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秀沉吟道:“此人出自郑居中门下,衙内对他又有门师之恩,倒也用得……”
刘晏笑道:“石三爷,如今我等在辽国朝廷之中既无可靠内应,秦桧身为大宋使人,便是一颗不得不用的棋子,况且事关宋辽之间盟约大事,秦桧迟早也会知道我等图谋。若是等到余睹将此事告知于他,也不晓得此人要生出什么事来,倒是先将他拉了进来为是。”
石秀闷闷不乐,想起当日高强部署对付蔡京之时,和燕青、许贯忠等人说得头头是道,自己根本就跟不上,这官场中的倾轧排挤,诸般鬼蜮手段,果然不是江湖上的直性汉子所能了解的。石秀自负也算个有心计决断的枭雄,江湖上的争斗从来也没落了下风,也见过些江湖中的智者,然而若与这些官场中的老手相比,他的心计却如同三岁婴儿一般的简单!环顾身边,紧急间能用的上的,还真是无人能过秦桧。
秦桧身为常驻辽国的正使,一举一动都颇受辽人瞩目,轻易也不得出四方馆,刘晏便与石秀二人换了装束,悄悄溜进四方馆,到刘晏房中又换过常服,方去求见秦桧。
秦桧这两日甚是清闲,高强攻克黄龙府的消息传来,辽国上下为之震动,耶律余睹两次登门,明里暗里只想知道,大宋是否有可能将此地交还辽国,毕竟宋辽盟约之中,也并未划定辽东的疆界,而大宋既然与辽国有盟约,便不当确认金国对此地的占据合法,如此一来,辽国伸手索要黄龙府,道理上倒也说得通。
不过此事说来丢人,辽国不敌金国丢掉的士地,现今被大宋攻下了,空口白牙就要索讨,颜面何存?传扬出去的话,只怕已然衰弱无比的辽国威信扫地,其治下诸国都要考虑是否改而向当今最强的大宋朝结好。很简单的实力对比,金国强过辽国,大宋又强于金国,辽国落到现今这田地,还拿什么来称雄大漠,威压各国!
因此被秦桧冷嘲热讽了几句之后,耶律余睹也不敢再提此事,余人更是连头也不露一下,秦桧乐得清闲,整日在四方馆中读书写字为乐。这日听说刘晏求见,秦桧忙降阶相迎,却见刘晏身边跟着一个大汉,一看便是个武人,面生得紧。
两下厮见了,石秀只说是太尉府的统制官,奉命来辽国干办工事,言语中提及相随高强十余年之久,秦桧立时晓得此人非同小可,在高强身边的地位更远在刘晏之上,不敢怠慢,忙请入内堂奉茶,言语中好生结纳。
石秀与秦桧文武不同,三两句客套话说过便觉话不投机,当下向刘晏使了个眼色,自己缄口不言。刘晏也不多说,便将高强给石秀的传书呈给秦桧看过,笑道:“此事关系到宋辽邦交,自须请使人相与,使人多与辽国权贵交结,颇觉此事可为否?”
秦桧手捻胡须,作沉吟状,心里却已经是波浪滔天:“自被留辽国之后,整日闲闲无事。只道在此蹉跎,哪知这样一个天大的机会掉到怀中!倘能办成此事,不但为国家立下大功,亦复见重于高相公,甚或上达天听,也未可知。他日回返朝中,单凭这年余的出使之功,再加上郑相公与高相公地提携,这两府之位也未必无望啊!”
本朝官员升迁的奇迹一个接着一个。蔡京手下提拔了张康国,赵佶自己先后提拔了高强与燕青,都是几年之中从底层直窜到高位。燕青眼看着就要进入宰执班中,余人怎不眼热?只是文官集团天生在拍马屁上有劣势,论根脚、论途径和手段,都与天子近臣无法相比。因此想要快速升官,就得靠上参天大树才行。而高强,年轻功高,圣眷又浓,又不是正统的文官出身,这辈子都作不得宰相,正是秦桧这等文官的天然盟友,现今有这样现成的机会邀功卖好,怎不令他心动?
稍一转念,秦桧便下定决心,哪怕是赌上自己的前程身家,也要办成这件大事,他实在是受够了这样远离大宋权力中心的日子了!
