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之安危系于相公一身,则朝廷无日不怀北顾之忧也!”
高强默默点头。这一节他也想到,出于唐季五代的教训,大宋朝对于任何可以导致藩镇割据的苗头都是保持高度警惕,而辽东无论是地理还是政情上来说,都可以说是天生地割据沃土,说句不好听的话,哪怕是派个皇子来此处镇守,也要防他自立。何况是用流官?这亏得是和金兵在打仗,辽东又紧邻着辽国,形势极为敏感,否则的话。朝廷地小动作只怕要比如今多出无数倍了。
“其二,朝廷非不知辽东诸将俱素为相公所抚循者,然而惟其如此,辽东既然可以一夜之间归附大宋,亦可以一夜之间背离国朝。惟在相公一念而已!”张所看了看高强,目光与语声都是坚定无比,丝毫也不见闪烁,尽管他说得话字字诛
高强抿了抿嘴,仍旧是不发一言。要生气,要愤怒,要发泄,日前在校场上焚尸高歌时,他已经尽皆做过了,想起那些舍死忘生,为国捐躯的忠勇将士,人家把命都搭上了,自己所面临地这点困境又算得了什么?将心比心,若换了自己是赵佶的话,面对辽东这样无法掌控的地盘,任谁心里都会有想法,会猜忌,会试探。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不正是考验自己对于国家忠诚几何的时候吗?纵使不能象林则徐说的那样,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然而自己身为一手缔造了常胜军的人,怎能背弃军歌满江红里的那一股报国之志!天上,有那么多不灭的英灵在看着自己啊!
“公亮,贯忠既然将此事托付于你,足见他对你是推心置腹,我亦不妨对你明言,若辽东之兵民,实非中原庙堂诸公所能理会得。”高强喟叹一声,身在百年繁华的汴梁的人们,不管是官员还是百姓,有多少人能理解辽东这片土地上生存的人们,他们究竟是何种思维?
“十余年来,辽东迭遭兵乱天灾,人心思定惧乱,谁能给他们安定的生活,谁就能统治这片土地。方金兵入寇之时,辽东皆传女真满万不可敌,故而人人怀反侧之心,立于两端之间,又无宿将统率,故我初闻金兵入寇时,空握辽东七万兵籍,手边竟无大兵可用,若非如此,怎能眼睁睁看着陈元则孤军苦守开州两月之久,死伤枕籍?”
想起当日开州城外长长的白布行列,高强闭上了眼睛,半晌方道:“如今我一战得胜,生擒金主,已然向塞外各部显示了我大宋的实力,是以诸部闻声云集,尽皆心悦诚服。公亮,倘若朝廷久留六将在京师,乃是想要令我得以切实执掌辽东事权的话,想来此计已然得售了,只是,这并非是出于庙堂的策谋,乃是我大宋无数忠勇将士血洒疆场换来的!”
他轰的一拳,雷在桌子上,震得手掌骨生疼生疼,却压不住心头的怒火。开州会战距离六将离开辽东,时间足足两个月,假如六将一到汴梁就返程回来,一路上决不停留的话,他起码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以让六将放手召集兵力,部署应战,那样的话,开州城下的宋军没有十万也有八万,策划的好的话甚至可以打一个漂亮的歼灭战,何至于象现在这样,凭着运气好才捉了阿骨打,金兵的元气尚在?朝中大臣,不知所谓!
现今在朝廷中掌权的,大半都是倾向于他高强的人,没有多少存心挚肘的意思,即便如此,在决策层缺少对于前线的深刻认识的情况下,也还是险些造成了不可收拾的后果。可想而知,倘若朝中真的有什么奸臣和自己作对的话,别提杀敌立功,即便是想要保住脑袋,也得问问老天爷的心意如何了!
