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都驻足观看,彼此交头接耳,看不到什么旗幡认道,不知这是哪家富贵?
待车辆过去,接着是十余辆载货大车,其上尽是花石果树,山石黄杨,每辆车前插两面蓝旗,上面白字写的分明,一面是:“奉旨采集花石”,另一面是:“东南应奉局高”。这两面旗子不大,口气可着实不小,有识者一见便知,这就是今年才上任没多久的苏州应奉局提举官、京营殿帅府衙内高强的车仗了。
杭州知州名叫阮大诚,绍圣二年进士出身,算得是蔡京兄弟蔡卞的半个门生,何以说是半个?只因他给蔡卞投了门生帖子送了礼,蔡卞也见了他的面,却始终不曾以门生相称,官面上倒也一直照顾于他,这位阮知府便以蔡氏门生自居起来。不过后来蔡卞落势,这位阮知府知机转场,又投到蔡京门下,那时蔡京与兄弟争权得胜,收了这个门生正好表示一下自己的胜利,便也依旧默许了,因此阮知府官路依旧亨通,一面做着昔日苏大学士做过的知杭州事,一面扛着京里权势熏天的蔡相公的大旗,这官做起来格外的有滋有味。
这日有人飞报进来,说道苏州的应奉局提举高大人车仗已到了西门外,阮知府便吃一惊,早先已经知道这位太尉府衙内、蔡相公的孙女婿到了苏州做官,阮知府虽说公务缠身不能分身往见,这名帖备礼倒也一样不少,加上去年大婚时随的礼,前后在这位高应奉身上已经花了不下一万贯钱,可谓落足功夫,如今人家本尊来到自己的界,怎可不亲身出迎?慌忙易装冠带,所有排场全免,一顶软轿出得城来,恰好遇到车仗入城,便即滚出轿来,垂手在路边相候,一面叫亲随递上名帖去。
哪知候了一会,那亲随回来,说道应奉大人用一个“请”字。阮知州顿时一怔,心说好歹我也是一方四品大员,又有门生之谊,这高应奉怎的如此傲慢?恰要着恼,忽然心虚,莫不是新人新规矩,自己这半个门生人家不认账?这么一想心火顿消,小心翼翼上前施礼参见便是。
可怜阮知州担了一肚子心思,到了车仗前方才知道,原来高应奉大人卧病在床,现在出巡的是应奉局的内审。阮知州这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就听车仗内一个女声说话:“我家内大人说了,难为阮知州出迎,去年的大礼还未谢过,又承知州大人如此抬举,真真是不敢当。内外有别,相见就免了,请大人车轿前行引导入城便是。”
阮大诚吓了一跳,感情这位内审大人来头一点不小,便是当今蔡相公最疼爱的孙女,出嫁太尉府高衙内的蔡大小姐便是!这趟出迎实在不冤,阮知府先行谢过,袖里递给传话的家人一贯铜钱,抖擞精神上轿前导,引领应奉局车仗入城,一面叫人飞奔去打点馆驿,以便蔡大小姐歇息,肚里却有些好些:“这个内大人,想必就是内审大人了,只因闺阁名姓不便外称,亏她想得出来,有趣有趣……”
阮知府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头顶一声响,跟着一片声地发喊:“圣女娘娘,圣女娘娘!”只因不曾提防,倒被吓了一惊。跟着就觉得轿子停住,亲随掀起轿帘禀告:“后面内大人请知州大人说话,要问这城头究竟何事。”
第五卷 杭州 第一六章 入城
阮大诚听了这话,心里就咯噔一下,暗想这番可如何应对。
外面那些明教徒四面八方而来,只为见那个什么圣女娘娘一面,他这个地方长官自然尽知。原本以为愚民来去不过尔尔,谁知后来事态渐渐闹大,杭州城内外聚集了十几万平民,且据报四里八乡还有许多人陆续赶来,眼见局面越来越大,阮知府不免有些担忧,便有心叫人去与那圣女娘娘交涉一番。
