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一声大响,他方才惊醒过来,只见陈规满面怒容,手掌拍在桌子上,喝道:“相公,你身负国家气运,十余万大军生死存亡,皆在你一身,岂可沉迷往事,颓唐至此?古人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
“改?怎么改!血也流了,人也死了!”高强回想当日,那些逆着大风、眼睛都睁不开的将士,手拉着手立在风中,迎击乘风杀来的敌兵的情景,那可都是他从独龙岗、梁山泊、大名府一路亲手带出来的兵啊!尽管这些忠诚的将士为国尽忠蹈死无悔,可是身为他们的主帅,自己难道不该负上最大的责任吗?
他双手蒙上脸,迟迟不愿抬起头来。见惯了战场厮杀,鲜血和生命的消逝,高强本以为自己已经明白了“慈不掌兵”的真谛,然而此刻,失职的自责却深深地咬噬着他的心,令他无法面对自己的良知,与及肩上沉重的责任。十几万大军的统帅!有多少少年无比向往这个位子,向往着封狼居胥,扬威域外,高强少年得志,也曾为此沉迷,意气风发,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理解到,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这句话到底有多么沉重……
帐中沉默良久,才听见陈规低沉着声音道:“相公,往者已矣,倘若能以往事为师,料今日之敌,则我军十万虎贲幸甚,国家幸甚。相公,为国家计,请忘己身。”
“……元则,你说的是。”高强缓缓地将自己的脸从手中拔了出来,眼睛虽然红了,嘴角却绷得紧紧:“回返中原之后,我当在燕京悯忠寺大作一场法事,以超度平燕阵亡将士,并以自己家财厚恤其家,再上表官家,罪己当日之过。然而此时此刻,我却没有一味自责的空闲,十万大军远征异域,生死端在我一念之间!元则,请讲,我今日如何能信萧干?”
第十四卷 三朝北盟 第七三章
陈规望着眼前的高强,人分明还是那个人,但此时的高强看起来目光深邃,浑无半分跳脱之色,当日意气风发的五陵年少,经历了如许的历练磨折,终于渐渐长成国家大器!忆起当日白身相逢的情景,相伴着高强这一路走来,陈规虽然经历了开州守城那样的修罗场,心中还是不自禁的有些唏嘘,这天地啊,当真是将众生万物皆视若刍狗一般!
心意稍稍凝定,陈规方道:“当日相公与萧干面约,其人自称有意自立为王,观其行察其言,恐非虚言,若只图自存,则当日便可束手归我大宋,亦不失国公使相之尊,此其本心如此也。”
高强微微点头,并不应答。萧干是什么样的人,照理说他比陈规更加清楚,此人在历史上亦是先投女真,后又归契丹,依旧得任四军太师,四军者,汉、奚、契丹、渤海也。这四军并非辽国所有军队的统称,而是特指辽国朝廷从东京道历年来选拔壮勇,组成的一支军队,因其按照民族分为四营,故而称为四军。当辽国在宋金交相攻击之下终于败亡之时,萧干手上仍旧握有一支精兵,以之投靠大宋,或者降金,皆不失富贵,当时金主阿骨打甚至写了亲笔信与他,保证其归降之后的待遇。然而他却不肯相从,径自率众在奚王府自立,随后率军入侵燕京,想要从羸弱的大宋手中夺取燕云,以为立国之本。只可惜客军难久,一战败于当时已经归降大宋的郭药师之手,随后便被自己的部下所杀,前后只当了不到四个月的皇帝。从其历史上的作为来看,虽说有种种客观原因,但萧干本人无疑是个桀骜不驯之辈,除了对于故国辽国还有些眷顾之外,不肯屈居任何人之下。
“现今辽国和金国都已衰弱。萧干手握重兵,居于两国间要害之地,倘若我军能稳固占据黄龙府的话,他所在的长春州和铁骊部故地,便成为了辽宋金三国之间的交叉地带,以形势而言,若要自立为王,无过于此者。故而小人以为。萧干得机必反,而其业已为辽金所不容,除非与我大宋结盟,否则自立便等于自戕也!”
