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分裂势力当然是不为完颜本族所容忍的,是以后来挞懒与兀术合谋,将粘罕在朝中的势力铲除,粘罕本人则很快“愤恚病卒”,很难说到底是怎么死的。
金国皇帝睿宗曾言,宗翰之后惟有宗弼,宗翰是粘罕的汉名,而宗弼则是兀术的汉名。两人虽然并称,然而论功绩和才干,则兀术比粘罕相去甚远。粘罕一生从未败绩,历时九个月的太原之战围点打援,把大宋引以为傲的数十万西军尽数歼灭,可以说宋军的有生力量全是被此人所灭。而反观兀术,则徒知以力取人,和尚原、黄天荡、明州、顺昌、郾城,金国初期的败仗一半都有他的份!一生最大的功绩,大概就是铲除了粘罕和挞懒势力。
而第二个粘罕,则是高强本人所认识的粘罕。以自己的眼睛,高强确认了粘罕的才干和能力,那一场得到辽东暗中协助的阿鹘产复国之乱,当粘罕率领大军前来之后,仅仅数月时间阿鹘产便授首,乱事平息。当女真诸将咸以为南朝人文弱而财富鼎盛,可以大肆抢掠时,也是粘罕独立异议,以为南朝立国广大,时日亦久,绝非无兵备的弱国,其用兵大者能决断,小者能谨严。实在是女真族中天纵的人物。
当然,身处于这个时代,高强不会认为任何人是什么多智而近妖的人物,那些丝丝入扣的奇谋妙计更是小说人的想象而已,比起打牌的手法来说,手里有多少好牌更加重要。当真要以双方的将帅名气来定输赢的话,那么在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一天起,高强就该打定主意去投靠女真人了!
政和七年二月二十日正午,大宋辽东宣抚使高强身率二百兵,与金国国相孛堇粘罕会于开州城东十里。依照约定,对方亦只率了两百兵而已。
会面之处,乃是一个微微突起的山丘上,周遭一片平旷,倘若拿出望远镜来看的话,甚至可以一直看到开州城,而现在高强就在这么做。他望后面看了半天,方将望远镜收起来,向坐在身前的粘罕笑道:“适才城上儿郎有信。说道四外不曾见得金兵出没,叫本帅尽管放心与孛堇叙旧,两国相争,只得如此,孛堇万勿见怪。”
粘罕将目光从高强手中的黄铜筒上收回,面色从容依旧:“高相公一身系辽东安危,原怪不得这般谨慎。”这么一个黄铜圆筒,竟可以看到十里之外?虽然也曾听兀室说起过,南朝海船上有这等宝物,却无从得见,战场上倘若有这样一件宝物,恐不虞偷袭矣。
正了正姿势,粘罕又道:“简短截说,今日相约相公来此,乃是欲问相公心意,何以我金国与大宋之间,必要诉诸一战?当日虽未言明夹攻,然而若非我金国起兵,尔大宋亦不能夺还燕云与辽阳三道之地,高相公不世功业之中,说起来亦有我金国一些功劳,如今不意刀兵相见,吾好不失望,莫非大宋贪得无厌,定要叫我小国无立足之地么?”
没搞错吧,到这时候来说道理?早干吗去了!高强冷笑一声,道:“辽东战事之起,乃是贵国兴兵犯界,何以说道我大宋头上?纵然之前有些龃龉,不过是边民争利,此等事我朝与契丹无时无之,然而百年相安无事,贵国大可遣使来约商其事,何以骤然来攻我,更以国主亲自统兵?”
粘罕微微一笑,端起桌上酒杯啜了一口,叹道:“果然是大宋美酒,不比寻常水酒,自从两国纷争,南北商路断绝,这等美酒已是许久未曾入口了。”
“孛堇说得什么话来?我那从人苏定一行,见今尚且滞留贵国国中未还,孛堇若真欲我大宋美酒时,亦不当以兵犯我界,还需将我从人遣还才是。”明知粘罕是意有所指,高强索性把话挑明了。
粘罕面色一冷,道:“高相公,我初时道你是好人,故而以兵助你平了马贼,为你报仇。此后我家起兵击辽,亦多得你兵器为助,虽然你大宋乘机攻辽,得了许多田土,亦与我家无干,狼主面前我还说你好话。岂料今日你宣抚辽东,竟落得两下见仗,真不知今日之高相公,与当日之高相公果然是一人么?”