哪知派了衙门里的孔目去交涉,回来时却带了新任兵马都监的亲笔信,说什么这是都监府里的人,一切自有朱都监担待,况且草民来去聚散事属寻常,譬如乡社,哪里有什么大乱子出?待过了端阳节聚会之期自然都散,知府大人宽心便是,随信附送礼物若干。
他阮知府混迹官场多年,深知官场的规矩有道是花花轿子人抬人,你好我好大家好,既然朱都监如此会做,既有面子又有夹里,阮知府倘若再要横挑鼻子竖挑眼,不免坏了官场规矩,不但同袍面上须不好看,传出去要说他阮大诚不会做官,这问题可就严重了。因此上,阮知府对城下的草民眼开眼闭,落得个闷声大发财,只求不要闹出什么大乱子来便可,幸喜这帮草民彼此和睦得很,城下一片太平波澜不惊,阮知府这心里近日来也踏实了许多。
不想今日蔡大小姐到此,查问起来又多生枝节,这位大小姐自幼养在深闺,偏生又是个通天的人物,倘若见了这光景心中疑惑,又或者草民无知惹了她大小姐哪里不高兴,岂非是一件飞来横祸?阮知府心中忐忑,无奈躲是躲不过的,这么大的事想瞒也瞒不住,只得硬着头皮来到车仗前,避重就轻的将城下诸事禀告一遍。
不过片刻之后,阮大诚的心思就放下了一半,蔡大小姐隔着车帘只扔过来一句话“知道了”,跟着吩咐车仗继续前行。阮大诚眼前暂且无事,可不知道后面还会有什么花样,把心思吊在半空不上不下,捏着一把冷汗吩咐进城。
渐渐行进城门。人群越发稠密。杭州府和应奉局的旗牌衙役等众在前喝道开行,虽然没什么人有意挡道,可彼此推挤让路起来也要费些功夫,长长的车队龟速爬行,亏得率军护卫的陆谦等人来回护持,才没乱了行列。
忽然,蔡颍的轿帘掀起一角,一双眼睛往城头望去。恰逢城头那圣女娘娘额间大放光明,城下百姓都拜倒欢呼,视线一无阻隔,城头城下的情景尽收眼底。
高强放下车帘,嘴角挂起一丝冷笑:哼哼,方腊果然还是那一套愚民的把戏。回想历史上,他就是命自己的妹妹方百花谎称圣女降世。借助精致铜镜的反光,在特定的环境下营造出这样的视觉特技来,配合四方教徒一贯的光明界信仰,令得教众归心,为自己起事造势,否则以明教这么一个穷人团伙。要想有什么经常性的严密组织谈何容易?
昨日石秀已经与他们一行会合,将杭州见闻和夜会朱冲的经过一一阐明,高强听到那四句谚语就是大惊,看来方腊所谋着实不小,这么大张旗鼓地约期聚众杭州,一副限期举事的架势,难道杭州的地方官都是吃干饭的?又或者情况更糟,杭州的官员中居然多数是明教中人?
是以他今日特地选了这个时候抵达杭州城下,就是要亲眼看看明教究竟搞什么把戏,杭州的官员们又都在做什么。此刻眼睛见到了城头的“表演”,耳中听到杭州知府抖抖呵呵的禀告,高强心中却也如那阮知府一般放了一半的心,看来并非杭州官员尽数通敌,关键还是在于杭州武职第一人、手握五千兵马的朱勔的态度如何了。
而朱勔的态度,见过其父朱冲之后就该明了了吧……
高强无声地喟叹一声,向后仰倒,把头枕在娇妻蔡颍的浑圆大腿上,晃晃脑袋,选了个舒服的角度,仰望着妻子美丽的容颜,不由露出一丝微笑:“颖儿,这次来杭州,看来可有一场不小的热闹可瞧了。”
蔡颍低着头,一手轻轻托在良人的后脑,另一手一根根地数着他鬓角上的几茎散发,慵慵懒懒地笑了笑道:“郎君想必是成竹在胸了,奴家可一点都不担心呢。”近来的生活过得很是快活,她领着数百人马大张旗鼓的到处审查花石,同时给夫君打烟雾,比之从前闺中调笑的日子不知要有趣多少倍,现在又是和自己倾心相恋的良人一同来到杭州,此处纵然有惊天巨浪,又哪里在她蔡大小姐的心上?
