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孝忠抱着膀子,又听马彪将适才的进言重新说了一遍,忽地问道:“马观察,据某所知,辽东诸军并未与那女真大军正面交手,观察昔日虽曾与女真在出河店交战,却只是身为一介甲士而已,不曾通观战场全局,何以能料定女真兵之战力几何?”
马彪一怔,好似李孝忠这个问题出乎预料,竟是他还没有仔细想过的。高强看在眼里,也发觉了一些不对,通常双方战斗力的比较,乃是为将者的基本功课,所谓的知己知彼是也,马彪好歹是和女真打过仗的人,怎么会对这个问题发楞?除非这个问题在他看来根本就不是问题。下意识就忽略过去了……
“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某在燕京时,便曾有多人说起此语,马观察可是以此为理所当然,料我军不能胜女真,故而守城只是坐以待毙?”李孝忠慢慢道,脸上一片冷笑。
马彪猛的抬头,脸颊涨得通红,怒道:“李统制以马某为惧女真乎?某曾身当女真兵锋,虽出河店一战兵败,犹手杀女真十余人,女真战力毕竟几何,某当比李统制更知端详。
高强带惯了兵的,对于武将之间争吵也早就习惯了,虽说这俩人吵起来有点莫名其妙,他却也不着忙劝解,只是在那里看着。却见李孝忠脸一抹,忽地又笑了起来,向马彪唱了个喏道:“马观察休恼,某特以此言相试而已,既是马观察深知女真强弱虚实,某便要问观察。倘使女真十万兵来攻我,舍此守城一法之外,尚有何良策?”
马彪瞪着李孝忠看了一会,见他只是笑嘻嘻的模样,脸色也不由得缓了下来,苦笑道:“既是统制这般说,适才言语某只作不闻罢了。女真一族素号悍勇,倘若真以十万众来攻,纵使集全辽东之力,恐亦未易抵挡。惟有借山水之险以拒之,再设计分其兵势,而后始可言战,至于成败实非某能逆料。”
李孝忠闻言,一击掌道:“这便是了,马观察是知兵之人,尚且以为女真不可力敌,那寻常百姓、愚夫愚妇,只知女真满万不可敌。若知女真十万众前来,必以为大难临头,何可与之共守?故而末将亦以为此城不易守,在于民心难安也。”
高强悚然而惊,辽阳府乃是现今他手中兵力最重的城池,要是这里都守不住,还能守哪里?正如李孝忠所言,守城必须万众一心,一座人人誓死不降的城池才是最难以攻克的,若是城中百姓慑于女真的威势而心生惧意,这样的人不要多,只要十个里面有一个,便是足以被女真人利用的破绽了!
“如此说来,当先谋出战,挫敌锐气,而后始可言守?”高强脱口问道,却是想起了三国时有名的合肥之战,面对着东吴的十万大军,张辽乐进出战逍遥津,力挫敌锋之后方回城坚守,岂非与今日之形势差相仿佛?
不料李孝忠又摇头道:“相公所言差矣,女真历战之师,又是国主亲来,小胜不足以挫敌锋,大胜又岂易得?若依末将计较,女真全国不过十余万户,其若要攻我辽东,必是倾国之兵而来,于今国中空虚,不如择千余精兵批亢捣虚,拣他要害处杀他一阵,叫天下人都见识,我大宋兵马足可与女真相敌,那时方好用兵。”
主动出击,而且是千人小部队!高强两眼不由得睁地滚圆,虽早知李孝忠胆大好行险,不过面对堪称本世纪最强战斗集团的女真兵,胆子大到这个份上,教高强也有些莫名惊诧。
他还没想好如何决断,李孝忠又转向马彪道:“马观察曾在女真中多时,当知彼处地理,若我要以轻兵进袭,何处方为要津?”