高强听到这里,却摇了摇头:“元则,你前面所说皆有理,只是这最后一句,此人业已为辽金所不容,则未必然。以我所见,此人在我大宋与那大辽之间。多半还要倾向于辽国一些。倘若要他乖乖投顺我军,共同对敌金国,只怕还有些不妥。”
他站起身来,走到帐外,负手望着西北。那里正是长春州的方向,北地的星空显得格外高旷,叫人看上去心底也开阔起来。几名牙兵巡逻走过,见到高强和陈规出来,便即叉手为礼,而后依旧走了过去,铁甲在黑夜中铿锵有声。
望着天上的星星,萧干的面容油然浮现在高强的眼前。只觉得从没有一刻,自己看这个人能看得这般清楚:“元则,适才你所言,萧干意欲自立,那是不错的,只是你饱读史书,当知一点,一个反复无常,无信无义之人。有多少人会甘心情愿归附于他,助他立国?萧干起于辽臣,后又叛辽投金,如今又要叛金,虽然我大宋能助他立国,特一时权宜而已,一旦金国臣服于我,他便没了可供利用的价值,我宋辽又有盟约,大把理由袖手坐观辽国将他灭了,萧干绝非愚人,岂见不及此?”
陈规凝神细思片刻,缓缓道:“相公之意,莫非是说这萧干宁可归辽,亦不会归我大宋?只是他两次叛辽,辽国如何能再用他?”
高强抬头仰望天空,神思飞越,忽忽回到了十年前的燕京街头,初次结识萧干的时候,那一次机缘巧合,还认识的两个人,耶律大石和马植,也就是后来的赵良嗣。正是当日与这几个人的相遇相识,十年后竟成为了决定燕云乃至宋辽两国气运的关键,如今想起来,冥冥中岂非天意?
“当世之人,若论知萧干者,莫过于耶律大石。此人现居辽国上京,手握兵权,与萧干正正为敌,以他的兵法韬略,又是孜孜以报金之仇为志,我等能想到策反萧干,耶律大石岂见不及此?我军与金兵在南路大战,他在上京却能忍住按兵不动,将这大好时机轻轻放过,我意绝非仅只出于坐视我大宋与金国相争这般短视,多半与萧干有关。”
陈规闻言,悚然一惊:“相公之意,莫非是疑心耶律大石已与萧干有了密约,只等时机成熟,便令其再归辽国?然则其迟迟不发,是时机未到,抑或是国中有人不容萧干归辽?”
高强摇了摇头道:“两者兼有吧,详情不得而知,或许辽国中京能有些确信传来。当日接获秦桧书信,我意其人不堪托以大事,已命石三郎暗中潜入辽国中京,与秦桧明暗之间,当可有所收获。倘若耶律大石果真有意令萧干归朝,辽国朝廷中必可查知端倪。”
他转过身来,向陈规笑了笑,道:“倘若真如元则所言,将欲设法策反萧干的话,我军前路难行,多半还是要遣人从辽国绕道,托付辽人将这讯息传至萧干手中罢?据我所知,枢府在长春州可没有足以担当此种重任的细作。”
陈规点了点头,默然片晌,方叹道:“如此说来,我军除了攻克黄龙府,静观局势之外,竟一时无能为矣?”
“焉有是理?”高强一笑:“我大宋国势最盛,在辽兵力亦是最强,任谁有所图谋,亦要问过我高强方可,手握如此大的优势,倘若这盘棋还是下败了,你我皆可回家种田去矣!元则,十日之内,我要将这大营搬到黄龙府之中,你道能成否?”
陈规眉头一扬,朗声道:“定然能成!娄室虽号金室名将,特千人之帅而已,况且城池攻守之术,天下孰能过我宋军?”
高强击掌道:“这便是了!黄龙府一下,我军虽未必能进,亦已立于不败之地,那时无论谁有甚图谋,亦要有所动作。我便可稳坐钓鱼台,看他舞蹈可也!”
