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然而身边的朱武陡然欢呼起来:“相公,白旗,金人的使者,打着白旗!”
高强一惊,忙再从望远镜中看出去,果然见是几个金兵骑兵驰出阵来,停在里许开外,为首者将手中的白旗左右摇晃,余者都张开双手,示意并无武器在身。
“衙内,定是咱们捉了金国国主,他们支持不住,想要求和了!”朱武兴奋莫名,几乎要跳起来,冲着高强连喊带叫。
打赢了?真的打赢了?高强愣愣地望着前面,望着望远镜视野中的那片白旗,脑子忽然停止了转动,只是很机械地看着自己阵中有十余骑迎了上去,为首者与金人对答几句,而后又驰了回来,却留下十余骑宋军与对方对峙。
“看上去倒像是来求和的,难道金人真的认输了?不可大意,不可小觑了金人的坚忍!”好容易恢复了思考能力之后,高强第一个念头竟然是不相信,他倏地放下望远镜,头探出刁斗,向下面的李孝忠大喊道:“孝忠,传令全军戒备,不得有误!”
其实不必他说,李孝忠也早就按视全军诸阵,各级统领和将官,以及军中各级参议,也都不间断地巡视军阵,激劝士卒,以保持他们的杀气和斗志。正是这些军中上下兵将的努力,再加上常年训练的纪律约束,宋军在阿骨打被擒入阵时甚至没有发出多少欢呼声,而现在更是对于金人的白旗使者冷眼相看,丝毫也不敢大意。
须臾,下面的消息传到李孝忠手上,他命人用绳索将他吊上刁斗中。向高强道:“衙内,金人遣使求和,愿两下权且收兵,并请衙内好生照看金主,明日当有贵臣来商议诸事。”
求和?求和!高强愣了好半天。忽然两手一松,望远镜当啷一声掉在刁斗的木制板壁上,李孝忠一把捞起,正要惊问高强,却见高衙内双拳一握,仰天无声的大笑半晌,方低下头来,脸上已然乐开了花:“孝忠、朱武,咱们打赢了!真的赢了!”
李孝忠与朱武听了这话,方才安心,李孝忠亦笑道:“衙内莫要高兴太早,咱们现今的兵可还不及敌人多,倘使金人假意求和,乘机突袭,又当如何?”
“不怕,叫他先退,他们骑兵多!”高强这会脑子又清醒起来,适才被心头的紧张和期待扼住了的思想,好似决堤的洪水般冲击脑海。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好容易想起了这个点子。李孝忠亦以为然,正要传令下去,高强忽地又道:“告诉金使,就说两下撤兵。我却不来伤他家国主。待两国定约之后,自当奉还阿骨打给他。”却是高强已经想到了日后的两国关系,捉了一个国主可不算什么,当初西夏李继迁本人都入朝为官了,他弟弟李继捧不是照样不服,终成大宋的大患?明朝英宗北狩,大明照样另立新帝,抵抗到底,这都是活生生的例子,何况金人乃是集体领导制,就算阿骨打一代雄主不比寻常,单单捉他一个人也未必就能镇服余下的女真诸部。
“倘若阿骨打能合作,我便放了他回去;倘若他不合作,就等金国另立新帝之后再放他回去,总之杀了他是没多大好处的,不妨先给女真人吃颗定心丸。金太祖都抓到我手里了,还怕你翻上天去!”心一定,高强这脑子就活了,突然间又想起别样事来:“早先传讯辽国,相约夹攻女真,却一直不见回信,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此番回到辽阳,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他在刁斗上想东想西,下面骑兵又奔出去,将他适才的命令转述给金人的白旗使者。那金人又与宋军说了两句话,便回马驰向本阵,过不多时,只见金兵右阵粘罕率先后撤,跟着中军也开始逐渐后退,左军吴乞买部退的最慢,当他们开始移动时,最早撤退的粘罕部甚至已经退出了高强望远镜的视距之外了。
“果真有异心之人呐,看来纵使退军,也不可掉以轻心。”高强心中暗自警醒,单单从这撤军的顺序上就能看出,金国内部对于往后的行止已有不同的意见,吴乞买身为阿骨打的亲弟,宗族兵力又甚强,不在阿骨打之下,本就是阿骨打的当然继承人,可想而知,如果阿骨打不是被生擒,而是阵亡的话,这会甚至有可能临阵推举吴乞买为首,再次向宋军发起进攻,也未可知。
然而阿骨打既然未死,他在女真部族中威望素高,纵使现今被宋军活擒了,也还是有兄弟子侄倾向于他,其势足以与吴乞买部相抗衡。在此情况下,粘罕的率先撤军无疑就表明了态度,实力堪与完颜本族相颉颃的国相部加入阿骨打一方,吴乞买也就不得不屈服了。
“只是这几方的矛盾表现得如此明显,竟然要用撤军的先后来表明态度,可见其伙中不知已经吵成什么样子了,若要分化瓦解金国的话,这倒是一个不错的时机,看来这阿骨打一时半会,还不能还给金人。”只是要他现在就定下对金人的策略,却还力有未逮,只因北地三国互相牵制,高强的目标又是要奠定起码五十年的北疆格局,如今辽国的情况迟迟不知,怎好妄下判断?