张所在一旁,看着高强被愤怒激红的面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虽然年轻,一曾入参议司,二曾随征燕云,自以为对于军国大事也有所了解了,然而他身处汴梁之时,也一样倾向于剥夺六将的兵权,收归朝廷所有。只是望着高强这个自己一向感激和崇敬的人,如此的愤怒甚至是悲愤,张所年轻的心灵,却受到了极大的震动。
隔了半晌,高强的心绪才渐渐平息,无论如何,打仗总是要死人的,倘若自己兵力多了,想要打一个大大的歼灭战的话,或许死的人比现在还要多点也未可知。往者已矣,在生的人还有自己的路要走啊……
“公亮,如今我一战得胜,辽东民心士气皆为之振奋,趁此势收兵权不难。我日前种种举措,你亦已知晓,依你看来,我这般施为,可能将辽东事权收归朝廷么?”
张所颔首道:“我朝在西北制诸蕃部,亦是这般手法,如今相公只须以花荣等四将统领新募之军,而将其所领万户改置流官守牧,则渤海诸部亦当为诸汉州所制,无从生变,辽东当可大安。只是新募之兵又要授田,现今辽东却无许多田土可授,只得命其向金国征讨,就以新拓之地授给之,可谓一举两得。”
高强不由得笑了起来:“公亮,倒不枉你在我幕府中这些时,居然猜得到我的心意。不错,一俟辽东新编诸军成军之后,我便要命其北征金国,最低限度要收回从前辽国东京道的故地来,就以其田分授加入我辽东新军的将士们。待诸将立功回来,便封赏升官,一面宣布改各汉军万户为州县,仍命原有诸千户为知州知县,依麟府折家之故事,其势可定也!”
麟府折家,自从唐末便世居其地,故号折家将,乃是不折不扣的蕃部,然而自其投顺中原之后,历代均忠心朝廷,北拒契丹西挡夏国,立下了赫赫战功。即便如此,大宋朝百余年来依旧在麟府派驻禁军,由中原派遣将吏统领,与折家并立宰制麟府军政诸事,以为制约之道,譬如高强所认识的何灌,当初也曾担任过这样的汉官。
而如今,凭着花荣等几位忠心大宋,又在辽东享有崇高威望的将领协助,郭药师等番官也对他高强畏威怀德,要想去除辽东的割据色彩,对于高强也只是轻而易举的一件事而已。
而想要表白他自己没有割据之心,那就更简单了,不过是功成身退四字而已,只待辽东事了,大宋北疆平安无事,高衙内拍拍屁股就走人,仰天一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第十四卷 三朝北盟 第六七章
开州之战后第三天,金国的使者便赶到了开州城中,担任使者的仍旧是老相识,兀室与高庆裔两人皆在其中,只是为首的换了阿骨打的次子斡离不,显得规格又高了一层。高强倒也能大概理解这使节人选变化背后的玄虚,阿骨打被擒之后,金国国主之位虚悬,单单是为了这个位子谁来坐,是留着等阿骨打回来,还是另外推选,推选谁,便引起了一系列的问题。而今由粘罕和阿骨打两派共同派出使节,却不见吴乞买的亲信入围,落在高强等人的眼中,对于金国内部的纷争也可大致摸到点脉络了。
“阿骨打倘若不能回归,金主多半要为吴乞买所得。女真乃是蛮族,其首领须得众人拥戴方可,吴乞买虽然多立功劳,然而未曾独自率军立功,向来都是随其兄征伐四方,其威信势必不及阿骨打本人。倘若能抓住这一点来作文章,纵或不能令金国内部自相残杀,亦可多方挚肘金人,令其不能并力向我。”陈规说罢,转向高强道:“相公当日临阵寄语,便说及阿骨打安危及归还之事,谅来已然预见到今日之局势,实为妙计。”
高强笑了笑,也不当回事,只是他虽然对金使以礼相待,也容斡离不去探视了阿骨打和兀术父子,但对于斡离不所言的和议和归还阿骨打等事,却始终不及题,总是找着各种各样的借口拖延。他很是心安理得,历史上你金国掳了我中原两个皇帝去,关到死也没放出来。如今你家开国皇帝在本衙内这里才呆了几天,何必来去匆匆?
因此和谈是有名无实,十几天下来毫无进展,开州城下却是诸军云集,宋军的兵力越来越盛,斡离不的性子虽不象兀术那么急,却也有些坐不住了,只是到后来干脆连高强的面也见不着,除了坐等时势变化之外,又能有什么办法?