“以在下看来,”所谓爱屋及乌,又所谓宰相家人七品官,秦桧有意向高强邀功,便对石秀也高看一层,把大宋朝尊文抑武的传统也丢到脑后去了,对着石秀自称起“在下”来,“高相公此计,实乃高瞻远瞩,发必有中,倘若真能令辽国内讧,扳倒了耶律大石,则辽国再无能战之将,民心士气亦为之低沉,几十年内都翻不过身来。只是此事牵连甚广,又不好叫人觉得皆出自我大宋手笔,如何出手,倒要仔细斟酌一番。石统制,不若且在这馆中盘桓几日,待在下筹思周详,才说与统制?”
石秀皮笑肉不笑地应了一声,道:“相公限期甚严,如今已过了半个月,石某却等不及,秦台端不妨直言,纵使一时计议不周,我等有商有量,将之补齐,也就是了。相公常言,两人智胜一人,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是是!”秦桧忙改了口风,他也不是真有什么妙计,只是这时代的人不善于协作,知识在多数时候又意味着权力,养成了士大夫们神神道道的恶习,总喜欢故弄玄虚。
好比秦桧在历史上第一次拜相时,就大肆宣扬“我有两策可耸动天下”,不论谁问起来都死活不说,非要当上宰执才说,结果赵构果然就让他作了参政,引出了臭名昭著的“南人归南,北人归北”这两策。
如今被石秀不冷不热刺了一句,秦桧倒也识趣,不敢再装,头脑中将自己所知的辽国情势过了一遍,方道:“如相公所料不错,那萧干果然与耶律大石有了密约,有意归辽的话,耶律大石为求辽国朝廷首肯,势必要在朝中寻找盟友,以便玉成此事。然而现今朝中余睹用事,素疾耶律大石晚达而功居其上,每欲抑之,便是辽主,也觉耶律大石兵权太盛,威望过高不好驾驭。”
“今年以来,耶律大石每每与朝廷意见相左,辽主先是加官太傅,又封以漆水郡王,无非是想要他俯首听命,只是此人刚直过甚,上表屡次辞官,又力陈先后不可出兵之情由,我观辽国朝廷上下,皆有疑彼之意,早欲将耶律大石兵权罢去,只是现今方倚之为重,不敢轻为而已。若要激使辽主罢去耶律大石兵权,只要先给他一个理由,再表明我大宋的态度,譬如耶律大石若举兵反叛,我大宋必不接纳此叛臣贼子,甚或可以兵马粮草相助辽主平叛。那辽主后顾无忧,自然敢动耶律大石。”
石秀听得头晕,不悦道:“台端,这等朝堂间事,你只说如何作去便是,诸多谋划,某却理会不得许多。相公既要他罢官,某只要他罢官便好!”
秦桧笑道:“石统制端的爽利!以我之见,若能拿到耶律大石与萧干结连的证据,道明我那萧干昔日曾有归降我朝之意,后却反悔降金,将耶律大石安一个里通外国,图谋降金叛辽的罪名,杀他满门都足矣!”
刘晏与石秀听了,神情都有些不自然起来,刘晏迟疑道:“相公只要耶律大石罢官便好,如何变成杀他满门?倘使传扬出去,辽人以为我大宋一力威压,逼得辽国诛杀大臣,未免于我大宋国体有损。”
秦桧看了看石秀,见他亦有不豫之色,忙改口道:“是我思虑不周,原来相公指明要耶律大石罢官,果然有其深意,一面可减辽人对我朝之怨气,亦可令我进退自如。那辽主本已有心扳倒大石,只惧大石威望太高,众心不服。若我大宋在其间出力太多,反替辽主受了这份怨气了!”
他说到这里,便一击掌,笑道:“是了!既然辽主只要一个口实,咱们便给他口实,只说在前敌捕得生口,说及萧干遣使交结耶律大石之事,也不须有凭据,也不须指明他二人意欲何为,我只要辽主查明此事,免得于相公大军不利便可。”
刘晏轻轻舒了口气,忙道:“如此甚好,那辽主受了这言语,自必招耶律大石回京面圣,那耶律大石要接纳萧干还朝的话,朝中又无人能为他说话撑腰,也只好自己说服辽主,必要趁此时机回京面圣。”
秦桧接道:“他一离了上京,回到中京,便是龙游浅滩,余睹等人素来忌他,此时如何不设计害他?纵然陷他不得,也教他不得领兵,那接应萧干归辽之事,更是再也休提,如是,相公大事可定也!”