“孛堇所言差矣。”高强一翻手,从怀中取出一面金牌来,冷笑道:“当日我干冒大险,将许多兵甲来助你家起兵,说好了待平辽之后依价偿还,且许我十面金牌,商队可持此出入国中不禁。如今言犹在耳,你家尚未尽偿我甲兵之资,却反扣了我家商队不许回南,这面金牌莫非是一堆臭不可闻之物?”说着甩手丢到粘罕的面前。
粘罕并不去拣,只是眼睛定定地看着那面金牌。忽而叹道:“高相公,你当日到我国中时,不过弱冠,我只道你是一员纨绔而已,不想委实小觑了你。只这面金牌,你家商队自可出入我国中,不消数年,山川河谷道路险阻尽在你家掌握之中。诸部恐亦要被你大宋财宝收买,与我家离心,如此一来,等到你一旦谋定起兵,凭我家区区兵力,哪里有还手之力?好谋略啊,好算计!逼得我家今番只得从东路进兵,而不能从北路,亦是因你家多晓北路,这东路却不曾有许多商队来往之故。”
“过奖,过奖。”高强皮笑肉不笑:“孛堇,今日之邀,莫非只是说这些闲话么?若如此,不妨各尽一杯。来日战阵见个高下便了。”
粘罕抬起头来,看了看高强,忽而冷笑道:“相公好大的口气,如今我兵还多过你家,怎知战则必胜?况且你大宋人多文弱,我家兵将却素号精锐,相公到辽东日久,想必还不知道我家女真威名吧!”
“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么?本帅早知矣。”高强洒然道:“五百年前,我大唐太宗亲征辽东时。尔女真亦曾相助高句丽与我唐兵为敌,闻说其时有兵十五万之众,不知胜负如何?五百年来,我中国兵威不曾耀于北土,恐怕尔等北族皆已久忘了吧。至于我何以知必胜?此易知尔,我大宋这一战输的起,你金国却输不起!”
粘罕仰天大笑一声,方向高强道:“相公好豪气,倒叫某家显得小气了!今日之会,本是某家向狼主力争,以为我两家未必须得以死相拼,好歹有些退步,不想相公不分青红皂白,一意以武威为恃,实叫某家失望。正是相公那句话,战阵上见高下便了!”
说着霍然起身,他身后百步处那两百金兵见好似谈崩了,顿时紧张起来,向前踏踏几步,高强这边牛皋和曹正亦将手一举,众牙兵各举刀枪,迈步上前。
高强稳坐不动,叫了一声“且慢”。这一嗓子倒真管用,不但两边的兵都站住了,就连粘罕也停在当地,冷然道:“高相公,尚有何言?”
高强站起身来,笑了一声,道:“孛堇,两家之间是非曲折,若真能凭口舌争出个黑白来,那也真是痴人说梦了!只是我大宋国事还国事,本帅自家与孛堇仍旧交好,他日若贵国狼主不能相容孛堇时,亦不妨来奔我家大宋,保你一个富贵便是。”
粘罕一怔,忽而哈哈大笑起来,指着高强道:“高相公,你忒也无见识,莫非以为我女真人是你南朝汉儿一般,只知争权夺利么?言止于此,后日决战,愿相公莫要失期!”说罢将手一挥,转身上马便去,更不回顾。
高强一笑,也不言语,径自回去了。在他而言,并不指望这一次会面能象曹操离间韩遂与马超一般,令粘罕和阿骨打之间生出什么嫌隙,从粘罕本人历史上的作为来看,这也不是一个善于搞内部权争的人,否则也不会被两个并无多少功绩的小字辈挞懒和兀术给扳倒了。只是越是这样的人,一旦其势力过强,势必要遭到帝室的嫉恨,今日的一言好比撒下了种子,他日不晓得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实来哩。
当日下午,韩世忠亲率三百骑往东巡查时,于龙河东二十里处遭遇金兵逻者两蒲里衍共计二百兵,内中正兵八十余,阿里喜百余。韩世忠恨金兵入骨,此时毫不犹豫,立时将麾下分为三队,包抄敌兵,金兵亦毫不示弱,向韩世忠右翼发动反击,双方一阵对冲对射之后,金兵以兵少而退,韩世忠斩得十余首级,夺得战马七匹,直追到望见金兵营垒处,方还。
