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孝忠见了这番对答,方始松了一口气,赶紧命人上前去解了韩世忠的捆缚,披上两条厚厚的毛毡,再灌下一壶烈酒。
韩世忠穿了衣甲,便如一个没事人一般,徒步赶到高强的马前,牵起缰绳道:“待末将为相公牵马入寨。”
高强这可忍不住了,大怒道:“你这杀才,身上许多伤未治愈,又受了风雪侵染,还不快快回去将息,若是现在就病倒了,不但杀不得金贼,本帅当时便砍了你项上人头!”
韩世忠转过头来,呲牙一笑,忽地飞奔出去,跃上一匹战马,又取了一柄铁槊,在军前来回驰骤两遭,方弃朔下马,复奔到高强面前道:“相公放心,末将这颗人头安稳得紧,若不得阿骨打之首,怎甘心!”高强拿他无法,只得随他牵马去。
这一幕,朱武在后面看得分明,却也不敢开口相劝,直到看着韩世忠牵着高强的坐骑进了怀恩寨,方小声向李孝忠道:“韩统制为相公爱将,又领兵与金兵作战有功,何以他如此自苦,相公竟不加存恤,反要问他的罪?”
李孝忠看了看朱武,摇头道:“朱参议,你终不是行伍出身,不晓得将士心中所重者,首则军令,次则袍泽。今次韩统制虽然力战金国大军而杀伤相当,然而既有负相公军令,又于战事中失却两千余同袍性命,以他平素与士卒同食,待之如手足的性子,能够忍辱至今,只是要向相公有个交代而已。若是相公如你所说,对他加以存恤的话,只怕他要就此自尽以谢相公,再不肯忍辱偷生一日矣!”
朱武呆了半晌,亦摇了摇头,方道:“如此说来,相公这般对他,却正是爱之深切?”
“不错!”李孝忠叹了口气:“如果是私门相见,凭着他俩多年交谊,出生入死的相随,望见韩统制如此自苦,相公只怕要大哭一场吧?只是如今为全军之帅,相公非但不能哭出来,便连一丝姑息也不可有,否则如何能统御这些骄兵悍将?”
说到此时,李孝忠不觉已经咬紧了牙,狠狠道:“常胜之名,决计不容玷污!小爷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也要向金狗索回我背嵬军将士的鲜血!”
第十四卷 三朝北盟 第五一章
怀恩寨,从前的大详稳寨,乃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城寨,城墙乃是用巨木和夯土混合而成,连大门都是用木头打造打造地,除了地势是在一座河畔的小山上,倒还有几分险峻之外,其余就委实乏善可陈了,大小更是只容千余人,顶多就和以前高强所见过的清风寨相仿。
似这样的小寨,不要说让三万大军进驻,就连韩世忠的背嵬余部也是无法进入的,而是在附近的空地上择地安营。高强任凭韩世忠牵着马,便是先行来到这片营地当中。
宣抚大军来到的消息,早已传遍营地中数千将士,而韩世忠适才雪地告罪之举,更是为诸军亲眼所目睹。当照夜狮子马的前路蹄踏入这营地的一刻,亦不须军将号令,无数将士都从营的四方慢慢走了过来,一个接着一个,在高强目光所及的两侧排成长长的行列。而这千百道无言的目光,却都凝聚在一手牵着高强坐骑的韩世忠身上。
一军之帅,年方二十人岁的韩世忠,发髻在刚才肉袒请罪之时业已打散了,现今仍旧是披散在脑后,在自己这些部下面前为高强牵马,面上却是一片宁静,丝毫没有现出尴尬窘迫的表情。
营地本是草创,连校阅军旅的高台也无,因此中军帐也只是设在一个小小土丘上而已。韩世忠牵着马到了此处,便请高强下马,高强却将眼睛四下一溜,忽地朗声道:“背嵬军将士!尔等,适才亦见到韩统制肉袒跪于马前,可晓得他因何请罪?”
一军皆默,偌大的营地里并不闻一句言语。然而隐隐却有一种声响在四周回荡,是心跳,是急促的呼吸?几不可辨,可是手握兵柄多年的高强,对此却不陌生。
他转过身,向韩世忠道:“世忠,你跳到我这马背上,这都是你的兵,你来说!”