石秀听到此处,方点头道:“这还使得,待耶律大石回到中京时,我还可使人在朝野散播谣言,教大石百口莫辩。”
秦桧闻言,忙凑趣道:“也不必辩,这官场中事,有道是墙倒众人推,大石既到了朝中,又无有强援,虽然是谣言,他那些政敌如余睹之辈,多半也要以此向他施压,逼他交出兵权。”
三人计较已定,石秀便教秦桧依计行事,自己与刘晏告辞离去。那秦桧在房中反复思量,自觉此计万无一失,心中美滋滋地,想着立下功劳之后,回到汴京升官发财的好事,按下不提。石秀与刘晏回转房中,只是闷闷不乐,刘晏看看外面无人,便道:“石三爷,你敢是觉得适才这计策不好么?”
石秀摇头,苦笑道:“刘兄,我与你倒还投缘,不妨说与你知。若说这计策,端地是好的,杀人于无形之中,煞是厉害!只是我想,那耶律大石也算是契丹豪杰,苦心孤诣只为恢复辽国故土,偏偏几句流言,一场倾轧,便能将他兵权夺去,投闲置散!今日之事,若不是碍着相公之言,我看这秦桧直欲取了他性命方休!”
刘晏叹道:“辽国势衰,耶律大石纵然豪杰,独自又济得甚事?况且彼此各为其主,耶律大石既然是辽国的忠臣良将,便是我大宋的眼中钉,他之图谋若得逞,便轮到我大宋势落,于相公大计大大有碍,我等使些手段,也说不得。”
石秀伸出头来,望了望外面,方低声向刘晏道:“刘兄,我不瞒你,适才听秦桧说及这等计策时,我心中却想起我家相公来!论起功高位尊,手握兵权,你说那耶律大石能与我家相公比么?今日我等能这般对付了耶律大石,他日旁人若是也将此手段来对付我家相公,如何了得!”
刘晏悚然一惊,张着嘴巴坐在一旁,说不出话来。石秀此语,却不是空穴来风,其实高强收复燕云还朝之后,便遇到了类似的危机,当时流言之盛,甚至说他有意作安禄山!比耶律大石幸运的是,他在朝中有强力的盟友,外面又没有强大的势力从中利用,高强方能平安渡过,饶是如此,也付出了放下权力,离开政治中心的代价。
过了片刻,刘晏方道:“石三爷,我自涿州跟随相公,深得相公知遇之恩,家中子弟又多得相公照拂,虽不敢说生死相随,倘若有人要与相公为难,我刘晏第一个容他不得!”
石秀叹了口气道:“若要死士,我手下一呼可集万人,大宋国中谁可匹敌?只是此等朝堂中事,委实非我所能为,除了让市井间不利于相公的传言少上一些,余外也帮不上相公许多!”他转了两圈,在这四方馆里终究待不住,便请刘晏操持耶律大石之事,自己出得馆来,依旧还回到自己的下处。
刚刚坐定,便有人送来几份情报,石秀漫不经心看了几眼,倏地跳了起来,又惊又怒:“贼子敢尔!”
