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为礼。
看着这一张张忠诚的面孔,那眼底发自内心的尊敬,高强地心绪渐渐平复了些,唤过身边一个兵士问道:“日间大战甚是疲累,尔等不趁时歇息,在此忙些甚事?”
“启禀相公,小人等,是奉李统制之命,收殓……收殓日间战事中阵亡袍泽……”那兵士只说得一句,目中已经流下泪来,难以卒言。
高强恍然,举目四望时,果然见他们正将一具又一具用白麻布包裹的尸身用木柴架起来,想必是要逐一火化了,而后捡出骨灰来装入坛中,带回中原去,毕竟常胜左军中大多数人都来自中原,家室在南,尸骨还是要回南安葬去的。其余在辽东招募的将士,则依照辽地的习俗,也是以火焚化,而后通知其家前来办理后事。
今日这场战事,委实惨烈无比,宋军阵亡者数千之众,中伤者有倍此数。此时这座校场上一个一个柴堆排列开来,骤眼望去亚似一座整齐的军阵一般,仿佛这些将士们其身虽逝,英魂不远,那股斗志杀气更是凝聚不散,直冲霄汉!
高强抬起手来,拍了拍那兵士的肩膀,正想安慰他几句。哪知只是一开口,眼中便出现了韩综舍身杀敌,黄信冒死冲锋,无数忠勇将士蹈死不顾。寸步不退地与敌人厮杀的英姿,还有那进入开州城时,长长地、看似没有尽头的白布覆盖地躯体!嘴巴张了张,一个字都还没说出来,眼泪已经不能遏制地流了下来。这都是多么优秀的中华儿女啊。一个一个,就这样长眠在此了,再也看不到中原的家园了!
他这一哭,一旁的军士们更加不必遏制,彼此都是军中同袍,数载的饮食起居,生死与共,他们之间的深厚情谊超乎常人的想象,即便只是生离,也能令最坚强的汉子泪流满面,何况是今日的死别?在场生还的人当中,有多少人没有被阵亡的英雄们救过命,有多少人没有和他们喝过酒,有多少人没有和他们并肩杀敌,南征北战!
哭声一起,便象是开了闸地洪水一般,场中兵将们积蓄已久的情绪倾泻而出,默默流泪者有之,号啕大哭者有之,捶胸顿足者有之,哭天抢地者有之,相识的兵将们更是抱头而哭,死去袍泽的名字提也不能提,哭声直上干云霄,尘埃不见还乡道!
几千人这么一哭,声势何等浩大,不但小小开州城中尽皆可闻,便是城外的宋军营地也能听见。高强哭了好一会,心中的情绪发泄出来不少,却见身旁的兵将们一个个哭得伤心无比,有的人甚至已经哭昏了过去,心中不觉恻然,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妥起来。
“相公节哀。”身边忽然有人扯了扯他的袖子,高强转身望去,见是陈规和李孝忠两人,这两人亦是眼眶通红,显然刚刚也参与到了哭军当中,只是李孝忠又添了一句:“若再哭泣不止,恐伤了士气。”
高强一想不错,固然情绪是需要发泄,然而过度的话亦要伤身,士兵们哭得太过厉害的话,倒要损伤了士气了。况且国家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大丈夫马革裹尸还,亦是一等的荣耀,倘若一味哭泣的话,只怕倒要被这些长眠的英灵嘲笑了吧?