这一场小小的战斗,就此开启了开州决战的序幕。金兵并没有打算吃下这个哑巴亏,立时派出千余骑兵追击,领兵者乃是九百奚营猛安挞懒——九百是个名字,并非真有九百营。
挞懒追击数里之外,韩世忠业已与另外两队汇合,兵力增至千余,于是翻身杀回,双方战了一个回合,挞懒见宋兵又增,恐怕中了埋伏,便即退却,一面以号角向己方求援。那边韩世忠亦是号炮连发,召集在龙河东探查地形的诸队向自己集结,不消半个时辰,在高强与粘罕不欢而散的当地,双方便各自集结起五六千骑兵来相互对峙。
“金狗受死!”也不须如何叫阵,韩世忠一马当先冲入敌阵,掌中大槊上下翻飞,顷刻间便挑了数骑下马来。目标直取敌军级别最高的挞懒,其余众军奋勇相随,一股脑儿冲阵而入。金兵亦不示弱,各队轮次上前厮杀,大张左右翼包围,好似出外围猎一般。
这一战双方兵力相若,实力亦复相当,个多时辰里来回冲杀了七八个回合,战场上血肉横飞,杀声震天。无主的战马茫然乱窜,跌落马下的战士彼此肉搏,直到黄昏时分兀自难分胜负。
韩世忠掂了掂手里的铁枪,这是他从地上随手捞起来的。原先的铁槊早已不知扔在哪方了。他大力地喘了两口气,伸手拍了拍座下的照夜狮子马,却摸了一手的湿粘之物,再细看时,座下这匹浑身纯白的宝马不知何时竟已成了一匹红马了,满身都是血迹。
“众将士,随我再杀一阵!”天色已晚,对手都快看不清楚了,两条铁棒一般的手臂也禁不住的酸软,身上的箭创更是隐隐作痛。然而韩世忠心中斗志如虹,浑身象被烧灼一般的痛,半分退意也无。
“愿随统制杀贼!”众背嵬军亦是早憋了一肚皮的杀气,适才这点厮杀,哪里能平息他们的战意?何况与金兵战了这些时,早已知道了对方的伎俩,这十几个回合杀下来,对方的箭早就射完了,若是论到马上的长兵交战,金兵对于宋军来说并没有任何优势。
韩世忠一声长笑,正要挥兵再攻,忽听身后有人叫道:“韩统制且慢,下官有一计在此!”
韩世忠闻声回顾时,却见是与他一同出来探查地形的参议朱武,开战之时他便命各队将相随的参议给送回去,只有这朱武不肯走,定要随着他与敌军冲锋交战,也不晓得是走了什么运气,此人在乱军中转战到现在,居然身上半点伤也没有!
“朱参议有何计策?”不同于大宋的其余部队,参议官在常胜军中是深入到都一级建制的,因此军中对于参议官也甚为尊敬,文武之间并不象其余军队那样水火不容,即便韩世忠本人甚是轻视儒生,称之为萌儿,却也不敢慢待了参议。
“决战就在明日,不当争一时之意气,咱们今日只须得利便可。以下官之见,不妨如此这般……”朱武策马赶到韩世忠近前,小声说了一番话。
韩世忠面色不豫,犹豫半晌,方点头道:“朱参议所言甚是,某家依计而行便是。”随即唤来几员统领官,由朱武面授机宜。
他这边一时不进,对面挞懒却等不及了,号角连声吹响,众金兵齐催战马,又大张两翼围了上来。原本按照金兵的惯用战术,应该是以弓箭为先,在十几步的距离上先以弓箭杀伤对方,而后才是近身作战,但金兵用的都是一尺多的长箭,故而无法携带过多箭矢,每人也只带得十余只而已,适才一阵厮杀,箭矢多已用尽了,是以这阵形也不能过分稀疏,不好用驱赶猎物时的疏阵,而是围杀猎物时密阵,每骑之间相距五六步,拉开了十几道行列,一波一波地冲上去。
本以为宋军又要冲杀过来,孰料中军一声炮响,宋军居然一起掉头便走,惟有韩世忠率了百余亲兵来回驰骤,好似断后一般。