日头渐渐西沉,残阳如血般照在大地上,益发显得这片战场格外苍凉惨烈,即便是战斗已经平息。金兵已经离开了战场,宋军亦开始逐步后撤,为了防止金兵组织骑兵进行突袭,宋军的骑兵殿后,步兵交替掩护后撤,一切都和当面有敌一般无二,短短的十里路走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天色全黑,方才点着火把退回了原先的营垒中。
这一场大战下来,善后的工作自然少不了,除了统计战损士卒和消耗兵器物资,计点首级和缴获等等之外,更要安排部队巡夜,以防金兵偷袭,因此诸军回营之后也不得休息,而是一起动手,将营垒又加固了一层,之后方才生火造饭。
高强随中军退入开州城中,先去看了阿骨打和兀术两人的情形,见牛皋将这两人押在开州官廨中,两间厢房各关一人,阿骨打房中是三名士卒盯着,连吃饭都要牛皋亲手去喂,可谓守得密不透风。
他夸奖了牛皋几句,便吩咐取下阿骨打口中的麻核,笑道:“塞北一别,至今十余年,狼主风采不减当年,高某心甚庆之。久仰狼主一代雄主,平生说话决不脱空,今当求狼主一言,若能自许不寻短见,亦不求脱逃,高强便可放狼主自便,如何?”
第十四卷 三朝北盟 第六五章
一豆孤灯,两人对坐,三杯淡酒,四目交投。
乍听上去,该是有些暧昧或者孤清的场景,不过此时高强却半点杂念也无,对面这个老人虽然并无多言,却给了他极大的压力,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要以为这屋子里的空间都被阿骨打给占据了,这个女真人就好似高山一般。
虽然来到这个时代十余年,上到万乘之君,下到草莽英雄,高强见过了无数的英雄人物,然而单纯就个人的威严气概来说,没有一个人能象阿骨打这样给他强烈的冲击,而且甚至没有说过几句话!