“元则,孝忠,咱们唱歌吧,唱我常胜军的军歌。”见俩人一起点头,高强便开口唱了起来:“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三个人的声音并不大,然而这首歌在常胜军军将们心目中的地位极为崇高,可以说就是秉承着这首歌的胸怀志气,才使得常胜军能够在收复故地、抵御外侮的战场上如此英勇无畏,一往无前!业已被哭泣发泄了大半的情绪,众兵士的心中正有些迷惘,骤然听到这首几乎已经刻在骨子里的军歌,不自觉地便跟着轻轻唱了起来,正是一人唱,千人和!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开初,只是一个一个地唱和,到后来,适才回荡在众人心中的悲痛,不觉已在这首胸怀博大、志向高远的军歌声中,化为了忠勇奋发的报国之志,正是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歌声之中,高强从身边的军士手中接过火把,点燃了身前的一个柴堆,看着火焰将其中的秦明的尸首包裹起来,而其余的军将们也无需命令,一个个地将堆积好的柴薪点燃,校场上数千堆火焰飞腾,仿佛是英灵不灭,照亮了整个夜空。然而这时候,再也没有人哭泣,众人一遍又一遍地齐声高唱满江红,唱着军歌为往日的同袍送行,彼此虽然阴阳勇隔,然而这一阙军歌好似便能将众人的心紧紧连在一处,无论天上地下,仍旧能够唱着一样的军歌,怀着一样的壮志,征战疆场,为国捐躯。
歌声之中,高强登上点将台,也不待众军士停下歌声,也不要发表什么长篇大论,只是将手中火把高举,奋尽胸中的气力大吼三声:“我军常胜!我军常胜!我军常胜!”
在哭声中沉痛,在歌声中奋发,此刻将士们心中已是满怀豪气,战号声冲天而起,竟似要将整个开州城都掀的翻过来一般:“我军常胜!我军常胜!我军常胜!”
不但是开州城中,南北十里连营中的将士们也都跟着高唱军歌,高呼战号,纵然是辽东的将士们,不会唱满江红,却并不妨碍他们跟着高呼常胜的战号,因为他们已经一起并肩面对过那样的死斗,因为他们也同样背负着常胜之名!此时此刻,常胜军亦不分南北,俱都连成一体,万众一心。
高强将火把一掷,校场中的兵将们俱都知道这是军中结束讲话的举动,上下同声高喊一声“杀!”声震数十里,甚至远远传到东面的金兵营地中。
“宋军士气如此之盛,我如何善后……”粘罕负手西望,意颇踌躇。
第十四卷 三朝北盟 第六六章
露布飞捷,乃是传达捷报的使者,将不加封皮的边报带在身上,任凭沿途的官民观看,这铺兵在传讯道中换马打尖歇息,俱是如常人一般,捷报便在这一次次的短暂停留中,在沿途各地迅即传播开来。等到三日之后,铺兵将露布送到辽阳府之后,开州大捷的捷报已然传遍了辽东大地。
虽说从会战的场面和双方损失兵力来看,宋军了不起也就是与金兵平分秋色,然而临阵生擒金国国主阿骨打,却算得上是空前巨大的战果了。有读书人扳起手指头来算一算,上下三千年之间,有一国之主被敌兵在战场上生擒的少之又少,好比汉时与匈奴百年大战,最高也就是俘虏了对方的左贤王而已,冒顿单于倒是有机会擒下汉高祖,开创这个历史,只可惜败于陈平的美男计。
现如今,一向号称对外懦弱的大宋朝,居然一战而擒敌国国主,开百代未有之局面,这是何等惊人的大事?更不要说,这金国国主还不是什么末代亡国之君,而是刚刚起兵杀败辽国,建立了第一个女真国家的开国雄主阿骨打,是号称满万不可敌的女真精兵之帅!
