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药师久居北地,又素来和女真人有交往,可谓是眼睛看着金国长大的人,他这般论断,倒似有些道理。高强问过花荣等人,见辽东诸将其意多与此同,方才信了,心中暗道:“这可就有些麻烦了,我本意是想要让金国和辽国相互牵制,我大宋从中取利,便可左右逢源。如今这般局面,若是一意进取的话,倒要将金国给打散了,与我初衷颇有不合,不知是福是祸?呜呼,缺少了穿越者预知历史的优势,本衙内不知要多死多少脑细胞啊!”
好在高强自从来到这个时代,多数时候也不是靠着知道历史来混饭吃,况且北疆眼下的局势基本上是他一手营造出来的,倒也没有多少心理阴影,当下便沉吟道:“列公,据此看来,我军倘若大举攻金,有多少把握能一举灭其国?灭金之举,对于我大宋利弊如何?”
这么大的一个题目,慢说是在座诸人,就连高强自己也没有多少心理准备,原先他顶多只是想要把金兵挡在燕山之外,大宋疆土得以保全就好,哪料到现今居然要认真的考虑是否要灭掉金国这样的大题目?因此一句话问出来,满堂的文武都是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贸然开口应答。
少有的做了一回冷场王,高强颇觉无趣,转念一想不由得哑然失笑,要建立一个国家,和要灭亡一个国家,都是同样的不容易,自己与部下都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现今地沉默不正显出自己这个念头的不成熟吗?
他正要开口,忽听朱武道:“相公。金人虽然勇猛狡猾,然而兵力既寡,田土又复贫瘠,特小寇而已,若辽国疆域万里,属国数十,方乃我朝心腹之患。是以北疆之事,还当以辽为主,下官以为当存金国以分辽国之势。”
高强听来倒也有理,本来就是他的一贯主张,正要点头称是,忽然陈规又摇头道:“此话不然,如今燕云既复,我大宋在北地首重辽东,辽东若在我手,则契丹两面受敌,势必不敢轻举妄动,我中原有泰山之安。倘若今日放过金国,他日契丹与之联合攻我辽东,辽东三面受敌,如何可守?自当趁此时一举而灭金国,收取辽东诸部为我之用,率其兵西向以威慑契丹,才是道理。”
顷刻之间,两名主要军师已经形成了对立的观点,而诸将纷纷发表意见,亦是或赞同存金,或主张灭金,众说纷纭,不一而足,高强听了半晌,只觉得哪一边都有道理,一时间头都有些大了,忍不住便道:“兹事体大,非旦夕可定,列公可看详其事,择日再议,今日便先散了吧!”
一时众人皆散,高强转到堂后,端着茶在那里发楞,耳听脚步声响,却是张所也跟进后堂来,见高强这般模样,不由道:“相公,若是为了金国之事烦恼,眼放着有一个人在此,何不向他问计?”
“却是何方高人?”高强歪着脑袋,也没当一回事,他是从来不信什么山中隐士一出便定天下事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嘛!
张所笑道:“若论知宋金之间事,我大宋莫过于相公,相公既然一时难决,旁人亦无从置喙。然而我大宋之外,却更有诸国,眼前此人便是他山之石,庶几可解相公心中之惑。”
高强听说,心中猛省,笑道:“公亮所言,敢是那阿骨打么?”当下片刻也不耽搁,便与张所来到囚禁阿骨打的所在,见牛皋依旧在这里把守,问过了阿骨打一切如常,每日里能吃能睡,丝毫不以身为阶下囚为意,不由暗想:“毕竟粗人有粗人的好处,倘若换了李煜、赵佶这样的中原皇帝,怕不要终日以泪洗面,唱那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毕竟对方是一国之君,高强依足礼数命牛皋通传了,方整衣入内,见了阿骨打拱手为礼,阿骨打面色如常,亦还了一礼,并不开言。
“果然是胖了,脸盘大了一圈哩!”高强打量了阿骨打一眼,方笑道:“狼主,此间居,安乐否?”且将这一句经典问话,来看看身为阶下囚的国君是何等心态。
阿骨打自然不会说什么“此间乐,不思蜀”,他看了看高强,忽地微微一笑,道:“承蒙高相公厚待,只可惜某无以为报,只能待我家子弟报答相公了。”
高强一怔,道:“狼主只怕会错意了,某家今日此来,并非要加害于狼主,只以多日不见,特意前来探访而已。”
阿骨打面色不变,依旧微笑道:“相公不必欺我,阿骨打自被擒之时便无生还我国中之志,想必现今我国中已立新君,某在此一无用处,徒然靡费食物,相公不杀何待?”
