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当日的警讯,说道女真兵临开州城下,然而当时陈规闭门不出。韩世忠则率军从来远城出战,斩首一百零七级,自己伤损将士三十多人,算是小胜一场。由于只是开头的遭遇战,因此这也不算什么,关键是在此战前后。露面的女真兵顶多只有不到万人。所打的旗号也只是国相粘罕的旗号,而且据审问俘虏的结果,他们不但根本没有见到粘罕的面,所部最高的将官也只是斡赛这个粘罕的幼弟而已。当然。有一点是很让人遗憾的,由于普通女真人不识数,无论韩世忠如何威逼利诱严刑拷打,那些女真俘虏还是说不清。女真一方究竟纠合了多少兵马来攻辽东……
也因为如此,宣抚司中便有人认为女真兵攻开州只是佯攻。其主力还是应该从东梁河上游而下,直取辽阳府才对,朱武便是这种意见的坚定主张者。而就在高强犹豫不决的当口,李孝忠传来的讯息又似乎证实了此种判断。
自辽阳府出师后两日,李孝忠所率五千兵虽然是徒步,又随军携带大量用以修筑堡寨的资材,却也能够急行百里之远,来到五女山下。原来辽河冬季结冰,冰面坚实难破。李孝忠便命全军用草缚在脚上,军械资材皆用冰橇载运,从冰面上溯而行。故而军行甚速。
这一日到了五女山下,但见这座山势甚险,下临辽河水,山水之间一条小道蜿蜒曲折,果然是兵家要地。李孝忠登山而望,见山腰上故堞宛在,晓得便是昔日城垒。只是自辽东变乱之后,守兵不知去向,此地便被抛弃了。
当下率亲兵先上山腰,按视故垒四外,以他的专业军事眼光,自然明了何处须加高,何处须加固,何处要置强弩,何处要设轰天雷大炮,将诸般事项绘就图样之后,便有随军参议一一施行,不必统兵将领劳心,这亦是高强在常胜军中大力推行参议制度的作用之一,便是减少了对于统兵大将的文化素质的要求。
时方晌午,未到黄昏,李孝忠见诸军次第从辽水冰面上爬上山来,开辟道路也还需要一段时间,便即率着帐下牙兵百人,纵马望前路而行,要探探此处地理。
方行了半个时辰,忽然觉得周遭有些不对,李孝忠自披发时便尝与史进等山贼作战,如今虽然只有二十三岁,却已成为万军之上将,哪里不晓得这乃是有危险邻近之兆?此种事常人绝难得其奥秘,惟有多年在军旅中生长战斗者,方能有这样的直觉。
目视着前方在山林中隐隐闪现的小路,李孝忠几乎没有半点犹豫,便断定了必定是大队敌兵前来。“此处乃是客地,敌兵多有生长此间,渔猎为生者,此等人若为斥候,我必难以查之。如今我军不成行伍,大半皆未披甲,倘若使其探知我军虚实,挥军掩杀过来,其势败矣!此地若失,辽阳便如陷井中,只能束手待敌来攻,而敌兵却可进退自如,伺我之隙而攻我,是必败之局也。”
顷刻之间,心意便定,李孝忠当即命两名亲兵返回传讯全军抢占山险,披甲备战,一面又命人打出自己的大旗来,却在马上恍若无事一般,行至道旁一座树林旁,便命牙兵皆下马,取干粮食用。
果然片刻之后,也不知女真人用什么方法传讯,总之意料之中的大军迟迟不至,暗中却多了无数窥伺的眼睛。于此,李孝忠真可谓胆大包天者,他待部下牙兵吃罢了饭之后,竟尔下令继续前进,直冲着前路而去!
难道说,这伙宋兵麻木至此,竟然完全不知危险的来临?当真如此的话,区区百余之兵,不消半刻便可杀得干干净净,况且看其旗号,谅必也是辽东一员大将,若是开战之初就能建立如此大功,辽人斗志至少要减掉一半!