韩世忠应了一声,也不推辞,脚尖在马镫上一点,便飞到照夜狮子马的马鞍上。如此矫健的身手,本当引来一阵喝彩,然而此际这营地中六千多将士却仍旧是一言不发,一个个眼光火热地瞪视着自己的统帅。
“儿郎们!”韩世忠的说话,竟仍是中气十足,身上十余道还未痊愈的伤痕,还有适才在雪地里跪地半晌,好似对他全无半点影响:“相公厚恩,暂不追究韩某败军之责,若是要保住这颗吃吃饭的家伙,便用虏酋阿骨打的狗头来换!”
仿佛一阵无形地风吹过营地,六千之众的眼神在这一刹那全都变了,而高强却也能够读懂这种眼神的变化,那是一种充满了热望的眼神。人只在找到自己的方向,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时候,才能拥有这样的眼神。
背嵬军,原本就是常胜军中最为骄傲的一军,其大部皆为骑兵,余下的龙骑兵也只是因为找不到足够多的战马而已。在冷兵器的时代,单单是马上和马下战士的区别,便足以令骑兵拥有比步兵更为强烈的自尊心。这一点并不需要骑士制度作为规范。而现今韩世忠这廖廖数语,却无疑将这种被战败的耻辱压抑许久的自尊心全部激发了出来,想必到了战场上,阿骨打若是真有那种王霸之气的话,也要以感受到这股针对他本人的强烈杀气吧?
韩世忠闻言一怔,用力地抿了抿嘴,好似将什么东西狠狠地吞了下去,方才声道:“谢相公!”只说了三个字,他又随即将嘴巴用力紧闭,好像生怕用的力量稍微小了一点,就会有什么很丢脸的东西从心底里涌出来一样。
男儿有泪不轻弹!现在他需要的不是泪,而是血!
“直娘贼,你能憋地住,我却要憋不住了……”高强不由自主地,也作出了与韩世忠一样的表情,却将手比了比周遭的将士们。
韩世忠见了,方才醒觉,向四周道:“儿郎们且返营帐,磨砺刀枪,来日厮杀!”
“杀!杀!杀!”异常整齐地三声大吼,惊得林鸟乱飞,叽叽喳喳不绝。
等众将士渐渐散去,高强方与韩世忠又出了这片营盘,只是现今高强只是步行,韩世忠仍旧牵马跟在后面,当然现在这匹马已经归他了。
与中军汇合之后,又换了一匹枣骝马为坐骑,高强便命大大张旗鼓,前去怀恩寨。还未到彼处,已见黑压压的一群人跪在道旁,料想是这怀恩寨的千户阿海等人出来迎接,只是这群人身前用短棒插在雪地里,其上累累地不知是什么物件,高强一时还看不清楚。
等到走的近些,高强不由得吃了一心,只见那短棒之上,竟然全是首级!一个短棒上便是一个首级,粗粗一望,插在雪的首级不下百数,看得高强心里有点发毛,他倒不是没见过死人和人头,不过这场面实在是有点怪异,叫人想起了以前电影里某些食人生番部落,不禁抬头望了望眼地怀恩寨,心说这后面是不是还藏着一头金刚?