高强闻言,心中暗喜,这话渐渐说得入港了,便笑道:“狼主独居此间,不知外界消息,何以料得国中已然另立新君?我既受使节议和,亦不曾以狼主之身胁迫金国上下,区区月余时间,难道贵国诸位贵人竟如此按捺不住么?”他来到这里,本就是想要从阿骨打的口中获得足够的信息,来帮助他定下对金国的方略,阿骨打主动将话题引到这条路上,岂非正合他的心意。
阿骨打好似全然不知高强的图谋,却道:“相公,可知我国中何以将国主号为狼主?”
第十四卷 三朝北盟 第六八章
“狼主,群狼之主?”高强顺着他的意思往下猜,不过心里马上生出一个怪异的念头,从前看动物世界上说,狼群的头狼多半都是母的,阿骨打这狼主可有点名不副实吧?
他这么一走神,阿骨打下面的话听是听见了,却是左耳近右耳出,等到他注意力再次集中起来,只听阿骨打续道:“我既然败了,便不再有能统领女真诸部,高相公倘若以为我是件宝物,得以用来挟制我国中诸部,那便错了。”
高强点了点头,阿骨打这般说话,与他之前想的也差不了多少,不过阿骨打将自己的重要性说得这般低法,却也不尽然,起码对于他那些亲族子弟来说,有没有阿骨打作狼主是大不一样,谅来阿骨打这般说辞,亦是想要让自己的处境有所好转吧?
他也不说破,却笑道:“狼主何必妄自菲薄?某家业已将狼主在此的消息飞传中原,料想朝廷旨意不久便到,想我中华上国礼仪之邦,汴梁又是当今一等繁盛之地,狼主父子到了彼处,定然乐不思归。况且狼主适才言道,贵国不日即当另立新帝,仍旧与我大宋为敌,某家职责为国守边,亦只好整兵经武,再来领教领教名震辽东的女真精兵吧!”
张所携来的圣旨,本是对于他向朝廷通报金国入侵,请求调给援兵的奏折的回答,至于开州一战得胜的消息。尽管战后第三天就已经送出,不过从这里到汴梁。路上关山大海几千里,又是正式的朝廷文书往来,怎么也得个多月时间。因此严格说来,高强此时并没有资格与金国开展两国间的谈判,他对于斡离不的拖延和回避,倒也不算全然无理。
不过说起对于阿骨打的处置,高强自信是猜的八九不离十,如此高规格的俘虏,那是一定要押往京城去的。这可是继国初的南唐李煜之后,大宋朝捉到的最高级别的俘虏了,赵佶的鼻子还不翘到天上去了!说起来,和大宋朝打仗的前景还真是不错,打赢了自然不必说。打输了也可以被送到当今最文明和繁华的都市生活,哪怕是被关起来,过得也是塞外民族所不敢想象的奢华生活,换了是谁也敢和大宋动手了。
“身为文明社会的悲哀啊,瞧瞧历史上咱们那两位皇帝,过的是什么日子,担惊受怕不用说了,吃的是没舂过的糙米饭。住的是地上挖出来的一个大坑,逢年过节还要出来耍猴给人看,头上戴了多少绿帽子也不能吭声!作我们大宋朝的俘虏,真是便宜你了老家伙。”高强盯着阿骨打的眼睛,肚子里却是腹诽不已。要是赵佶和他一样知道历史,晓得高强现在是解除了他生命中最大的危机,会如何感激高强呢?阿骨打自然不晓得他心里这般天外飞仙的联想,只是听说高强要将他和兀术送往南朝京城,又要再开战事。虽说心中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然而五十多年生长于斯。此去更不指望活着回来,饶是他心胸开阔意志如钢,却也难免唏嘘。沉默片刻,方道:“败军之将,也说不得什么,只是临别之际,倘能将几句言语交于我那二太子斡离不,煞是感激。”
高强点了点头,假意宽慰了他两句,见阿骨打沉默下来,大概再不打算开口,忽地突出奇兵,低声道:“狼主,既然囚你在此也是无用,倘若某家一力向我大宋官家担保,送你回国,你可能率尔金国向我大宋称臣,永世不叛么?”