次日,高强聚将大帐中,便下达了十日内攻下黄龙府的号令。诸将一路北上未逢大战,早已摩拳擦掌,当下奉了号令,各自踊跃而去,大队宋军次第开拔,一队一队向黄龙府方向行去。
黄龙府之南二十里有座小城,名唤威州。当日金兵围攻黄龙府时,因其一时难下,便将周围数小城攻下,而后方对黄龙府施行锁城法,围攻许久之后方始攻克。此城说来是小城,规模比开州倒还大上一些。且历年来为辽国拱卫黄龙府的重镇之一,城墙坚厚处比开州还要略胜几分。
那娄室坐镇黄龙府,在此城中留下千余兵力守把,虽未指望这小城能坚不可拔,惟望能稍缓宋军进兵的步伐数日而已。岂料宋军到得城下,先竖起刁斗来远远望过城墙结构,便即架起震天雷一阵狂轰。不多时便将城墙一角上的楼橹雒堞尽数轰平,而后炮石便分向两端的登城步道轰击,以阻滞金兵援兵登城。城下宋军则从容不迫地以云梯登城,不多时便占据城上。
守城金兵见势不妙,还待来争,奈何宋军居高临下,箭矢威力极大,射的仰攻的金兵连头也抬不起来,如何抵敌?宋军便这般步炮协同,先是雷弹轰平一段城墙,而后步兵向前攻进,四面同时下手,只半个时辰便将四座城门尽皆打开。掷弹兵、大斧兵和铁骑杀将进去,那城中的千余金兵连打肉搏战的机会都没有多少,便被杀了个干净。
从开始攻城到攻下城池,不过半日而已,此时高强的中军都还没行到此处。花荣入城之后,见城中尚有数千百姓,泰半都是原先金人掳劫的奴婢,便将之尽数看押起来,只不教走脱一个。留下四营兵马驻守此地,以为攻打黄龙府的大本营,其余大军则穿城而过,数路并发,径直向黄龙府而去。
此时五月仲夏,北地气候宜人,正好行军,宋军左路郭药师,右路史文恭,中路张晖为前锋,花荣继之,黄昏时便皆抵达黄龙府城下,却见城门紧闭,城头旗帜不整,兵甲甲胄的反光寥寥几处,一副士气不振的模样。
几将都是老于行伍之人,见此哪还不知娄室弄甚玄虚?当下退还五里,先下营寨,外围一圈营帐却都是虚设,中间又掘了一道浅浅的堑壕。是夜城中金兵果然出来劫寨,想要趁着宋军远来疲惫,又逼城下寨,杀个措手不及,却恰好撞到宋军准备好的陷阱中,花荣等人以掷弹兵和大斧兵相互配合,骑兵绕出敌后,一阵杀败金兵,出城的数百金兵无一人得还。
次日宋军高卧至午时方出,挑着昨夜斩下的数百首级绕城一周,又选了会女真话的许多骂手在城下挑衅大骂,只要娄室出战。这娄室倒也忍得,一不逃走二不出战,只是闷头向城上运送木料,不断加固城楼雉堞,一副死守守死的架势。
金人既然不出,花荣等人便绕过城去,堵着四面城门下了营寨,数万大军将黄龙府围了水泄不通,黄昏造饭时号炮一响,四面营垒皆以炮声相应和,声势煞是雄壮,到了晚间更是刁斗森严,火光如带,更鼓声都遥遥可闻。
到了第三日上,高强中军来到,诸将一起前来拜见,高强也不下马,笑道:“前日开州一战,列公身在汴京不得立功,想必心中闷的紧了,今日凡开州立功诸将皆不许出战,本帅要走马取黄龙府,且观列公手段!”
何谓走马取城?乃是不须下马攻城之意,高强之意不欲在城外大营中过夜,今日便要攻下黄龙府。原本城中不出,一路上又不见恶战,诸将已经有些疲了,乍听高强此言,却都兴奋起来,郭药师和史文恭等人俱怀踊跃,花荣虽是沉静,目光亦凌厉似箭一般。
攻城的部署,城北的张晖所部以骑兵为主,便预备着防止城中之敌出外逃窜,郭药师、花荣、史文恭三将各领一面城墙,一声令下,齐齐向城下涌去,号令一级一级传递下去,不片刻满山遍野都喊“走马取黄龙”。
娄室立在黄龙府中的一座十三层浮屠上,望着城下如海潮一般的敌军,脸色沉郁如铁。开州金兵战败的消息,早在吴乞买率军回转会宁府之前,便已经传遍了女真国中,那一战的详细情形口口相传,到后来已经是面目全非,不知真伪。然而不管怎么传,有一点却始终不变,金人多半都将此战败绩的关键归诸于宋军的雷弹,其威力则被描述得神乎其神,堪比天上雷霆。
娄室身为金国少有的良将,又与粘罕为友,自然得以知悉宋军雷弹的详情。以他对于军事的敏感,自然能够了解到,这种武器在城池的攻守中能够发挥怎样的威力,与之相比,金兵一向善用的各种石炮都变得好似孩童的玩具一般可笑!