那阿海见宣抚相公到来,慌即率众上前迎接。这人虽是生女真,却也识得些汉话,在辽东这诸族混居之地,汉话其本上就是通用语,种族之间交往时俱用汉话,以此但凡各路头领,多少都识得说汉话,阿海在辽东常胜军混了些时,学得倒也似模似样。
“相公,此乃前日小人出兵接应韩统制时,杀得敌兵首级数百在些,望相公点检。”
高强望望那绵延一路的人头,再看看面前满身皮毛,脑后鬓发的阿海,登时一阵异怪,心说这些人头下面的部分不会是被你吃吧?拼命提醒自己,人家好歹也是接触文明的部族,食物充足的时候是不吃人的……甚好,尔等忠心朝廷,本帅今录尔等功劳,便以军功计首级为赏,稍后便有军吏前来点检首级。”
本以为阿海这是表功,哪知那阿海听见高强说道封赏,忽然激动起来。他汉话本就磕磕巴巴。一激动更加说不好,结巴着道:“小人,不人不为封赏,只为,只为与那完颜部仇,仇深似海,心杀之!这,这首级之外,尚有些本处叛人,亦被小人拿了,请相公,相公处置。”
高强这才发觉,原来自己居然小看了这位归化的生女真,此人居然晓得纳投名状!基本上由于同为女真人的缘故,尽管开州左近这个多月来杀得热火朝天,但整个曷苏路却一直没有进行动员。而只是由宣抚司下令千户聚兵分守本处,显示出了宣抚司对于曷苏馆路女真的不信任态度。可是阿海这几百首级一献上,再加上擒拿了本处有意响应和投奔金国的叛人,他的可信度立刻大幅上升了。
当下翻身下马,扶起阿海及身旁几人,又教大众尽皆起身,方向阿海笑道:“尔能心存忠义,感恩图报。那便甚好,也不枉了本帅大军从尔这厢过境,前去迎战金国兵。等退敌之后,少不得再加封你一千户,加官进爵不在话下。”
阿海见说,正是感激,又要跪倒磕头,高强拉住了不教跪,客套了好一阵方罢。阿海又问那些擒拿的叛徒如何处置,高强不假思索道:“如旧制,丁壮枭首示众,妇孺皆为尔等奴婢便是。”乱世用重典,况且这些辽东部族素来都是如此对待叛逃之人,高强这只是入乡随俗而已。
显然,这样贴心的处断又大获阿海等人的好感,等到高强进入怀恩寨之时,俨然已经成为他们心目中的好相公典型了。
等坐定之后,问起当日的战事,韩世忠和阿海两个交替讲述,高强方才明白了此战始末。原来韩世忠在此前托来远城与女真大军周旋,不让他们全力进攻开州,几乎每日都要与金兵进行战斗,不过这种战斗通常都是不大不小的接触,他一次派出一两千骑兵,对金兵的阵营进行袭扰,金兵的猛安和谋克也都是千百人左右的单位,鲜少能够有歼灭背嵬军数营兵力的能力,因此利用双方编制,装备和训练的差距,背嵬军在这样规模的战斗中通常都能占到些上风,有几次甚至全歼了对方的谋克编制,而韩世忠所谓的战果,也大多是在这阵子获得地。
金兵当然也不是吃素的,一旦发觉了这样规模的战斗对他们不利,迅即变更了兵力配备,将多数骑兵都调到来远城周边,意图迎面给予痛击。不过有一座城池作为依托,韩世忠的兵力和对方又相差不远,这样的战斗他也丝毫不惧,双方缠战十余日也不分胜负,直到阿骨打的王旗出现在战场上的那一天……
“久闻金人有精兵,号铁浮屠,兼步跋子与铁鹞之长,马上步下皆为硬军,末将那日方有缘得见。”说到此处,韩世忠已是双拳紧握,目光中直欲喷出火来:”那日金人大举来攻,末将亦悉率众而出,大战移日尚不分胜负。直至傍晚时,金兵铁浮屠大至,末将措手不及,被他将队伍冲为两段,首尾不能兼顾,拼尽气力方才杀出一条血路,见城中已然火光冲天,情知金兵已趁虚入城了,末将便只得收集散亡士马,一路向西退却。原本金人在这条路上亦有伏兵,幸得阿海千户将其杀散了,末将方得无事,而后陆续收集溃散士卒,始有这些人马。
原来如此……高强默然点头,想想韩世忠也真是本事,阿骨打亲来的情况下,几可肯定对方的兵力要四五倍于韩世忠之军,又有铁浮屠这样的强力兵种参战,他能够见机逃到这里,败而不溃,已是堪称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了。这也是背嵬军大部得以从混乱的战场上脱离。若是换来李孝忠的左军,一旦阵势被对方冲乱了,死伤只怕要超过全军之半,甚或全军覆没,也不无可能。