这样一个战果的影响力,甚至超乎高强自己想象之外,短短几日之内,辽东各处千户纷纷闻讯赶来,自己带着粮食兵器战马,一队队地向高强报到,而原先高强发出动员令,甚至大军起程前往开州城下迎战金兵之时,沿途甚至没有任何一个千户加入他的军队中。虽说是高强怕指挥不灵,以及加重了后勤负担,并没有大规模召集辽东的兵力。然而此等前后态度的差别,亦显示出他先前不动员辽东本地兵力的明智,要知道面对开州会战这样的惨烈战斗,任何一点不稳都会导致极其严重的后果。
现今可就大不一样,纵使没有六大将这样久镇辽东的宿将辅助,单凭着开州一战打败金兵的巨大胜利,高强也已经在辽东诸军心目中树立其了极大的威信,一众千户百户几乎不需要任何组织和管理,便献上了自己的兵籍户口,为首者则亲身前往高强在开州所设立的临时衙署拜见,更有许多人提出要将自己的亲子送到高强的牙兵中服役,等若是交出了人质。
望着面前拜倒的长龙,高强一时间应接不暇,心中也隐隐有些得意:“史记上说,项羽在巨鹿一战中大败秦军,诸侯镇服,战后都是膝行跪拜项羽,那时候项霸王的感觉,是不是也和本衙内现今差不多?惭愧啊,其实本衙内压根也没杀过一个金兵的……”
得意归得意,他却不好轻慢了这些前来表示效忠的辽东千户们,真正掌握着辽东的权力的,其实就是这些一手掌握了当地军政权力的番汉千户。要说起来。现今辽东的制度基本上是个四不象,有点象西魏宇文氏时府兵制建立时的情况,都是地方豪强掌握了基本的权力,然而当时的宇文氏很好地将自身北族的势力与当地豪强结合在一起,得到了其死力。却又与今日的大宋朝廷不同。如今的辽东本地豪强们。其权力要远远超过府兵之下的诸折冲,更接近于外族的部落首领。高强之所以能打赢这一仗,靠的是中原部队为主力,兼得到当地少数亲信部队的协助,严格说起来根本没有这些千户什么事。
认清了这一点,高强有心趁着这个大好时机,将辽东的结构再梳理一遍,于是与陈规、朱武等参议们一番商议,参照府兵制与大宋在西北治理蕃部的经验,先行对汇聚到开州来地辽东诸部进行了整顿。
官职方面并无太大变化,只是在各千户和百户后面加了个巡检的头衔,原本在辽国时,对于这类部族便时常授予详稳的称号,翻译成汉话也就是巡检的意思,众豪强也不以为意。只是接下来的就出乎意料了,高强宣布在辽阳府设立学校,诸千户百户的嫡系子弟,凡年纪在五岁到十五岁之间的,尽皆要送往学习,同时接受各部十五岁以上至二十岁的亲族子弟,为宣抚司效用,隶宣抚使牙兵。这效用也是宋军的一种制度,用来招募特出敢战的兵士,有时也包括文吏在内,不但薪饷从优,更不必刺字,在北宋后期已经渐渐成为了战士的主流。
至于各千户手中的兵籍,暂时也不好去动,高强只是宣称金兵势大,朝廷从中原调兵来此山高水远,故此要在辽东募兵,不论其原先是否是辽东常胜军兵籍之中,皆可按式应募,一旦中式被招之后,便享受常胜军的待遇,其家属脱离当地户籍,重新授田,原有田土和牛具入官。
从北宋在西北治理蕃部的经验来看,这么数管齐下,先以朝廷汉军镇制,又用其为兵,再以汉家文化教化熏陶其子弟,不消十余年间,诸蕃部多半都化为大宋顺民,其中更涌现出了折家将、高永年、李显忠等良将忠臣,足见这一套手法的有效性了。而如今高强一手握着战胜之精兵,一手又高举着与女真开战的大旗,更不容有人明里暗里的抗拒整编,于是旬月之间,便将前来投顺的诸千户整编成军,共得战士两万余人,战马八千余匹,除了补足开州战事中折损的兵额之外,又依照常胜军的编制划分为四厢,由军士们推选了各厢指挥使,再由常胜军中派给参议官和军将,教晓诸般行伍军法,日夕操练。余众则由高强一一接见,加以抚慰之下,方各自遣还本处,依旧作他的千户去。到了三月中,天气渐暖,又有一路大军抵达开州,原来是从燕山路调来的背嵬军余部一万五千人,有马五千匹,令高强手中的兵力骤然增至六万余人。战马两万五千余匹。这一路中原的援军到来,更带来了大批的军器和粮草,单单各式雷弹便有十万枚,神臂弓的专用短矢五十万枝,箭矢一百万枝。然而最令高强惊喜的,并不是援兵和物资,而是随船回来的辽东六大将!
