脸儿，低下了头，一会儿她又大胆地迎上了我的目光，轻轻地说了一句：“你叫我不好意思了。”然后闭上眼睛，将嘴唇迎向我，因激动，她高耸的胸脯急剧起伏着。我定了定神，烦闷地站起来，不停地踱步，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爱丽儿睁开了眼，委屈地看着我，眼中充满了泪水：“噢！你是不是病了？你今儿个有些反常啊，昨天你说形式逻辑枯燥乏味，你说头很疼就回去睡了，今天还没好吗？”
我真是啼笑皆非了，真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现在在梦里，还是昨天的一切都是梦境？我撇下了爱丽儿，一个人冲出门去，大门在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
后来的事情我就不多说了，我一度患了严重的神经症。忧郁症、焦躁症、强迫症一股脑向我袭来，我的神经崩溃了。我不停地用这种念头折磨自己，即这辈子我再也说不清哪些是真正真实的，哪些是在做梦了！爱丽儿一直陪伴着我，在海滨我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我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了。不过那个问题仍然一直缠绕着我，我身边的这个爱丽儿是真的吗？我无法再思索下去，于是下一个月我就向她求了婚，并且永远地离开了那个城市——米勒尔——我终生难忘的城市。
顺便提一句，我们现在过得很快活，并且有了两个活泼的小男孩。我不再考虑过去了，我平静地生活着，写了几本言情小说，倒真的轰动一阵子哩。不过至今我仍然对米勒尔教授怀有深深的崇敬之情（假如真有其人的话），追求真理的确需要勇气啊！而我没有这种勇气。我之所以将这段经历写给你们，亲爱的读者，并不是也要把你们搞疯，让你们也陷入我当年的困境，怀疑是不是在梦中读着我这篇异想天开的东西。不！我完全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要你们不要忘记，生活中的确还有其他一些东西，鲜花和爱情（就象当年米勒尔教授说过的），它们也一样的美好。看，你身边的红葡萄酒多么鲜艳、清亮，喝干它吧！为这世界上一切无比深邃而又无法思索的奥秘！然后把一切烦恼忘掉，去看一看好莱坞著名女影星嘉宝的电影，她的风姿可真是绰约动人啊！
插图 杨俭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