此番领兵之人,乃是阿骨打之长子谋良虎。此人虽为庶出,然而年纪既长,立功又多,为人最是谨慎小心,故而能被阿骨打遣为大军前驱。若是换了年少的兀术领兵,大抵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杀将过来再说,然而谋良虎却唯恐前锋失利,挫动锐气,一时间看着李孝忠这股小部队在自己前方五里多远处慢悠悠地向自己靠拢来,竟尔不知如何是好。
一方是故示闲暇,一方举棋不定,于是盏茶功夫之后,李孝忠面前便出现了大半年来踏入辽东的第一批女真兵。两军相对,李孝忠不假思索,当即下令:“神臂弓,射!”
能发二百四十步的神臂弓,乃是当时世界上单兵武器中射程最远者,在这样的距离上,其箭矢仍能射入榆木三寸深,杀伤力可见一斑。李孝忠牙兵中有神射手名唤宋炎,乃是他的陕西同乡,神臂弓十发五中,当时便由他操弓射女真,三矢中二。
女真大军一照面就被射伤两人,尽管并未死人,亦是大为恼火,自是群情汹汹,都向谋良虎吵闹着要进击。岂料谋良虎却下令退却,且以军令相威胁,以是诸军不敢违抗,只得在这区区百人宋兵之前窝窝囊囊地退却了。
第十四卷 三朝北盟 第四七章
“不想女真蛮人,竟也晓得谨慎用兵,果然历战之师与众不同。”眼见天色已晚,李孝忠便即率师回去。其实他以小股兵力主动挑衅,并非徒然虚张声势,来时道路皆已探明,自己这百余人又都是精选的战马,纵然遇到女真兵大举攻来,他掉头便跑,两百四十步的距离足足一里地,只怕女真人单凭两条腿的话,追到五女山城也是追不上的。
而他之前业已命身后的五千兵马披甲列阵备战,若是女真当真狂追而来,中间也好有十几里路了,当得起是以逸待劳,这场先锋战的胜负自不必言。
不过大胜虽然不得,小胜却也不错,当晚果然有数百女真兵摸过来夜袭,只可惜五女山城故垒业已被宋军占领,凭山险一阵强弩射出,而后乘势追击,倒也斩得十数首级,己军并无折损。而后李孝忠便留下四营兵屯守山城,将全军所携带的粮草泰半留下,自己则率领余下六营兵及随军工匠纤夫等人原路返回辽阳府来。
“两路俱现敌踪,却都是一触即退,显露出来的兵力顶多不过数千……”高强看着面前的辽东地图,上面业已被参议官们标示出了敌我兵力,然而代表女真兵力的黑色记号寥寥无几,计开州城下有两猛安一千七百多兵,五女山城下不到千兵。
“孝忠,你乃是我军中与女真交锋最高的将官,你如何看待女真兵略?”之前在女真境中,高强并非没有布置细作,然而这些细作多半是分两个系统,一则是苏定为首的常驻女真各部商人,一则是阿海等女真部人去联结的旧族人。然而自从辽东与女真交恶以来,苏定等人的活动便日渐困难起来,至今已有三个月没有传回任何消息了,只因没有商队能再进入女真境中,那些信鸽可不是双向收费的,飞回来了就不会再飞回去,苏定手中的信鸽得不到补充,怎能再传回信息来?何况高强既然出任辽东宣抚,苏定与他的关系在女真上层中无人不知,自然会被女真人密切监视,不容少动了。
至于阿海等温都部女真,本亦是一着有利的棋子,奈何为了策应阿鹘产大王回返故地,扯女真的后腿,这条线已经几乎被用到尽,在长达大半年地曷懒甸路战事中,有意倒向阿鹘产一边的女真族人几乎悉数被卷入,最终也都被粘罕等人次第歼灭。能够将阿海等人安然撤回,已经是邀天之幸,如今哪里还能指望的上?
于是现今,在女真还没有踏入辽东地境之前,高强眼前几乎就是一片漆黑,根本不晓得女真出动了多少兵马,兵力如何部署。究其根本,女真境内的民族纯净度其实相当之高,除了少数往来商旅以外,根本没有外人进入。加之完颜部数十年来致力于统一女真诸部,最终得以建立女真国,其权威不容置疑。观之往年辽国虽然是女真属国,然而对于女真境内的情况仍旧是近乎一无所知,方才屡次被完颜部以关闭鹰路相威胁,而任其坐大,便可见其一斑了。
高强虽然在辽东经营有年,毕竟及不上辽国二百年的霸业,辽人都作不到的事,他有什么能力加以改变?