马彪怔了片刻,方摇头道:“统制胆色果然了得,只是那女真山野之人,国中道路亦皆崎岖难行,沿途往往百余里不见人烟,纵使轻兵深入,亦难持久。”他见李孝忠皱起眉头,却又道:“虽然如此,也不是无从用武,即今开州之东,跨鸭绿江便是保州,乃是新近开辟的自由商市,女真之人多往贸易,其地有定州者,为女真驻兵监视保州及高丽之地,珍宝金帛多聚于此……”
“开州之东?”李孝忠忽地笑了起来,望望马彪,道:“马观察好算计,若是女真悉兵自开州而入,这定州自无机可乘;若女真弃开州而循东梁河而下,趋我辽阳府,则开州必定只留偏师以牵制我兵,定州一旦被我袭取,他开州城下之兵亦有覆没之险,由不得他大军不来救援,真妙计也!”
马彪被他这一赞,方才欢喜,将适才被李孝忠戏耍的些许不快都抛开了,笑道:“纸上谈兵,何足挂齿?只今尚不知女真如何来攻,且我兵终少,还是相公所言,守城为上。”
高强讪笑,方向李孝忠道:“今日城中诸将,以你最知机变,我便将兵机尽付你掌握,便宜亦可用兵,不必事事报我。”说着怀中取出一支金铍令箭来,交到李孝忠手中。
李孝忠见状,竟少有的沉默了片刻,收起了脸上惯常挂着的笑容,过了半晌,始摇了摇头,道:“相公如此信重于我,实感于心。只是此地辽东,我为客将,不知天时地理如何,岂可言战?若受此重任,恐误了相公大事,若说率军力战为国杀敌,则某亦不落人后。”
这回答却出乎高强意料之外,想不到李孝忠年纪轻轻,竟是这般的谨慎,与他出兵时的胆大比起来,简直叫人不敢相信是出自同一个人之口!若是连他都不敢承担这个重任,难道要我这个衙内来和阿骨打这样的一代雄主掰手腕?饶了我吧……
抓着令箭的手就这么悬在那里,高强正是好不尴尬,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听见城下一阵小小喧哗,好似是抱门的军卒在那里责问什么人,跟着就听见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洒家自来访友,要什么凭证?你这厮好生无礼!”
高强一听这声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忙从城楼上的雉堞间将头伸出去看,见城关下两个熟悉的身影,一大一小,大的光头锃亮,小的总角垂髫。这一看不要紧,高强失声叫了出来:“师父,你怎的也到了此间!”
第十四卷 三朝北盟 第四五章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高强的前任师父,东京大相国寺菜园子首座、花和尚鲁智深是也,那个小的不用说,便是高强的长子高长恭,时方七岁。
要问这老少两个怎么会到了辽东?却是鲁智深的主意,他也曾来过辽东,知道此地风俗民情,局势紧张,现今高强到了辽东,少不得要和女真开兵见仗,鲁智深虽说嘴上不管高强,可肚子里倒还惦记着徒弟,加上另一个徒弟武松也在此地,花和尚这些日子来做梦都梦见辽东。
高长恭这小子虽然学了些纨绔习气,毕竟年纪尚小,跟着鲁智深大半年,每日里担水浇菜,吃苦是免不了的,开头哭了几场,又要逃走,奈何鲁智深看得紧,又安排一班泼皮相帮把守,他小小年纪怎斗的过一班大人?后来倒也安生下来。
“自是你这顽劣孩儿,听说你这作爹的到了辽东,说什么也要随来,洒家无法,又记着徒儿武松在此,故而前来探他,顺便将这小猴儿交还于你,洒家不管他了!”鲁智深的脾气,当然不会说是担心高强,正眼也不看高强一下。
高强当日将儿子交给鲁智深时,也是狠下了心,怕他日后不成才,其实一个儿子养到这么大,他都没多少时间和长恭在一起享受父子天伦,心里说不想是假的。现今看到这儿子脸色黧黑,身上也瘦了,可神情却朴实了些,想来跟着鲁智深对于他的品格养成大有好处,心里正是欣慰,听得鲁智深要将这儿子还给他,却有些着忙。急道:“这如何使得?原是托付师父教养他成人,如今只得一年未满,无论如何要请师父再带他回东京去。”
鲁智深哼了一声,斜着眼睛看看高强,那对环眼霎了霎。忽道:“你且直言,敢是辽东将要开兵见仗。你怕孩儿在此遭了兵灾,故要洒家将带他回中原去?”