第十四卷 三朝北盟 第八一章
在现代有一条定律,说的是一件事情如果有可能变得多么糟,那就会变得多么糟。类似的智慧,中国的古人也有说及,怕什么来什么,说曹操曹操就到,可见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古今实一。
石秀此时,亦是这般心情。他接到的这份密报来自汴梁时迁,说道市井之中有些流言,说的是高强自恃功高,到讨平金国之后,便有意据辽东自立。时迁是石秀手下有数的高级人物,石秀北上之后他就负责坐镇汴梁城,统领哪些市井帮闲、江湖好汉,对于市井间的流言最是敏感不过,一听到这样说话,他便立即下令彻查。
市井流言,看上去是无头无稽,无从查起,实则在真正的江湖人眼中,也未必就找不到蛛丝马迹,尤其是有外人掺杂其中,简直就像是一个硕大的夜明珠在黑夜里一般醒目。时迁只用了几天功夫,便查出此类流言的一个源头,乃是来自于高丽客商,而那高丽客商确实作北珠生意,在保州时便于女真人关系密切。
查到这里,已然真相大白,时迁派人下手捉了那高丽客商,逼问出是女真人花了大价钱,央托在从海道来大宋卖财务,有意无意在茶坊酒肆间散播这类谣言,有未曾加工过的女真物产北珠和生金为证。时迁见是女真人弄的小动作,也不放在心上,只命人将这高丽客商带到京东道上杀了,作成盗伙行劫模样便罢。至于坊间流言,有了前次的经验。只不去理他,掐灭了源头,日久自败。
哪知过了没几天,此类谣言竟又传了开来。
越发说的邪乎了,时迁照老办法一查,结果居然查到这消息是从郓王府里流出来的,而那郓王。便是从前的嘉王赵楷!到了这份上,时迁可就不敢再查了。高强不在京中,他也没办法冲进王府里去捉人,只能命人私下里暗暗盯住了郓王府,再命人暗中放出风去,说道朝廷中有奸臣与金人勾结。想要卖国求荣,私下与金人讲和。
高强以石秀经营市井江湖,既有数十万的厢军禁军为人力,又有钱庄和博览会庞大的物力支持,中间又用上许多管理手法。这等声势用在情报战上,大宋国中并无人能与之抗衡。只几日间,这等流言便传得沸沸扬扬。老百姓的心理,凡是说到奸臣啦卖国啦这一类关键词,无不精神百倍,平日生活中有什么不如意事,也尽可发泄到“奸臣当道”这种不负责任的说法上,于是三炒两炒,东风顿时压倒西风,愣说是奸臣当道,至于这奸臣到底是谁?那就看当朝诸位大臣的人望高低了。反正老百姓只管骂的痛快,也须有什么凭据。
双方的资源和信息远征不对称,加上时迁应对得法,这一场流言战胜的轻松。他却丝毫不以为得意,情知此事既然涉及到郓王府,那层面可不是他能触及到的,当下一面紧紧盯着汴梁和左近诸城的码头坊肆,一面飞鸽传书,将此事报于辽东高强,此外也送了一份给石秀报备。
若只在乎时,石秀也不会这般敏感,恰好刚刚经历了一场阴谋的策划,正在为高强的处境担忧的场合,便即接到了这份密报,也不教他惊怒交迸?高强也不欲介入立储之争,这种态度也为几位亲信所知,熟料便因此而惹上祸害,竟被人诡计中上,石秀想到若是一个不好,高强大有可能落得与耶律大石一般下场,以拼命三郎的胆大包天,亦要心中一寒!
虽惊,虽怒,石秀也知道,即使是他亲自坐镇汴梁,作得也不会比时迁更好,这鼓上蚤武艺未必过人,然而心思机敏,乃是干江湖的一把好手。况且此事已然报道高强那里,朝中的争斗如何,亦不是他所能决定的,此刻也只有仍旧安心在辽国干他的差事。然而与之前相比,石秀又多了一份决意,夜长梦多,谁知道敌人还会出什么伎俩?唯有速速将北疆大局底定了,方才是对高强最好的援助,他所要作的,也只有竭力将耶律大石给扳倒了。
次日,秦桧便去见了耶律余睹,依照他与石秀、刘晏所定的计策,将萧干与耶律大石想勾结之事告知余睹,郑重其事地要求辽国澄清此事,以免造成大宋北征大军不利局面。
耶律余睹身为辽国重臣,掌握军机,耶律大石暗中与萧干交结,这样的大事他岂会不知?倘若此事之事萧干诈降而已,那是会威胁到他现今手中的权利的!此事毕竟是关系到辽国国运的大事,余睹纵然心中不愿,却也不敢轻举妄动,故而对于耶律大石一直与萧干暗中往来之事,他也无从插手,只能捏着鼻子与大宋使臣周旋。今日乍听到秦桧点明其事,顿时暗暗叫苦,只恨耶律大石与萧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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