高强侧了侧头,用脸颊贴着爱妻的手,心情一片澄澈宁静,眼前的局势虽然复杂,却也没脱出他来杭州的预料,或者可以说,局面正在一步步的明朗化。方腊搞出了这么大的动作,当然不会是意图繁荣一下杭州的经济,而朱勔身为一方官员,对于治下的明教教徒如此维护,想必也得了相当大的好处吧?总之,见到朱冲以后,全副的拼图就基本上完整了,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总算有些效果。
他干脆闭上了眼睛,不去管外面山呼海啸的喧闹,一心一意地感受着爱妻的体温,任凭马车一摇一晃的在街道上缓缓前行。
穿过城门,车行渐速,不一会便到了馆舍,依旧是许贯忠主内,陆谦在外安顿,数百人吵吵嚷嚷,动作倒是不慢。此番蔡颍率众巡游,以护卫的名义带了五百兵马,都是陆谦等人在苏州选练的精兵,虽说未经实战不知战斗力究竟如何,不过经过他和杨志一番狠练,比起原先的那些“赤佬”来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了,再加上石秀在城外码头逐日收拢的三百禁军,高强此次来杭州,手下可算小有实力。
且不管这五百小兵在馆驿扰攘,蔡颍的内宅车仗直入后院,蔡子鸿和蔡旭杨两个指挥着家人四下清扫,连带把闲杂人等都撵了出去,此乃内审一行所到之处的惯例,堂堂太尉府的贵妇怎能叫闲人看了去?
侍女百合掀起车帘,高强率先跳了下来,正要回身去看妻子下车,忽听身后杨志大喝一声:“什么人?出来!”
这一石激起千层浪,蔡府家人都吓得不轻,带刀的个个都手按刀柄,往高强这边围拢过来,十余人顷刻间在他身前和车旁立起一道人墙。杨志则早已持刀在手,领着几个军士向着上房的房门虎视眈眈,又再喝道:“到底是什么人,快些给我出来!”
他这里话音刚落,房中一声长笑,跟着一个老成的嗓音呵呵笑道:“高应奉帐前果然能人异士无数,老夫莽撞勿怪!”
听到这声音,高强反而松了一口气,对方肯现身说话,歹意就不会很大,倒是刚才躲在房间里不出声,弄得人汗毛凛凛如临大敌。
闪目观瞧时,只见房中踱出一位宽袍老者,约摸五十多岁,一身灰衣,腰间一条玉带,身材倒是不高,相貌亦甚平凡,只是往台阶上一站,气度从容不迫,倒是叫人不敢妄动了。
杨志也是有眼力的人,见此老显然不是常人,却也不愿造次了,和声道:“来者何人?为何潜伏房中?”
那老者拱手道:“老夫朱冲,依约来见高应奉,有要事相商。”
高强原已猜着几分,现在听了这报告,忙叫人去外院召唤石秀,一面走到杨志身旁。也作了个揖:“我当是谁,原来是朱老大人,本官仰慕已久,只是无缘识荆而已。不过今日不期而来,却不知所为何事?”当日石秀回报之时,只说那朱冲自有办法来与高强相见,只要进了杭州城即可,因此高强虽然对于此次会面甚为期待,却没料到自己的行李还没打开,这老朱冲居然已经杀到了,这哪里像个被软禁的人?
朱冲仰天打个哈哈,正要说话,杨志忽地又是一声断喝:“且住!朱老此来,随行何人?”
朱冲一怔,随即眯起眼睛向杨志望了望,点头道:“应奉大人贵属果然能为过人,老夫随员仅只一人,且精擅潜踪匿迹之术,居然也会被识破了行藏,实在教人佩服的紧。”随即回身,从房里又叫出一个人来。
一见此人,高强就打个愣神:这居然是一个女子!居然是一个白衣华服的美貌女子!而且此女与来此北宋朝以后所见到的各方美女都不相同,说不出的一股淡淡味道,低眉顺眼地立在朱冲身后一言不发,却叫人感觉到一股潜藏的力量存在。
高强这一愣神不打紧,后面车里的蔡颍可是都看在眼里了,看着丈夫一见美貌女子就发呆,心下不由得着恼,“嗯哼”咳嗽一声,登时将高强惊醒,好在他脑子转得快极,片刻间就想到了话说:“然则朱老能潜行至此,多半是亏了这位姑娘的功劳咯?”