“阿玛,当日若从我之言,早早弃了此城,将百姓牲畜粮货尽皆迁回国中。凭着混同江之险坚守,我军进退自如,何必死守这座无用的城池!”一旁拍打着栏杆。愤愤然的年轻金将,便是娄室长子,年方十九岁的活女,当日阿骨打率领女真起兵击辽,首战宁江州之时,他尚只十七岁,便即先登立功,一战成名。
“宋人连大海都过来了,区区混同江怎能阻挡其大军?”娄室紧紧盯着城下,语声却甚是苦涩:“我之本意,是将咸州到此数百里尽数作为战场,凭借我军骑兵之利与敌周旋,令宋军进退维艰,延至隆冬之时,辎重难行,自然退兵。岂料开州一败,又要推选新主,南去大军一时难返,而宋军行军之际前后相护,极是严整,凭我手中数千兵力,终究无法寻觅到合适战机,无奈之下方一路退到此间。事先谁能料到,从银州到此五百余里路,宋军只一个月不到便杀了过来?”
活女犹愤愤道:“终究是我兵太少,只须有两万兵在此,辽主亲征亦被我们杀败也,何惧宋人?”
娄室倏地转过身来,瞪着活女,冷冷道:“活女,你若仍作此想,断逃不过今日之劫!开州一战,我兵七万,宋军四万不到,却连阿骨打这等英雄也被人擒了去,宋军岂是契丹人可比?我军一路北退,宋军一路追来,你也曾率人暗中窥伺,几曾见宋军露出什么破绽来,倘若我军渡江之际宋军杀来,如何了局!休得罗唣,传令下去,若不得我号令,断不许发石炮!”
活女见娄室发怒,不敢违抗,便即吩咐身边阿里喜去传令。片刻之间,城下已经竖起了几十具震天雷炮,只听隐隐约约的号令传来,便有数枚黑乎乎的雷弹腾空飞起,其中一枚落在城下护城河中,毫无声息,另外几枚则飞过城墙,落到城中,几声巨响之后,炸倒了几面墙垣,却并无人伤亡。
娄室一见雷弹炸响,心里便是一紧,不由想起粘罕捎来的书信上所言:“宋军所用之炮,前所未见,非但能及高远,且极准,我军石炮与之相争,往往一二发间即被射中,且远近不及,故断不可与之相争,只可藏于城中,制敌云梯木驴等器械而已。其炮之发,常以一二发为光此后稍过片时,则大发作……”
“传令,诸军先行下城!”活女虽然不解,却依旧用号角传令,只过得片刻,但见城外数十枚雷弹飞起,这一次便格外准确,大半都砸在城头,一阵烟雾起处,城墙上顿时不可见物,娄室所处的浮屠离最近城墙也有数十丈远,却也觉得脚下一阵微微晃动,也不知道是不是心中对于这种雷弹的畏惧使然。
“好险!若非阿玛见机的快,多少甲士也要吃他伤了!”活女见此声势,想起众女真人传言的雷弹之威来,面上也现出侥幸之色。
娄室却顾不得庆幸,目光紧紧盯着宋军的雷炮,心中默默计数,当他数到第六十下的时候,脸色不由得一变,宋军的第二波雷弹已经又再袭来!”六十息,直如此快法!怪道粘罕言说,虽在旷野之中,骑兵亦几无整队冲锋之机,只能以小队乘隙前进!”
说话之间,宋军三四轮雷弹射过,便即停止不发,城下的步兵推着云梯、木驴和吕公车呐喊着向城下冲来,不多时便到了城壕边,开始以木料填塞城壕,而这些城墙段上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