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只有使节,并无女真贵人在内。”高强在城楼上收起望远镜,摇头道:“女真既知我来,若是诚心要议疆界,必定要遣曾与我相交之人前来,如粘罕、兀室之辈均可。如今只遣这么一介使节,重臣想必都在国中预备出兵之事,足见其大兵离此不远矣!”
他想了片刻,忽地抬起头来望着身前的马彪,奇道:“马观察,听闻女真将要大举来攻,何以面不改色?莫非观察胸有成竹?”
马彪见问,忙道:“好教相公得知,末将昔日曾从征出河店,为女真虏去,在女真军中凡经年之久,故而深知女真之性。自从边境上与女真时有冲突,末将便早已料知今日,所争者早晚而已,若是相公多遣细作往开州及曷懒甸路打探,料来不久便当有警至。”
这是不是就叫春江水暖鸭先知?高强心中也不奇怪,在当时的交通和通讯条件下,料敌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通常那些在前线的将领们,由于其接近一手情报来源,又熟悉敌人的行动方式,往往单凭感觉都能预料到战事的临近。不过这种判断多半都缺少足够说服性的情报作为支撑,是以难以作为决策的依据。
“既是如此,马观察可有退敌之策?”
马彪脸上忽地露出一丝苦笑:“相公,我辽东七万大兵,再加上宗相公所率背嵬军万余人,那女真举国之兵也不过如此,况且辽民三十万户,多知女真残虐成性,若知女真来攻时,皆可相聚为兵保卫乡里。以如此兵力,再得中原粮草火器为助,女真虽有善战之名,我视之亦如草芥!只可惜……”
只可惜不但临阵易帅,六大将也都一时尽去,辽东大军群龙无首,怎能与女真强兵决胜?马彪没有说完的话,高强自行在心中为他补齐了。看上去这只是因为宗泽的一时轻敌,然而若不是因为朝廷对于辽东局势的严重性估计不足,宗泽的这个错误也不会被放大到现在这样的地步,须知宗泽既然敢放纵边民向女真寻衅,便已做好了相当的准备,纵然遇到女真大举入侵,他也有足够的兵力可以应付大战。
不过呢,换个角度来看,一个只领兵两千余人的将领马彪就有这样的见识,并且丝毫不以与女真作战为难,这却让高强又多了些信心。即使并非一手拉起来的队伍,只须能善加驭使,又何尝不是得力的爪牙?
“时间,我缺的就是时间!”好似有一口无形的钟在心中敲打,高强再也不想浪费半点时间,一俟女真使节的身影在雪地上消失,他便下了城,上马向北路疾驰而去。
这一路赶了三日,方到了辽阳府。此处乃是宣抚司的官署所在,宗泽离去之后,高强未至,城中便是韩世忠为首,俩人相见俱是喜欢,在高强而言,手中多了这么一支自己最为熟悉和信任的兵马,那便又多了几分信心。
高强入居官署头一件事,也不是点检兵马府库,也不是召集将吏议事,而是径直到了书房,他自己口述,由陈规执笔,一口气连续写了几封书信,各以蜡封,命韩世忠择使者送往各处去。
而后留下陈规在这辽阳府整顿城防,他自己只在城中歇了一夜,第二天又马不停蹄地北上,途经沈州(今沈阳)、贵德州(今抚顺),最终抵达大宋控制下辽东路最北端地州城——银州(今铁岭)。
到了这个后世的“大城市”,巡查府库之后,高强方才晓得自己面临的是怎样的局面。在府库之中,只有两个月的军粮,而据驻守当地的万户张晖所言。城中百姓家中通常也只有三个月左右的存粮。等到开春之时,就要向辽河中捕鱼,或是外出抢掠。而官兵则只有指望南边运来粮草接济了。基本上,这里每年春天都要饿死人!