严格说来,从他进入这间屋子,提出要求之后,阿骨打只是看了他几眼,点了点头,而后上了酒菜便大饮大嚼,再也没有说过一个字,直到酒足饭饱,方才面无表情地看着高强,只不说话。
有那么一刻,高强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决定,现在就和阿骨打接触,究竟是不是正确的抉择?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与对面的阿骨打相比起来,虽然气度和精神的强固颇有不如,然而高强自有他的优势,对于阿骨打的为人和政治倾向,他早已从历史书上看得一清二楚。
从白山黑水间成长起来的女真民族,先后曾经建立了两个王朝,从对于中国的统治上看来,后金当然要比金强了很多;然而对比两个王朝的开创者,高强对于阿骨打的印象却要好上很多,与那位奴事大明、包藏祸心数十年之久的清太祖比起来,阿骨打就要光明磊落得多,当着辽主天祚都敢于对抗,不肯为之起舞,错非秉性刚烈无比,何能至此?从另一方面来说,阿骨打在生之时也并不主张入侵中原,他明智的意识到。女真之所以能够强大起来,乃是因为其一贯奉行的生活方式,而入侵中原之后,女真民族势必会被所掠夺到的金帛子女所迷惑,失去了过往的质朴和勇武,从而逐渐沦落。也只是在他驾崩之后,女真族才开始了向大宋的进攻。
“秉性刚烈而又明智,的确是一位难得的领袖人物,只是既然知道了你的心中底线,我又何必惧你?”身为穿越者,对于历史人物的认识也是一种优势。高强心里有了这张牌垫底,顿时又从容起来:
“狼主,久闻女真满万不可敌之名,何以今日为我所擒?”堂堂国主,一战成擒,说到哪里去都是天大的耻辱,高强便从此处下手,想要掀开阿骨打的盔甲一线。
阿骨打果然双目一瞪,拧眉怒目道:“高宣抚,今日一战不过两分,你用雷弹设下陷阱,某一时不察为你所擒而已,何足道哉?”
“两分?却也不假。”高强点头笑道:“仅以今日之战而论,我确实未能击败金兵,使尽了浑身解数,亦不过能争个两分之局而已,然而狼主可曾想过,此战我不败便是胜,你不胜便是败了?”
阿骨打何等样人,亦不会为区区意气所使,只是默不作声。听高强续道:“我大宋地广人多,兵精粮足,单只辽东一地,便有民三十万户,精兵七万之多,况且甲兵极精,又有诸般火器。今日一战只须不败,我能以较弱兵力守住开州,顿挫狼主兵锋于城下,已然打破了女真不可敌之传言,消息传出势必辽民归心,我将越战越强,纵使不再从中原调兵前来,单单举辽东之兵,便足以与狼主决胜。”
“金国则不然,举国之兵亦不及十万之数,且地少贫瘠,粮货积蓄不多,难以调遣大军,今番能动员五七万兵南来攻我,已是极限。我料狼主今日纵不失手为我擒,此战不胜亦难持久,数日间必当拔营退却矣!如是,则今日一战之后,我将与日益强,而金国日益削弱,其消长之势一望可知,狼主今日已不能胜我,况乎来日?因此今日之战,我不胜亦胜,狼主不败亦败!”
高强之所以会率领少于对手的兵力前往开州会战的战场,在此之前便已经与诸位参议官们详细推演了其间的战略局势,正是有了这样的信心,正是站在这样的高度之上,才使得他能下定决心投入会战,只要不输就能改变两国之间的根本战略态势,这是何等诱人的果实?况且论进攻虽然不及以骑兵为主的金人,但只是两军对垒交锋的话,武器方面占据优势的宋军更有较大把握占据上风。
事实上,这一战的结果也是如此,即便阿骨打没有失手被擒,其投入最强铁浮屠的冲锋被打退也成定局,面对一副绞肉机架势的宋军阵营,金兵哪怕打到天黑也是难以取胜的。
对于其中的诸多关节,阿骨打亲身体验,自知是实。以他的心性和地位,也不来作什么口舌之争,当下沉默半晌之后,方道:“十年之前,高相公你未满弱冠便敢深入我境中追杀马贼,当时我只道你是少年血气之勇,不意十年之后,竟成我金国大患!你说得不错,宋军之善战实出乎我意料之外,日前兵锋挫于开州城下,我便该退兵而去;今日一战不得胜,我更是只得退兵一途。只是我境中非外人可擅入,辽主十余万击我两万,尚且不敢冒进,尔大宋若要攻灭我金国,亦是休想!”
高强拊掌笑道:“与狼主说话,确是平生快事,大家直指本心,丝毫也不作伪。不错,狼主本多骑兵,又皆是山林间生长的勇士,我这厢不要说兵力不及,便是能识金国道路者也无多少,狼主若要退兵,我也只能拱手相送而已。只是女真境中不得往,往日辽国东京故地却可一一荡平,单单这些土地上所居的女真诸猛安谋克民,亦不下万户了,贵国若少了这万户百姓,元气亦将伤损三成吧?况且金国初立,各部多附丽而来,一旦知狼主兵败,我与辽国再以厚利招诱,兵威胁之,亦将纷纷离心而去。到时我不须多动本国兵力,只驱使这些降顺部族来攻打狼主,数年之间令狼主部族皆不得生息,北土本已贫瘠,试问狼主哪里还来的粮食供养族人兵力?金国不亡何待!”