开州的宣抚司驻在衙门里,欢声笑语。一片欣然,高强自打来到辽东之后,还从未有一次,好象今日一般觉得这厅堂都显得拥挤了。
“相公,官家恩典。那真是天高海深,我等去往汴梁城中,俱有封赏,官家赐了我金盆一块,又加封我为检校太尉,只今我也是郭太尉矣!”郭药师得意非常,如今辽东官员之中,除了高强就是他官职最大。尽管这检校太尉只是个虚衔,并不象高强老爹高俅一般的领衔武阶。然而此时民间对于高级武官,通常都是唤作太尉的,只不过高强的部下因为他老爹的缘故,大家有志一同都不叫太尉了,因此现今郭药师能称作郭太尉,也算是独一份了。
高强只是笑,也不当回事,他素来就不讲什么避讳之类的。哪里会在意这些?再问其余诸人。原来在汴梁城中过得都是关云长一样的日子,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上马金下马银,若不是辽东告急,高强连书请他们回辽掌军,只怕到现今都未必回来。
除了郭药师之外,大忭、花荣、史文恭三人都赠了检校官,栾廷玉和徐宁则加官一级,从遥郡武官转为了正任的刺史,其家各有封荫,可算是天恩浩荡。只是高强听着听着,却觉着有些不对滋味来,盖因这六大将去汴梁转了这一圈,除了加点虚衔之外,却是半点差遣都无,而他们这次回来,圣旨中除了叫他们听宣抚使高强节制以外,也并不另授方略。这么听上去,好似是也就是官家要见一见降官而已,以收其心而已,然而问题就出在这里,这六大将可并不是一路货色,其中四人都是大宋的忠臣呐!
高强一面摆着笑容与众人叙话,跟着李孝忠说起日前的开州之战,诸将的注意力登时便被吸引了过去,他却将眼光转向前来下旨的监察御史张所,果然见张所飞快的四下望了一眼,向他递了个眼色,点了点头。高强心下登时了然,知道张所定是有什么事要私下里说,当时也不动声色,只道诸将远来辛苦,接风洗尘之后便即各自发回去安歇,须明日再议军机。
夜半时分,高强暗地遣人将张所唤来,二人厮见毕,张所袖中取出一封信来,呈给高强:“相公,此乃许先生托付下官,送交相公亲启,并嘱下官,不论相公有甚疑虑,皆着下官为相公解惑。”
高强点了点头,拆开信来看时,却是许贯忠在朝廷中打探了消息,原来辽东新附之土,兵权都在这六人手上,朝廷中颇有人以此为忧,于是便向赵佶进言,想要趁此时机将这六人在朝中多留些时日,以便高强充分掌握辽东的事权,俾可使辽东官民更加心向朝廷。况且他们六人与宗泽一起南归,宗泽一回朝就面临御史台的调查,梁士杰和叶梦得等人也要借助他们对辽东军政的熟悉,来为宗泽辩护,几样加起来,诸将回辽的时间竟是一拖再拖,直到高强的书信中将辽东战局说得无比紧急,非六将回辽不可,才改变了赵佶的心意,再加上宗泽此时也洗清了身上的干系,得以重回枢密院为官,六将这才得以北还。
“原来如此,敢情还是为我着想了?”高强啼笑皆非,朝廷要消除地方的独立性,这种想法无可厚非,而赵佶属意他来作这件事,也可见高强圣眷不衰,只是这一下太也多余,如果这几个人不是被本衙内制得服帖,辽东哪有这么容易就归顺朝廷?
哪知他对着张所发了两句牢骚,却引出张所的另一番见解来:“相公此论差矣,若言诸将能依从相公,却并非忠心朝廷,此亦朝廷之深意,借以观相公之所为也,相公岂可不慎?”
高强面色一正,向张所拱了拱手:“望公亮赐教。”盖张所字公亮,因两人有门生之谊,故而高强以表字称之。
“相公,朝廷大臣非不知辽东之归附,相公出力甚多,然而辽东孤悬海外,与我大宋无寸土相接,其势尤为难安,况且辽东土归于兵,兵擅于将,一旦一将离心。万众皆怀反侧,此殊为可虑也。况且相公为国家重臣,其势亦不得永居辽东,若使辽东之安危系于相公一身,则朝廷无日不怀北顾之忧也!”
高强默默点头。这一节他也想到,出于唐季五代的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