挞懒冲在前面,见状心中顿时起疑。他属于阿骨打的本部亲族,并未参与攻打开州城的起始阶段战事,然而亦听说过对面敌将依据来远城,与粘罕所部厮杀经月的惨烈;再加上后来攻打开州时,宋军的斗志给他极大的震撼,乃是起兵以来从未有过的恶战,众女真人私下交谈起来时,无人再敢以为南朝人文弱可欺。故而今日与敌军狭路相逢,大战移时,尽管双方胜负未分,他亦不以为对方就会轻易败走。
难道说是以为天色将晚,要收兵回营了么?挞懒亦知今日之战难分胜败,大家都是骑兵,黑夜中看得不远的话,极难捕捉到对手,纵使能杀败对手,亦难以扩大战果,倘若宋兵果真有意就此收手的话,他也不为己甚。当下便连吹号角,吩咐后队缓缓放慢速度,向左右开始散开去,这骑兵冲锋时要想把速度降下来,必须要先将队形分散,否则大家难以保持一致的速度,势必自相蹂践乱了阵脚。
哪知他后面放慢速度,前队犹在冲锋,对面韩世忠那百余兵力忽地将手一扬,无数黑乎乎的东西飞了出来,惊得挞懒魂飞魄散,大叫道:“掌心雷,掌心雷!”
也不怪他这般惊惶,开州城下一战,这种掌心雷给予金兵以极大的震惊,虽然其威力并不算太大,一颗雷贴身爆炸的话,大概能震死一名甲士而已,但声如霹雳,光如电闪,却令人马俱都受惊不小,无论是多么沉着善战的宿将精兵,在数十枚上百枚掌心雷的轰击下,鲜少能够保持方寸不乱的,战马更是极易陷入疯狂,宋军趁此时突袭的话,几乎根本无法抵挡。只是经过研究之后,发觉这掌心雷只能是用手臂投掷,故而距离有限,骑兵更加无法使用,而且看宋军的使用情形,这雷弹的数目也未必有多少,在粘罕等人的力劝之下,阿骨打方才坚定了在此决战的信心。
为什么现今,这一群宋军的骑兵竟然能掷出掌心雷来,而且一挥手就掷出了五六十步之远?!
第十四卷 三朝北盟 第五五章
此事说穿了简单之极,就是将掌心雷点燃引信之后装在平时用来装糜饼炒米之类干粮的袋子里,而后抓着抡上几圈再一撒手,就算人在马上下盘力道使不出来,单凭臂力也能扔出大几十米远。通常背嵬军这类甲骑是不会配备掌心雷的,身穿重甲的话,肩头的搭膊便限制了手臂向上的运动,要抬起胳膊都费力,遑论玩这种投掷项目了。
偏巧今日朱武等人出来堪察地形,他却有意叫韩世忠军中数百军士领了掌心雷,以备其用,这时候恰好用的上,也是挞懒时乖命骞。
挞懒自然不晓得个中玄虚,他是冲在靠前一排,亦是秉承金兵一向以来身先士卒的传统,于是便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大堆黑糊糊的疑似掌心雷落在已然冲起来的骑兵大队马前。而后少停片刻,等到他自己冲到面前时,便是一阵轰轰乱响,有一枚就恰好落在挞懒身旁,他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用力勒紧了缰绳,双腿更是夹紧了马腹,奈何这畜生天性,仍旧是受惊乱蹦乱跳,挞懒骑术虽精,却也架不住这战马的拼命跳踏,顷刻间便摔下马来。
金兵军纪极严,若是一队头目阵亡的话,全队皆要处斩。其实这办法也不是女真人的首创,真正第一个施行这等酷律的还是中原人,五代首帝朱温首创“拔队斩”之法,亦是与此如出一撤;待到赵宋立国,为政宽仁,军队上下亦是日益姑息,纪律废弛,这条残酷之极的军律自然再也没人用了,却不料几百年后被女真人拿来重新发扬光大。
闲话少说,当时挞懒一倒,周遭女真兵登时眼睛就红了,偏偏许多坐骑都受了惊吓控制不住,那些金兵索性便跳下马来。冲到挞懒落马处查看他的死活。
就在这片刻之间,原本严整的金兵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