他这次来见阿骨打,本就是存了要多了解一些金国国策方面的信息,因此是明问暗刺,无所不用其极,否则这样话等闲也不敢说。
阿骨打虽非常人,终究也是爹生娘养,适才刚刚被高强所说的话打击了一下,已经做好了亡命天涯的心理准备,陡然间听说居然有望回国,方寸不由得为之一乱,猛地抬起头来,紧紧瞪着高强的双眼,仿佛要从他的眼中看出些端倪来。
高强心知不能容他恢复理智,须得趁此时机推动他的思维,便又道:“我两国本自无争,皆是些小边民龃龉,只因贵国恃力不服,故而大动刀兵。今狼主已然尽知我大宋势力,倘若能率国中诸部归顺我大宋,为我大宋守边,高某敢以身家性命向官家担保,送狼主回国依旧为国主,顾狼主心意如何罢了!”
阿骨打看了半晌,见高强意似甚诚,方摇头道:“相公,你所言不差,想我金国以战胜立国,却局处当世两大国之间,若不能取其一而代之,便唯有效西夏国,居两造之间以自重了。只是如今你家南朝太强,那辽国衰弱,你却又不许我侵攻于他,待得契丹缓过劲来,我金国终究是小国,哪里还有活路可走?既是你南朝与契丹约为兄弟,我家便只得与你南朝死战到底。纵使相公大义,放了我回国中,我亦是这般作为,既蒙相公高义,我只直言相告,相公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只送我南去便是。”
高强默然片晌,方点了点头道:“来日当告知贵国二太子,命他送些狼主合用的随从使女前来,以备南去路上服侍狼主之用。南方温暖,狼主正好颐养天年,保重了!”
两人相对拱手,高强便告辞出来,见到张所在外等候,便一起回到后堂之中,将阿骨打的言语转述一遍之后,高强摇头道:“纵使我等百计筹谋,终究不明金人之心,他累世受契丹压迫,奋起相抗,人皆有死战之心,故能以小击大,以弱胜强。而今我大宋与契丹为盟,勒令他不得攻打契丹,想来金人心目中亦是将我大宋当作与契丹一丘之貉,怎肯轻易降服?看来还是要再战几场。杀得他心寒了,边疆方定。可恼契丹,虽吃了金国许多羞辱,却连报仇也不敢,只顾坐看我大宋与金国相拼,煞是可恶,枉费我苦心孤诣,存他国祚!”