深深吸了一口气,高强忽然理解意淫小说中的主角们为何都要弄一件所谓的空间道具,恨不得把全副家当都揣在兜里随身带着,原来确实有这样的必要啊!好在朱武的用牛运粮计划,足可在隆冬时节将粮草运到此地。
“相公明鉴,此计果为神妙!”张晖听闻此事时,竟比高强所预料得更加激动:“相公有所不知,辽东天候苦寒,田土所出本不及中原。前几年又多灾荒,各处府库都无积粮,故而女真来攻时,守城不得,野战又不能胜他,如何能抵挡?小将说一句话,不怕相公发怒,若是女真也能安抚百姓,又能发粮赈济,辽东只怕早已尽数投女真去也!”
高强闻言失笑道:“我何必着恼?凡人皆惜生畏死,此乃天道,我中原有一句话,皇帝乃是受命于天者,便当善体天道,教化百姓,若官府不恤百姓,要官府何用?女真起于草莽,不明治道之要,虽亦有招纳叛降之举,然而毕竟不能与我中原天朝相比。”
张晖听罢,连连点头,笑道:“今我亦是宋人也,且官俸甚夥,人皆说中原花花世界,待辽东事定之后,倒要往中原去见识见识,免得连女真蛮子也不及了。”
高强与他这般说话,本是要坚定其向慕大宋之心,正听的高兴,忽然听他说这等话,不由得诧异:“什么女真蛮子,竟然见识过中原繁华?”
“喏,便是那女真大萨满兀室,自他从汴梁回来之后,便四处宣扬中原如何繁华,说道房顶皆是琉璃,门帘系用北珠串成,地上皆用金砖,汴京人皆着丝缕,头上皆有美玉,女子皆如天仙般美貌……”
张晖越说越起劲,竟是滔滔不绝,可见此种传言在本得极有影响力。
高强一面听,一面看看随行的马彪,见他微微点头,显然也曾听见这种传言,当时心中便知兀室的用意:“这厮好毒的心!女真素来掳掠成性,听闻他这般宣讲我中原繁华,定必垂涎三尺,倘若有些人在起兵击辽之后大大富庶,已感心满意足,多半不愿再上阵拼杀,但听到兀室这般传言之后,定必又生觊觎之心!这厮说话,倒象马可波罗,那洋鬼子引来的是西洋侵略者,这兀室要引的亦是一帮女真强盗!”
我中华天朝,两千年来强盛东方,强盛到什么程度?环顾周边,根本连一个像样的外部市场都没有,要到万里之外地欧洲,才有国家能够购买的起中国的产品,其付出的代价也是连续几百年的贸易逆差。试问,这样一个繁荣富庶的国家,怎么能不激起旁人地觊觎之心?
高强站起身来,走到张晖身前,握起他的右手,笑道:“武臣者,国之爪牙也!久闻观察勇劲,一旦有敌入侵,能为我守此城一月否?一月之内,我必率大军来援,决不弃一寸土、一户民于敌,惟观察与我勉力为之。”
张晖慌忙答道:“小将敢不效死!”说着就要下拜,只是一只手被高强抓住了,拜不下去。只听高强笑道:“何必出此不祥之语?倘若观察能为国立功,自可入京面圣受赏,那时节京城无尽繁华,皆可任观察享受。大好前程正在此中,观察勉之!”
对于张晖这种人来说,既畏惧史文恭为代表的大宋武力,又羡慕中原的繁华,如此言语正可使其归心,当下感激涕零,誓言追随高强,定保辽东不失。高强大喜,便命他即刻召集麾下精兵,于各处堡寨囤积粮草兵器,分布兵将,但有所需者尽可向宣抚司移文支取。
如此这般,待高强在辽东巡回一圈,回到辽阳府时,已是到了大宋政和七年的正月十九日。这么一圈巡查下来,虽然不敢说是山川尽在掌握,却也大致了解了各处的兵力虚实,而等到他回转辽阳府时,朱武的第一批运粮牛队也已经途经辽阳府,北上银州去了。
正月二十一日,高强端坐辽东宣抚司正衙,当面一员女真使节舞蹈下拜之后,展读国书,头一句便道:“大金国皇帝阿骨打,命国相孛堇粘罕致书大宋辽东宣抚使高足下……”
高强眼睛顿时眯缝起来:大金国?皇帝?果然其志非小啊!