“衙内,小将以为,为今之计只得先自固藩篱,教那女真不得不出招,而后方好用兵。”李孝忠走上前去,指着地图上的两点说道:“开州扼守金国曷懒甸路与我辽东曷苏馆路之间要道,彼女真本是一家,特慑于我辽东常胜军之兵威而已。一旦女真大兵攻克开州,兵进曷苏馆路,想其地必有女真部族甘心相从。至于为内应者,故而开州为女真必得之地。”
“而五女山城当女真直抵辽阳之大道,离女真国中不及百里,骑兵一日可至,女真之所以未能先据此者,想来是前段时日收敛族人,不与我辽东人战,将边境诸地拱手让出,今番进兵时不得不先收故地,杀戮我边民,而后方可进兵,以免走漏消息。”
说到此间,李孝忠忽地笑了起来:“想来女真探知我军并未占据五女山城时,定必欣喜若狂,而今军抵此处,却被我军先占形势而不得进,未知女真将帅如何捶胸顿足,恨不早据此城?”
马彪在旁默默听着,此时方点头道:“李统制先据此城,实乃要着,无论女真原先计议如何进兵,既然此城业已为我所据,其自东梁水南路进兵辽阳之道已绝,大军势必转进,不从水北涉茂林而进,便当退返曷懒甸路,转由沸流水而南下,与开州之兵合为一路,猛攻我开州城。”
“马观察所言,甚合我意!”李孝忠道:“衙内,某按察五女山城形势,彼上有山险,下临辽水边大道,城中水源无缺,女真若要由此进兵,其势非取此城不可。而此城守具已完,山上檑木滚石取之不竭,但得千兵守把,虽十万众亦无能克之,末将返程之时,计城中粮草足食一月,此一月之中当复以兵送粮一遭,而后便可保万全。倘若那阿骨打当真要强攻此城,小将只须万兵在手,管教他全军覆没此城之下。”
粮草,这是李孝忠进兵时唯一没有大量携带的东西,全军也只携带了半个月的粮草而已,再加上还要供应纤夫工匠往来四日的食粮,留下的粮草也只能有这么多了。好在,女真兵并无办法查知他究竟在城中囤积了多少兵粮。
“如此说来,旬月之间,女真亦无能进至我辽阳城下……”高强一面喃喃自语,一面将目光转向开州,倘若真如马彪所言,彼兵将由开州并力而进,以女真目前的国力,至少可以动员五万精兵投入此处的进攻,而一旦曷苏馆路的熟女真各部被女真所诱而起兵,开州立刻就会成为一座孤城,韩世忠和陈规,区区一万两千兵,能否抵挡的住?
“可惜啊,倘使鸭绿江不被冰封,我兵可以水师溯江而上。挠女真大兵之后,谅女真素来不事积贮,国中粮草不丰。若以大兵来围攻开州,两月之内粮草必定不济……”
朱武在一旁低声细语,高强听了亦是为之苦笑。在这个时代,中国的气候远较现代寒冷。连杭州每年都要下大雪,况且是这北国?鸭绿江这条河流水量丰沛,冬季本是未必会上冻的,然而到此之后访问老人,才知鸭绿江近几十年来是年年上冻。这正月里更是全线封冻,要等到二月底春汛来时,方才会破凌,而要能通行船只的话,至少要到三月中了。
粮草?高强猛然发觉。自己竟忽略了这个关键的问题。不,严格说来,之前他一直在为自己这方面的粮草问题而担心,在朱武献上买牛运粮之法,以及海路可以从盖州转运之后。自己这方的粮草运输问题才大体得以解决,是以直到现在,他才有闲暇来关心女真的粮草问题。当然。高强没想到这个问题,是他经验委实不足。而其余诸将没有提出这个问题,则多半是因为在这方面并无把握捉到女真人的破绽。
历史上当女真攻打辽东之时。他们的粮草问题是如何解决的?高强仰起头来。极力搜索着脑子里的记载,只恨中国的史书委实太过简略,极少说及这些具体的技术问题,而实际上后世的读者也甚少会关心此类数据,好比红楼梦里的诗词,网游小说里的晒数据,一般都是被忽略过的内容……
苦思不得,高强只得摇头,转向另一个问题:“曷苏馆路皆系熟女真居处之地,此辈原系生女真同宗。今番女真大兵来攻,倘若遣使招诱之,有多少部族会倒向女真一方?”