你老慧眼如炬!高强晓得鲁智深的脾气。只须他拿定了主意,九头牛也拉不回,因此只好直言相告,说道现今敌情不明,不晓得何时那金兵就要打来了,一个孩儿在此多少危险。
鲁智深听罢,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默然片晌,呼地站起身来,拽过小长恭转身便走。
高强这可有点出乎意料,心说你老大老远地带着孩子都来了,要走也不争这一刻吧,至少用顿饭才走?可这种话对着鲁智深这等人又说不出口,待鲁智深走到厅口了,高强方想起来一事,叫道:“师父回程时,万祈到旅顺口一转,可怜这孩儿的生母想念他的紧,这一面若不见着,只怕倒要两三年不得相见。”所说的自然是金莲了。
鲁智深脚步一顿。又哼了一声,道:“洒家理会得,到旅顺口自然将带你家女眷一同回去中原,不消你说。”
高强大奇,怎么鲁智深居然要将他家女眷一同带回中原?隐隐已经觉得不对,赶紧两步抢前,拉住鲁智深的袍袖道:“师父可是有甚教诲?徒弟愚鲁不明,请师父明言。”
鲁智深甩了两下袍袖,高强只是不放,花和尚恼了,转身喝道:“你这厮虽为辽东宣抚,敌兵将要打来,不思如何抵敌,却担心一个黄口孺子,可见心中无半点御敌之计,辽东早晚大败,土地人民尽要被那女真蛮子夺去!既是如此,索性早早叫你那些女眷一并回南去,免得担惊受怕,到后来要走也难。”
高强恰似当头吃了一棒,站在当地作声不得,心头宛如巨浪滔天,一阵一阵地冲击着他的心:“我胆怯了嘛?我怕了?听说女真兵要打来。身边虽有数万大军,我心里却还是怕了嘛?师父说得不错,我确实是怕了,所以看到自己的儿子来得辽东,竟然连好好看看他的余暇也没有,只是急急要他走!”
他在这里发呆,鲁智深却老大不耐,用力一摔袍袖,挣开了高强的手,转身就要走,那小长恭对鲁智深怕得要死,丝毫不敢违拗,只得一面被鲁智深扯着走,一面眼巴巴地回头来看自己的爹爹,骨溜溜的眼睛里尽是迷惘。
高强定定地看着这双眼睛,这双眼睛睁开的一瞬间所看到的世界,并没有自己这个父亲的存在。他成长的时候,眼里依旧很少能出现自己这个父亲的影子,就算他顽劣捣蛋,养不教难道不是父之过?到了如今,我这个作父亲的,竟连保护他的信心和勇气也没有吗?!突然间也不晓得哪里来的气力,一步跳上去,抢到鲁智深的身前,一把将小长恭抱了起来,向鲁智深道:“师父责骂的是,徒儿知错了!请师父留下来,看徒儿为我大宋守土杀贼。”
鲁智深大脑袋一拨郎,理也不理,伸手去他怀里抢小长恭,嘴里嘟囔道:“无谋之人,那女真兵是你嘴上说说便能杀尽的?趁早将孩儿交于我,免得在这海外送了小命。”
高强见说,不惊反喜,忙紧紧抱着儿子不放,恳求道:“师父如此说,定有妙计教我,念在这辽东百万军民性命!”
鲁智深若要强夺,那一棵垂杨柳也能拔起来了,高强哪里经得起他的手脚?不过要抢孩子,他却使不上气力,呸了一口,转身又在原先的座位上坐了下来,扭过头去不看高强,嘴里却道:“你这厮若要守城,便要教全城百姓官兵都晓得你能守;若要杀贼,亦要让全辽兵民都晓得你能战,一味躲在城中,别人哪里晓得你的打算?”
高强见他坐下不走,自是一喜,却一时还没明白过来鲁智深的意思,正站在那里思索,怀里的儿子小长恭忽地道:“爹爹,师爷爷说道带孩儿来辽东杀蛮子,蛮子在何处?”
高强被他问得一愣,心说鲁智深真好煞气,对这么小的孩子就教他杀蛮子!忽地心头一亮,忙抢到鲁智深身旁道:“师父,徒儿今已明白了,这便差人去取了旅顺口的家眷来此间,定要大肆宣扬,教全城百姓都见我固守之志。只是现今不知敌兵从何而进,欲战也不得,这辽东原有诸将又被招去了汴梁,新来将领不知地理,亦无从设计,如之奈何?”