张所听罢,侧头想了想,忽道:“如此说来,我大宋与金国仍要大战,若能唆动契丹与我朝一同出兵,纵使兵少,亦不失臂助。日间相公说及会之在辽国之事。曾言那上京耶律大石屡有意出兵夹攻,其后得知辽东粗安,又有意与我家相约今秋共灭金国,此人倒是契丹中仇金最力者,不妨与之联结,策动他出兵相助。”
高强摇了摇头道:“耶律大石独力难支,若要契丹出兵,还得秦桧多下些功夫,说动契丹才好,只是秦桧办事不力,若是五月时仍不得定计夹攻,秋日如何出的兵?仍旧是我家独自与契丹为战的局面。”
想起秦桧的奏报。高强犹有恨意,却听张所笑道:“相公这却有些拘泥了,岂不闻日间郭太尉所说,金国旬月间必当出兵于外,不攻契丹,便攻高丽?契丹不必说。那高丽闻说与金国多年相争,彼此结下深仇。倘若又遭金国侵攻,多半也要联结我大宋,同灭金国。以我之见,相公只须在辽东按兵养威,待金国出兵之后相机而动便可,不论金国取哪一国,皆是为我大宋添了一条臂膀。”
高强眉毛一跳,心中大喜,起身捉着张所的手笑道:“公亮高论,令我顿开茅塞!只可惜你新入台谏,我又是被台谏参劾出外,否则将你调了来我幕中作个参议,岂不是好?”好容易在御史台里楔进了一根钉子,高强也舍不得就这么把张所给弄出来。
张所对于高强,与别人又是不同,他家境贫寒,若不是高强在青州时赞助州学,便连书也读不起,等如是再造之恩,心中怎不感佩?至于后来金榜题名,连升数级,一年多就做到了台谏官,旁人或许要深怀知遇之恩,在他心中却还不及当日读书时的一笔一墨。如今见高强用其谋,又深表器重,心里并无半点得意之情,反以能报答高强的恩德为荣,正色道:“相公谋干多少大事,国之重臣,小人只是今日一得之愚,怎敢以之久事相公?只求能报答相公大恩于万一,足为幸事矣!”
高强心中却从来没将自己赞助青州州学当作一回事,见张所引为大恩,一时颇为感动。有道是有比较才有鉴别,把现今张所的言行,与后世某些大学生相比,高下何止霄壤,那帮家伙,是连助学贷款都能赖掉不还,把助学金拿去买手机跟谈恋爱,干出这样的事来,也丝毫不会觉得羞耻的!不得不说,在这一方面,今人真真没有任何资格去嘲笑古人。
当下宽慰了张所几句,勉励他在朝中好生做官,效法范仲淹一样,立志为国家之良相。这却不须高强说,张所本就胸怀大志,颇有“先天下之忧而忧”之风,高强以范仲淹为比,正合他的心意。送别之际,高强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不由得一阵快慰:“宗泽,张所,张叔夜,一个个在历史上不得发挥才能的贤才,如今都走上了康庄大道,只须他们在朝中站稳了脚跟,我也好放手回家享福了!”
次日,高强便即升帐,命参议司即时着手拟订方略,准备举全辽之兵进攻金国,最低限度也要拿下包括黄龙府在内的辽国东京道故地,至于能否得到辽国和高丽的协助,亦另拟几套方略备选。至于诸将,则立刻分赴各地,调集辽东原有兵力,赴辽东各处整训成军,待命而进。内中却将花荣和徐宁二将留了下来,开州业已编成的四厢新军便交由这两将统领,其原部则交给史文恭和栾廷玉。
花荣和徐宁原先都是朝廷将官,对于朝廷的忠心程度更甚于史文恭和栾廷玉,高强要逐步削弱辽东诸将的私有兵权,便从他二人着手。至于史文恭和栾廷玉,这两人地位本在花荣之下,如今取代了花荣的位置,也暂时满足了他们的心意,当下四人都欢天喜地,各自领命去了。
郭药师在一旁见了。心里却有些发毛,这等从乱世中厮杀出来的将领。身上都有些军阀脾气,手下的兵是越多越好,削一个都跟要他命一样。如今高强不动声色,一道令就将辽东汉军一半换了主将,又募兵建立新军,大有一手掌握辽东大权的势头。他素来受高强的指挥,自不敢存什么异心,只是想到高强一旦离了辽东,换个中原的官来宣抚。若是再要削他的兵权,这可如何是好?
高强既然有心收兵权,便早已一一针对诸将作了安排,四员汉将本出自己麾下,还好摆布。只是这郭药师和大忭两人都是外族,不明大宋的政策,所部又都是渤海和女真、契丹等族人,倘若有什么不安,却不是头。
当下鉴貌辨色,已知郭药师心中摇动,瞥眼见大忭神色如常,高强心中已有定计。此时用人之际,不好妄动辽东诸将的事权,再者番汉诸军相互制约,只须将这二人的兵马调开两处,谅他郭药师一时也兴不起什么风浪来。便即颁下将令,命二将亦要调集兵马,等候将令出战,集结地暂时设在辽阳府和盖州两处,二将亦皆躬身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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