再问金兵的动向,韩世忠却道:“末将对此亦是大为不解,那金兵得胜之后,并未大军前来,反而尽皆收敛至开州城下。末将所遣探马远出三十里,亦少见敌踪,却不及更进一步。”
高强心中明白,开州距此五十里,顶多也就是大军一天的行程,对于几万人规模的对阵来说,这种距离就跟面对面没有两样了。因此韩世忠的探马也只能前进到三十里,再远的话恐怕就要遭到对方的猎杀。
“列公,如今敌兵近在遐迩,我却迄今不知敌兵几何,敌情不明,如何破敌?“高强一面说,一面目光在帐中一扫,马彪登时便跳了起来:“相公,末将愿率所部往战,好歹探明敌情还报。”
他话音刚落,韩世忠亦道:”末将身与金兵四十余战,颇知其能,今亦愿将兵往战。“
要争功啊?高强在现代看电影时,对于这种场面倒也不陌生,大家抢仗打,总好过万马齐喑,没人敢出战的好。他将手一拍,微笑道:“二位将军一心求战,皆以两千骑兵为额,大家各寻敌手,两日之后分别还报。如何?此战不求得胜,只须探明敌兵多少,便是好处。”
二将对望一眼,便即躬身领命。这两个会出来抢着立攻,也不是偶然的,在韩世忠固然是新败之将,一心雪耻,马彪这个多用来受命侦察金兵主力所在,却一直摸不到边,亦是憋闷了许久,其心绪与韩世忠相比也只是半斤八两。
当下二将领了将令便去,高强随即唤了王伯龙与朱武上前来,命他二人取些酒肉,分赐背嵬军将士,更要将背嵬军的战袍衣甲尽皆换过新的。朱武会意,笑道:“相公凭地精细,衣甲灿然一新之后,料来士气亦当为之振奋,再啖以酒肉,人心安而思奋,诚用武之时也。”
高强点头叹道:“背嵬军素重名誉,今遭失得非战之罪,我却怕他们立功心切,冒进之下中了金人诡计,那便有伤锐气。区区酒肉衣甲,若能安定军心,又何足惜?”
王伯龙与朱武俱都点头,出帐去了。一旁站起李孝忠,叉手道:“相公,今金兵得胜而退,虽然是被阿海千户等义兵所阻,然主因当不在此,末将以为那阿打骨打当是料得他自己一旦现身之后,相公大兵必当前来决战。彼兵远来,金兵又素无辙重,若要与我军决战,必当先取开州,以肃清后路。以此末将意料,那金兵所以迟迟不进,乃是因为开州难下,开州一日不下,金兵一日不进。”
“开州……莫非现在还在我大宋军手中?”高强之所以一接到韩世忠败战的消息,即刻动员大军前来,乃是出于不得已。原先开州与来远城互相策应,韩世忠的背嵬军又是骑兵,机动能力高,只要有这一万人可以自由活动,金兵再多也不敢大言攻克开州。而开州只要不丢,辽水以南的广大地域又都是星罗棋布的千户百户,这些兵力分散各处,亦可令金兵举步维艰,若是金兵主力不顾开州而深入,一旦战事不利,那就匹马不得东归,这种险境是任何将帅都要极力避免的。纵然是历史上金兵深入攻打汴京,也是先取了燕京保证后路,又得到深悉宋军部署的郭药师引路,才敢如此。面对着十年来打了无数次交道的高强,还有新近攻下燕京,锐不可当的大宋常胜军,粘罕等金人断不敢如此冒险。
如此一来,攻克开州,打开辽东的东大门,就成为了金兵的唯一选择,这也可以解释阿骨打的主力从北路绕一个大圈子,从混同江(今松花江)畔跑到接近鸭绿江入海处的开州来的道理。而五女山城下与金兵的短暂交锋,似乎又验证了这一判断,既然五女山城掌握在宋军手中,其距离宋军重丘猬集的辽阳又不过百里,这距辽阳二百多里的开州便成为了金兵唯一可以攻略的目标。
反过来,此处亦是高强必救之地。一旦开州丢失,东路门户洞开,不但是军事上陷于被动,开州西边的这些熟女真村寨亦未必不会出现摇摆。以金人的猛安谋克制度收纳降人的效率,这些熟女真一旦被金国吸纳,几乎一夜之间就会成为其有力的战力,此消彼长之下,单凭高强手上这点兵力,再想遏制金兵的侵攻势比登天!
于是,两方的合意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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