第五卷 杭州 第一七章 降服
高强这话一出,朱冲面上神色顿时一正,端容道:“高应奉目光如炬,老夫心悦诚服矣!若非借此女之力,老夫的确未必能如现在一般到此面会应奉。”
高强随口一猜,不想正中,自己却也有些意外,再向那白衣女子打量一下,却见她依旧是冷冷模样,丝毫不为所动,心下不由便留了点心,向朱冲笑道:“朱老百忙中分身到此,足见诚意,都撤下了!”最后这一句却是向杨志等人所说的。
锵锵连声中,一众军汉收刀入鞘,高强吩咐赶紧收拾一间清净屋子出来,恰好石秀也从前院来到,彼此寒暄已毕,高强与朱冲携手进屋,后面石秀杨志按刀卫护,那白衣女子紧跟着朱冲脚后,高强虽然明知身后有这么一个人在,居然感觉不到一丝呼吸和脚步声,此女竟是如同幽灵一般。
且不管外面依旧忙忙碌碌地安顿,五人进了一间静室分宾主落座,高强心中忽然好笑,说起来,朱冲到这里固然是鬼鬼祟祟形迹唯恐人见,自己又何尝不是放了几重烟雾才能来此?这中间的宾主之分,倒颇有几分复杂。
既然彼此见面之前都花费了无数心机,高强也懒得寒暄,单刀直入道:“本官此次前来杭州,正是因朱老召唤,如今好容易能得面会,朱老有何见教,本官这里恭聆教诲便是。”
朱冲却不着急,哈哈干笑两声道:“应奉大人快人快语,老夫钦佩得紧,却不知应奉大人对老夫所要相商之事,腹中可有定案?”
高强见他不紧不慢的样子,心中倒有些意外,不由得暗骂一声老狐狸,到这时候还卖什么关子?你无非是想探探我究竟对目下的局面掌握多少,想掂量掂量自己的筹码而已。只不过以你目前被自己儿子软禁的身份和形势,又有多少筹码可以供你来跟本衙内讨价还价?
“既然要玩,本衙内就陪你玩玩。”高强心中转念,便也干笑两声,笑的只有比朱冲更干三分:“本官自奉圣意来到东南,孜孜以寻觅奇花异石为务,只求为官家苑囿多添几分光彩,不辜负了官家设立这应奉局的一片苦心,又何暇顾及其余?自到埠之后,夙兴夜寐宵衣旰食,连江南的风景人文亦无半点心思去玩赏,不知三秋桂子何色,难问十里荷花甚香,又哪里知晓东南的人事?至于老大人其人,本官只知乃是前任应奉朱大人的尊上,老大人既然有事相召,本官便拨冗前来一见。至于其中利钝玄虚,可顾不得那许多了。”这一番不文不白说下来,高强等于是兜天转地打了一大圈太极拳,正事可半点没沾点边。
看着面前二十岁不到的小子端起官架子来,朱冲心里一半好笑,一半却也吃惊。他事先不打招呼,径自来此,就是因为意外相逢之下。对高强一方可以多些了解,相谈时也好多些把握。毕竟此番所要涉及的事干系不小,放眼东南能与共谋者实属寥寥,虽说这高衙内是个最好的人选,不过那也是多半冲着他身后的势力。倘若这小子纨绔成性草包一个,这事成与不成可还在两可之间了。
不过今日一见,虽然相处短暂,高强的表现倒令这位人老成精的一方大豪颇为满意,不论是之前潜入都监府的石秀时迁,还是身边护卫的杨志等人,看起来都是精明强干的模样,却都情愿为这高衙内所用,此人的器量可见一斑。似朱冲这等豪强出身,不管是对手还是同伴,倘若分量不够的,必定要被他占尽便宜方休,现今对高强既然生了敬畏之心,倒令他合作之意更坚了。
当下朱冲哈哈一笑道:“想不到应奉大人春秋虽富,这心机可着实了得,老夫拜服了。实不相瞒,老夫本当亲身去苏州拜会应奉大人,只因身不由己,只得遣人邀衙内来此杭州相叙,这一节先行谢过了。”说罢站起身来一揖。
高强见他态度端正了不少,便也起身还礼连说不妨,双方再次就座,彼此便去了不少虚文。朱冲今日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