第十四卷 三朝北盟 第四二章
当阿骨打起兵击辽得胜,粘罕从南路领兵与之汇合之时,便即键议阿骨打称帝,但阿骨打以为当时连宁江州都还未曾攻下,因此不肯称帝。待到出河店一战得胜之后,方始建立女真国,自己为狼主,国号叫做收国,乃是实现了女真族建立自己国家的梦想,当时的首要目标乃是站稳脚跟而已,慢说什么典章制度多半都是出自一干完颜部人的自行创设,就连阿骨打本人也没有立时称帝,在对辽、大宋的往来文书之中,多半都是自称女真国主而已,这个收国的年号,便再清楚不过地表明了阿骨打当时的政治纲领,就是要争取女真国的生存空间。
然而如今,只从这份短短的书函之中,高强便发觉到了女真人的巨大变化。首先是女真国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号,大金国这个名字,正式登上了历史舞台。而后阿骨打本人也即帝位,其地位陡然提升,自此便与宋辽两国分庭抗礼——至少是名义上,要知当时西夏、高丽等国,关起门来尽管随便乱叫,但是对外却只能称王的。由此带来的第三点变化,就是在给高强下书时,根本不以阿骨打本人的名义,而是委托粘罕下书,显示其自身称帝之后,与高强的身份已经是不对等的了。
高强心中不住冷笑,待那使者乌林答赞谟将这份书信念完之后,先着他坐定,方笑道:“适才听闻信中言语,称道贵国狼主为皇帝,不知何时得登大宝?何以不遣使来告我大宋?”
那使者忙起身来,向北方遥拜过,方向高强道:“好教高宣抚得知,便在岁除之际,我皇帝正位皇帝,群臣上尊号天辅皇帝,因改年号为天辅元年。所以未遣使告大宋与大辽等大国者。以为我金国新立,与宋辽之间名分未定,方议遣使定盟,而后方可告以立国登基。”
这分明是参照辽国故事而为的了,什么天辅皇帝,听上去倒和辽国是一个班辈的……高强一面腹诽,一面点头道:“如此说来,倒也有理。敢是贵国现今也有儒生为定典章制度,故而事事有所讲究,只是适才听使人宣读书信时,却好似读国书一般模样,文词又说道是粘罕致我之书,然则并非国书,何以不交我展看,而要使者宣讲?莫非我高强与粘罕之间十年故交,相互间致书时尚要公诸天下不成?”
那使者毕竟是女真人出身,对于这类礼节不大精通,被高强揪住一个小岔子来找茬,一时不知如何对答。他身后一名从人见状,忙咳嗽一声,向上道:“宣抚相公,此乃我家国相孛堇之意,他虽与相公有故旧,然而今次奉命致书,所为乃是国事,故而昭然示人。相公素知国相为人,当可知其雅意。”
高强看这人时,却有些面熟,少刻便想了起来,此人当日也曾随同兀室一道往东京去与大宋讲好,名唤高庆裔,系是粘罕的心腹之人,当下点头道:“原来是高先生,东京一别,不觉年余,不意在此相见,你家孛堇可还安好?”
高庆裔叉手道:“回相公,孛堇安好,亦常说起相公,甚是想念,只恨南北路途遥远,中间又隔大海,故而不得相见。日前得知相公来到辽东宣抚,孛堇甚是喜欢,本要亲身前来拜候相公,不料两国之间频生龃龉,孛堇公事为先,私事为后,只得暂扼玉壶之思,方行文与相公商议公事。”
高强听得好不别扭,此人说话竟比大宋的士大夫还要来得咬文嚼字,纵然你是儒生出身,也不须这般标榜吧?回想此人在正史中虽然无传,不过却是粘罕身边的一员干城,历史上宣和时往汴京议和时,此人便留下了“处处讲求故事,希求礼数”的记载,大抵便是这人的外交风格了。
既然说到了正题,高强便道:“本相宣抚辽东,亦知两国边民时有纷争,盖因两国不曾订交之故,虽然之前奉使讲好,却未可骤讲民政之事,亦常思及。既是你家先有书至,甚好,今日便来议一议这边境之上,你家边民杀戮我百姓,焚毁村落等事,当如何处置?”