几人相互看看,还是马彪对于辽东的情况较为熟悉,却仍旧是摇头道:“熟女真当日亦曾有人勾结生女真,只是被史大人率军征讨,将其一最倾向生女真之部落尽数铲除,余者震于我军兵威,方始来归。而我军以之为二十千户,不设万户,诸千户不相统属,亦鲜少征其兵,惟务安集而已,其后张晖大人抚定八千户,并其本部两千户,别立为曷苏馆路穆州万户。”
“如此说来,自张万户北戍银州之后,这曷苏馆里诸千户便是一盘散沙,更无统领之人了……咦,当日曾有一部欲投女真,却被史大人率军荡平了,不知是哪一部?”
高强这个问题却很快就得到了答案,一旁有一名辽东老人应声道:“乃是蒲察氏一族,其族长唤作胡十门,只是当日史大人用兵不留情,将他一族尽数洗荡,男丁尽皆杀却了,女子婴儿发给其余诸部熟女真为奴,不闻有甚余孽。”
胡十门!高强陡然想了起来,这个历史上率先投靠完颜部女真的熟女真人头领,正是他联结曷苏馆路诸女真,当生女真兵进击辽东高永昌时,为其提供了粮草军需,因此功而被封为猛安。只是记忆之中,未曾发觉此人在辽国东京之战中立功升迁的记录,想必生女真兵当时并没有有容乃大的气度,只是接受其进献的粮草,并未允许其从军——也或许是这些世代居于辽国境内的熟女真人业已较为开化,并不象他们的生女真同族那样战力强劲。
“如此说来,这曷苏馆路女真心向谁属,直接关系到开州的安危!”高强霍地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厅堂里走来走去:“然则我手头现今并无大将能即刻安抚该路女真,如何是好?”
转了三圈,他方停下脚步,向堂中诸将道:“我欲尽招曷苏馆路诸千户赴辽阳府,赐以誓书,许其家世为本处千户,如何?”
“相公不可!此乃促其为乱也!”朱武应声反对,急急道:“该部虽为女真,然我辽东数年来待彼不薄,当日阿鹘产大王率众入女真时,亦曾设词招诱之,金国女真亦时时诱之不绝,若彼等果有异志,即今便当发作,何必待赐以誓书而后安?若果奉令之后,以为相公不信彼等,将欲诱之辽阳而囚之,只须有一二部起而不奉令,余部亦当不安,女真趁此诱之,大势去矣!”
说得有理……高强挠了挠头,讪笑道:“是我太急,亏得你点醒。只是如今女真将要转攻开州,以我手头这些兵力,却是自保有余,决胜则不足,如之奈何?若悉辽阳之众往赴开州,又恐女真乘虚而入,若是改攻贵德州,则辽水以北非我所有。”
辽阳府之所以为辽东首府,正因为其地四通八达,居其中可以策应辽东四至。这种地理优势,当然是以大宋这一方而言。至于后世努尔哈赤从辽阳迁都沈阳,不过是方便他向各处劫掠,以及南方汉人势力较强,令他在辽阳立足不定而已。
现今高强屯重兵与辽阳,单只李孝忠的常胜军左军,便有一万八千兵力可供机动,余外尚有马彪的渤海兵,如今亦已扩充到五千之数,多半都是招纳了辽阳府左近的渤海民从军。这样的兵力,倘若女真分兵的话。甚至可以与其中任何一路相对垒而不致败北。不论女真从何路攻入辽东,势必都要受到辽阳兵力的牵制。而一旦高强率众离开辽阳府,又无法捕捉到女真的主力动向的话,这种内线机动的优势便将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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