三月二十三日,一骑使者从盖州飞驰而来,带来了高强等候已久的辽国的消息。
“下官会之冒死言:顷得相公传书,便即求见辽主天庆帝求援,彼初时颇为意动,乃慨然有与我大宋会猎混同江,共灭金国之意。然而数日之后,犹未见军兴之兆。下官请见其国主及用事大臣如余睹辈,皆言契丹岁时颇艰,官私乏食,若要大军行动时,须得我大宋援助钱粮云云。所求之数骇人听闻,下官不敢具书,然观其意,莫须有坐观我两国相斗,以便从中渔利之心。闻上京耶律大石颇有进取之意,然亦乏马艰食,且为金国左都监萧干兵遏东路,道阻不得进。”
“迨至相公开州大胜,辽国上下震动,始有出兵意,岂料耶律大石上书,言仲春牛马多瘦,宜守静不出,既然辽东之势已安,不妨与大宋相约,今秋会兵共灭金国为是。辽主上下商议,颇以为然,故多方为下官言,请以今秋夹攻之事。下官不敢专,业已飞函报上朝廷枢府。并请相公钧裁。”
“所云契丹与女真密谋为盟事,下官亦有耳闻,然查无实据,不敢言诸相公。据余睹言,则契丹与金国虽云议和,年来迄未有定约,且言金国乃仇寇也,安得弃大宋兄弟之好,而反与仇寇为盟?望相公勿疑。即今闻相公开州大捷,方遣使往汴京称贺,兼以牛马佐辽东军前,想来不日即至,尚求粮货为援,以便今秋军兴之用。”
高强看罢,把书信往桌子上用力一拍,张口便骂:“秦桧误我!”也无怪乎他生气,看这封信上所言,在辽东打得血流成河的时候,秦桧在辽国根本就没有取得半点成就,甚至拿着辽国的托词来向自己说话,什么“望相公勿疑”,哪有本国的使臣和自家人这样说话的?盛怒之下,高强几乎要立刻认定这秦桧多半是又当了一次汉奸,只不过这次是投靠了契丹主子了!
好容易冷静下来,想想如今大宋声威赫赫,无论契丹还是金国,相比之下都不那么好过,秦桧在南方又是大好前程,怎么想也想不出,他有哪点理由会去当汉奸?
“相公勿恼,辽国屡败于金,上下皆有畏敌之意,而我师又不曾与金国交战,不知强弱雌雄,辽国心存两端,也属情理之中。只是我军大胜,金兵胆落,若是契丹趁此时进兵,纵或不能深入女真故境,黄龙府克复也不为难,如此良机轻轻放过,甚是可惜,孰料辽国立了新主与主事大臣之后,军国大计仍旧是不得其人?”高强身边的诸人却没有他这样对于“秦桧”这个名字的定见,陈规对于辽国的选择便持理解和蔑视的态度。
倒是张所,对于自己的这位早达的同榜进士颇有微词:“辽国意欲如何,会之身为一介使臣,确乎无从左右,然而事在人为,终不能以为大势难以左右,便即不尽己身之力。会之在辽国之所为,可谓无能。”秦桧字会之,张所与之同榜,自然以表字相称。
高强闻言大起知己之意,问题就在这里,这不是成绩问题,而是态度问题,看秦桧的书信中,对于自己的一事无成哪里有半点惭愧自责之意?相反还拿耶律余睹搪塞我大宋的话来搪塞本衙内,这叫什么态度!