鲁智深听他这般说,方转过头来看看他,虽然仍旧是板着脸,但在高强眼里。却看得出鲁智深其实是开始高兴了。只听花和尚道:“你既能将家眷迁此,明示辽阳必守,那便甚好,须知辽东之民不习宋治,心志不坚,若非这般,恐怕被女真乘虚而入。若说欲战不得,不明地理,自可觅当地可信之人访求,岂可坐困愁城?只今我却有些所得,可供你参详。”
高强大喜,忙坐到鲁智深身边,将小长恭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身子倾过去问道:“师父的计策定是好的,徒儿这厢恭听教诲。”
鲁智深不来理他马屁,却道:“曾记洒家向你提及,在桃花岛海云寺,见过一高师父来?”
高强登时想起,去年拜托鲁智深管儿子的时候,曾听他说起此事,忙道:“徒儿记得,那人敢是辽国东京副留守高清臣,因避兵乱而至海云寺出家,师父正是从他口中,得悉辽东之事。此人既曾为辽东守臣,谅必晓得辽东利害处,那桃花岛虽在辽国,海上自盖州一日可至,徒儿这便遣人去请来。”
鲁智深瞪了他一眼,道:“你这劣徒,那高留守一心出世之人,连辽国的官都不肯作,哪里为你画策?不过此人当日与洒家讲谈时。见洒家也晓得些兵法,曾论起辽东用兵,他以为辽东必为常胜军所有,而观常胜军之志不过千里,后恐为女真所并。”
说常胜军之志不过千里,这倒是说的准的,自己通过辽东常胜军不过是要削弱女真的战争潜力,在北地的乱局中掺上一脚罢了,看来这高清明眼光倒也是有的。高强一面想,一面又听鲁智深说道:“高师当日曾说,辽东若与女真开兵,北路地接辽国上京,那女真必要留兵镇守,大兵当从东路而进,开州为必争之地,然而辽阳据辽水中游,控扼全辽,实为一道之最要处,一旦辽阳有失,诸州便成瓦解之势。而守辽阳之要,上游有桓州五女山,下游有八甑口,两处若得人把守,辽阳便有泰山之固,否则难守。”
八甑口高强却曾经在辽东的信报上见过,那是辽国叛臣高永昌在起兵前屯驻之地,可见是个军事要地,那五女山却并未听闻,八女投江我就知道……高强不敢演绎,忙问道:“师父之意,可是说遣兵据守五女山,那女真势必来争,由此便可制敌?”
鲁智深不答,却道:“洒家也不曾来过什么五女山八女水,怎么晓得?自是你这作宣抚的去劳神,洒家只与这小哥儿去看你林师父去。”说着站起身来,拽过小长恭便出门去,高强赶紧追出,要曹正引领鲁智深去校军场。
坐在堂上想了一会,高强便命人将李孝忠、马彪、朱武等人都请了来,一面叫牛皋问明衙门里的老人,请了两个自辽国时便在东京供事的老吏来。
待众人齐集,他先遣牛皋率百余牙兵起程回旅顺口,将李清照等家中女眷一并接到这辽阳府来,为恐路上遇到什么不测,高强嘱咐他须得借海船先上盖州,从彼处再上陆路来此,那便稳妥许多。牛皋本是稳便人,得了吩咐便去了。
这厢大众坐定,高强便问起五女山之事,那两个老人不敢怠慢,忙据实相告。高强一听之下大为惊诧,原来这五女山还真有些名堂,在此地辽阳上游百里处,一千多年前前汉时有位扶余国王子逃来此间,筑城而守,后来竟以此地而兴,建立一个大国,便是古高句丽国,五女山城便是高句丽国的第一代国都。
“原来如此,足见其的地势险要,又可进出辽东各处,方可成为高句丽王兴之地。那高留守之言非虚。”
高强到此时心下方信,便向李孝忠道:“既知女真必由此道而进,李统制可否由此用兵?”
李孝忠先不答他,又问了那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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