这些招数也不新鲜,汉朝时对付北地匈奴,便是用的这些法子;而大明朝用扈伦四部来钳制建州女真,也是一般无二,若不是李成梁屡次包庇努尔哈赤,任其坐大,建州哪里能从容养成气候?此时高强也无需绞尽脑汁,只将这些现成的手段拿出来,便足以令阿骨打动容了。
只是阿骨打终究不愧是一代开国之主,听到高强这般毒辣的绝户计,也只是脸色微变,却仍旧方寸不乱,沉默半晌之后,忽而冷笑道:“高相公,若尔南朝是你为帝,我大金只怕难以立国,只可惜你亦只是朝廷一员臣子也!”
他叉的,金狗当真狡猾,偏懂得这般鬼蜮!想起历史上岳飞北伐,兀术连战皆北,已经吓得要撤兵逃回燕山去了,就是有个坏鬼汉奸书生进言,说道“岂有奸臣在朝,而能立功于外者?”于是兀术安坐钓鱼台。只是一封书信发给秦桧“必杀飞,始可和”,稳当当就看着岳元帅人头落地了!而今你这阿骨打也来这般威胁于我,是可忍孰不可忍!
即便明知自己要是失去了冷静,在阿骨打面前可就落了下风,然而此际心中一股无名火熊熊燃烧,高强就是按不住性子,也根本就不想按捺,拍案而起,向阿骨打冷笑道:“狼主此话,忒也视我南朝无人,莫非以为当日能买通辽国萧奉先,今日亦能买通某家朝中政敌,抽我高强的后腿么?只可惜啊,莫要说我主圣明,浸润不行,即便尔能使计调我离开辽东,我南朝不杀士大夫,高强纵使回南亦不失富贵,况且某现今年未满三十,大把青春好做伴,待得他日再掌权柄,尔大金国还有什么活路?坏了尔国上下数十万女真性命,便是拜狼主这一言所赐!”对不起,现今的高强可不是岳飞,本衙内大把手段来和你玩!
说罢,也不去看阿骨打的脸色,转身便走。他此时心中一股邪火,其实也不完全是对着阿骨打而发,彼此并非一国,争斗时无所不用其极,阿骨打用什么手段也不算错。他只是想起自己一心为国,偏生有许多挚肘,逼得自己非得远来辽东这等苦寒之地。这还是多亏了他出身为赵佶的幸臣,可称是根基深厚,手段使尽,才能保住身家富贵;历史上岳飞、宗泽、韩世忠、于谦、熊廷弼,还有那千千万万的无名烈士,他们一腔热诚,一心为公,自然不会象自己这样处心积虑地结交权贵和皇帝,于是就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千古以下,我中华有多少大好儿女,他们的一腔热血,并没有洒在为国效力的战场上,而是洒在了自己人的屠刀之下!他们的临终呐喊,不是向着自己的敌人放声大笑,而是对着内部的奸人愤慨难言!他们的大好年华,一身本领,不是报效祖国,造福百姓,而是在一次又一次与来自身后的明枪暗箭的交战中耗尽!今日地一缕英魂,昨日的万里长城啊!
中国啊,我的中国,何时你的忠诚儿女才能够真正挺起胸膛,为你歌唱,为你自豪!
高强心中怒火熊熊燃烧,牙齿紧紧地咬着下唇,甩着袖子一路疾走,不知不觉间,忽然发现周遭光明大放,许多人在那里说话,茫然四顾之下,才发觉自己竟已走到了开州城中的校场上。此时这校场周围点起了无数松明火把,有许多宋军兵士正在校场上来去忙碌,忽然见到宣抚相公步行到来,纷纷放下手头的活计,向他叉手为礼。
看着这一张张忠诚的面孔,那眼底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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