生气归生气,现今这秦桧的问题还是无关大局,倒是辽国态度如此暧昧,颇出乎高强意料之外,放着眼前大好的夹攻机会,辽国居然毫无动静,难道当真象秦桧信中所言,连出兵的钱粮都筹集不来?辽国的力量和战略抉择,对于高强来说至关重要,北疆的格局如何架设,有很大一部分都要由此而定。
“列公,方今金主虽然成擒,然而两国和战未定。辽国在侧举措暧昧难知,我军当如何筹谋北疆大局,何妨各抒己见?”按道理说,这类战略问题应该是朝廷枢密院的事,不过高强当惯了家,对此也是当仁不让,何况他好歹是以枢密使宣抚辽东,这个衔头还在。
只可惜座中缺少了宗泽等一大批经验丰富的参议官们,能够参与这种层次讨论的人也就寥寥无几。当下张所便道:“相公,如今金主成擒,金国亦已遣使请和,相公可谨守边境,由朝廷定和战大计便可。”
高强摇头道:“公亮,你自返回京城之后便入台谏为官,不知军国大事,这辽东战事委实是我大宋先挑的头,哪里是他金国要和便和的?况且如今我军大胜,少说也得将辽国东京道故地都夺了过来,方才称我心意。”
张所一怔,方知自己对于辽东之事知道的太少,已然说错话了,当即闭上了嘴,预备作个看客,横竖他身为监察御史,只是来传圣旨的。一边陈规点头道:“相公说得是,今番我军兵强马壮,又乘战胜之威,要想多占这二十余州土地,也不为难。只是许多州县,本是辽国名下,并非我朝与辽国盟约中所议,倘若我军夺占之后,辽国恃盟约来索此地,却也叫人为难。”
高强冷哼一声。摆手道:“元则恁地把细,前日我求援之时,他便不把盟约放在心上,诸多推托,何期要向我索取战胜开拓之地时。便把盟约来为言?我只不理他!”
陈规苦笑道:“倘若是衙内在朝掌握枢机,自然无虞,只是现今庙堂诸公。自以燕云既复,北疆无事,若听了契丹言语,当真把些土地来还与他,也未可知。相公若要攻金,辽事不可不虑。”
众人闻言,俱都点头称是,如史文恭、马彪等将领面上更现出不豫之色来。高强暗地叹了口气,方道:“元则这般说来,亦是道理,只是我曾闻,天与不取,反受其咎,如今金国败绩,正是我师进取之时,至于辽国么,他若是连向金国报仇之志也无,只堪作一只守门犬罢了,惧他作甚?此事我当向朝廷进言,列公无虑,但讲今日辽东之事便了。”
诸将闻听此说,精神都是一振,郭药师便笑道:“能得相公宣抚辽东,真乃我等幸事也!方今我常胜军威震辽东,远及诸国,金兵不复往日声威,其势必得一场大胜,一来镇服其国中诸部,二来亦可掠得钱粮奴婢,以维系其国势不坠。即今其国主在于我手,金兵又顿挫于开州城下,势必不敢与我军争锋,我意金兵不是向高丽,便是攻契丹,即在四五月间。”
高强闻言,顿时来了兴致,倾过身子道:“郭太尉何出此言?”
郭药师听见叫他郭太尉,顿时满面红光,笑道:“相公有所不知,金国诸部本皆草莽,非素有治体者,若非完颜部女真数十年来征战,渐次号令如一,其境内只怕至今都是一盘散沙。而北地苦寒,女真人春夏耕种渔猎,秋冬外出征讨劫掠,已成定制,自女真起兵屡胜契丹之后,为甲士者日众,农事悉数委诸奴婢,故而其国势虽强,然而徒恃战胜为资而已。如今相公奋神威取之,一战而擒其国主阿骨打,金国势必举国震动,有瓦解之势。若诸部皆离心,单单完颜一族,不过数千户而已,焉能立国?是以某敢断言,完颜氏若要仍持金国国柄,势必要速立新帝,然后外出征讨他国以立威,威信既立,各部皆安,而后方可与我朝及契丹议和战之事。”
高强听罢,讶然道:“如此说来,我一意囚禁阿骨打,又不与金使议和,却是我的不是?”
郭药师忙摇头道:“相公专镇方面,心存北疆万里,所谋者大,自是不错的,如今是金国要来求咱们,不是咱们求他,自然无需速定和议。某只以为,金国其情如此,非若中原数千年来君臣相守之邦,相公若是一意延搁,恐怕过犹不及。”
郭药师久居北地,又素来和女真人有交往,可谓是眼睛看着金国长大的人,他这般论断,倒似有些道理。高强问过花荣等人,见辽东诸将其意多与此同,方才信了,心中暗道:“这可就有些麻烦了,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