乌林答赞谟在一旁听高庆裔和高强对答,半天插不上话,到这刻方逮着机会,急急道:“高相公说甚话来?我家之人自还本地生养,不曾越界生事,偏是你家忒也无礼,不但屡次过界夺取水土,更打伤我家百姓无数。这还罢了,并你家官兵亦护短,将我家百姓不分良贱,掳去五千余口,后虽陆续放还许多,尚有千余人羁押在你家官中。今番某奉使前来,便是要议议此事。”
高强把眼睛一瞪,作惊奇状道:“竟有此事?该死,该死?本官初到辽东,不明就里,只是一味听本处官吏诉说贵国百姓侵地之事,倘若果如使人所言,则曲在我家甚明矣!”他偏过头来,问站在旁边的朱武道:“朱参军,果有此事否?”
朱武赶紧上前道:“禀告相公,我辽东与女真,原本皆为辽国封疆,而今分立之后,疆界未明,但草草以政和五年时女真与辽东常胜军所定分野为界而已,其间多有不明之处,想来边民纷争便由此而起。孰是孰非,亦无从定论,只是他有些百姓持兵仗来打杀我家边民,官兵势不能坐视,又不忍伤了两国友好,便即将之驱逐监禁,嗣后徐徐放还,见今尚有千余在此滞留不去。”
高强点了点头,向女真使者道:“如何?我家长吏所言,似也有理,你家若定要讲究边民纷争之事,倒不如遣使往汴京去,向我大宋官家告以大金立国之事,再议盟好与疆界,划定之后自然无事,胜似在此虚文往还。”
女真遣使前来,原本就是先礼后兵之意,怎容这般迁延时日?当下高庆裔上前,冷笑道:“适才这位朱参军说话好没道理,我大金虽为小国,自来对女真亦只称贡,特一属国而已,彼此自有分野,何来疆界不明之说?昔日辽人称我国民为不系辽女真,足为明证。”
在高庆裔而言,此乃事关国体,在所必争的,哪知高强正要他这句话,当即摇头道:“高先生此话不通!既云女真与辽国系是两国,则两国征战事属寻常,却不涉及地土之事,这辽东之地系是辽人向我大宋纳土,却与你家无干,何以生疆界之争?即今你家亦占了原先辽国东京道许多州县,故而与我家邻接,边疆之争由此而来,若还不讲边界事,只一味道我家边民侵地,然则我家若要索取辽国东京道故地,你家待如何自处?”
国家间的交往,原本就甚是复杂,因此在现代有专门的学问去研究,即国际法是也。当时自然没有这许多成例,高庆裔无从对答,怫然道:“本以南朝礼义之邦,相公谋国之重臣,不意话语这般无稽!不来讲论你家百姓侵地之事,反索我家已得之地!实不相瞒,如今我家已与辽国定盟,划分疆界,他将原有东京道土地尽数割让于我,若要分说起来,并相公脚下辽阳府亦当属我家所有也!”
这句话可真是出乎高强意料之外,辽国居然已经和女真定盟了?若是这高庆裔所言属实,盟约中确实有这样的条款的话,那么自己的局势又大大恶化了。这便意味着辽国与金国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辽国是有意纵容女真来攻打我辽东之地,然则原定的联结契丹策略,又要发生重大的变化了。
尽管心中滔天巨浪,高强面上却若无事一般,笑道:“原来如此,两国纷争,于百姓殊非好事,所以我朝为两国解和。不想今日果能定其和议,从此北疆得享太平,真幸事也!只是高先生所说东京道之地,却与我大宋无干,今日之辽东路系辽民自纳土,我朝与辽国地政和之盟中亦明文书就,须是在你家与辽国定盟之前事,你家自可取他辽国东京道故地,实不可及我大宋一寸疆土。”
乌林答赞谟见说的僵了,他原本就没指望在嘴皮子上说出个青红皂白来,现今这结果反是中了他下怀,当即冷笑道:“相公说话,忒无道理,本是你家百姓侵疆,却说我家无理!既是相公执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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