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童贯又有何人?换了他人的话,正如高俅所言,根本连高俅和梁师成的联手施压都受不住,遑论监临高强之军!
再抬起头时,高强的面上已经恢复了平静,红潮渐渐退去,他向燕青抱拳道:“近日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却教小乙看了我的笑话了!倘非小乙诤言相谏,某只怕身入局中尚不自知,如何能定北的大事?”
燕青见说,方正色道:“小乙荷衙内厚恩,此生无以为报,怎敢相欺?无情未必真豪杰,小乙之所以甘愿相从衙内者,亦因衙内待人以诚,虽微贱之人亦皆折节交之。小乙虽然鲁钝,也知衙内心中思及大娘,故而急于早日抽身宦海,俾可一偿大娘之苦心,然而若仅是如此。又岂能报偿大娘之为衙内甘愿舍身之意?”
是吗,蔡颖的一片苦心,反而成了我的负担吗?高强怔忪片刻,忽地笑起来:“确实如此啊!当天下大势已经超出了自己原有的认知,心中的那种迷茫也迷住了自己的眼睛,连脚下的道路也都看不清楚了。幸好,我有这样难得的朋友,还有全心全意爱我的妻子……不,是妻子们!我高强今生,何其幸运?”
“小乙!如今我已认清了自己的路,然而我的脚下,却要你来扫平了!”
望着高强的笑容,燕青亦轻轻笑了起来,长揖道:“固所愿也!”
高强心中一片空明,那是从收复燕云回朝以后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此去辽东,我将尽力底定北疆,保我大宋五十年平安,务必要使契丹和女真皆安于本位方可,一言以蔽之,须得使北疆的所有势力取得一个稳固的平衡。如现今,不过是将原有的平衡打破了而已,乱局方显,又哪里是高枕无忧的时候!如何达致此途,我眼下只是得了一个大略而已,路毕竟还是要一步一步地走,在此期间,不论是后方的粮饷转运,还是朝堂政局,都得仰仗小乙你了!虽然任重如此,然小乙大才之人,必能为我当之。”
过了两日,朝中果然降下札子,命童贯以广平郡王佐高强宣抚辽东,有急务得以札子急达禁中,惟不得签书公事,明眼人一看便知此乃监军之责,只是辽东一地派了两位平燕功臣去宣抚,朝廷对于这块新附之地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当日赵佶又降中旨给高强,说他新获二子,特恩在京一月方起程赴任,以显天子宽仁,或许赵佶只是收买一下高强的人心。但高强却甚觉欣喜,当奔赴战场之时,谁不想和自己的亲人多聚些时?
不过旁人显然不能容他如此逍遥一个月,次日童贯便前来枢密院中拜会高强,称为见大帅。依照惯例,僚属见帅臣应当廷参,即在堂下行礼,不过高强已然做好了心理武装,一听说童贯到来,当即降阶相迎,不容童贯作态,一把便即扯住了,笑道:“下官奉旨宣抚辽东,正以新土不平,虏情难测为忧,今得童大王同襄其事,我无忧矣!”
听他说是“同襄其事”,童贯挥了挥蟒袍的袖子,唯恐人不知他的王爷身份:“宣抚怎可如此?上谕分明不许某家签书公事,只是备员而已,正要看宣抚在辽东一展长才。”
一番客套已毕,高强便请童贯上座,将一份札子递给他看,一面道:“今番前往辽东,一是要整顿彼处兵马,亦要详定边备,这便是参议司拟进于下官的札子,童大王知兵之人,想必有以教我。”童贯哪里肯接?再三推搪,禁不住高强其意甚诚,始接过展看。
看了多时,童贯方道:“宣抚知兵之人,此议复广集众智,某亦深觉其妙。只是这札子中说及辽东兵势不足,乞调云中之兵往镇,某却以为不妥。那辽东本已人多地狭,宗宣抚前已添兵一万余,便系背嵬军韩世忠统制,今又要十万西兵,不知如何措置?况且云中亦是新附,不可无大兵镇守,宣抚不调燕京兵马,其意亦在于此也。”
高强苦笑道:“某岂不知?然而燕京正当契丹中京,若是贸然调动兵马,彼以为我朝将有大举,或生疑虑。惟有调云中之西兵往彼方可,幸得有童大王在彼,谅来西兵将士亦愿为大王驱使。”
这小子,一见面就给我下套……童贯心知肚明,彼此都是功高之臣,他已封王爵,受赵佶忌惮的程度丝毫也不亚于高强,要是他一当上监军就请求调动大批西兵去辽东,不遭赵佶疑忌才怪!如此一来,赵楷推荐自己去辽东监军的初衷就被完全破坏了。当下笑道:“宣抚计议非当,论路程远近,兵力强盛,自当从燕京调常胜军前往,若从秦皇岛登海船,顺风一昼夜便至旅顺,何其便当?若说契丹生疑,更不消说,只是他方仰赖我大宋为其钳制女真,怎敢发一词相争!此事不必宣抚劳心,待来日本王自为官家言之。”
“终是要西兵,西兵善战,须不惧女真!”高强仍旧力争,童贯坚持不允。俩人一见面就争起来,一直闹到次日朝堂上,赵佶以云中路远,不准高强之议,却准他调常胜军一军往辽东为援,高强方才作罢,改请调常胜军左军李孝忠部往辽东,其部距离秦皇岛最近,路上使费甚小,如果是从盖州登陆的话,更是只须一天便到。
同日亦发布了燕青为京东东路安抚使之命。因为要整顿海船,故而命下之日燕青便即起程,其动身比高强居然还早些时。而高强在京城直待到一个月满,喝过了两个儿子的满月酒,方才携家眷动身。
此番往辽东,从纸面上是携有大批粮饷军器,以及包括李孝忠部两万五千兵在内的三万多大军。不过这些兵马粮饷多半是从沿途次第起发,参议司的命令已经调度分明,因此真正与高强一道从汴梁出发的,也只是新往辽东去的宣抚司新任官属及其眷属,以及御赐颁给辽东将帅的一些犒赏而已。这些眷属之中,亦包括了童贯的妻妾七八人。比高强身后的眷属队伍更要壮大近倍,弄得高强甚是郁闷,暗地骂了几声。
这上千人的队伍,又有许多箱笼物事,只得从水路而行,经汴河而入梁山泊,然后从济水河出海,至刘公岛换了海船,方过海到旅顺口,其时已经将至岁终了。
移船就岸,那岸上一声号令,登时鼓角齐鸣,将士山呼海应,齐声喊:“恭迎高相公宣抚辽东!”五千黑风营,再加上一万背嵬军,俱都全副武装,看上去直是一片钢铁的海洋,当真威风得紧。
瞥了一眼身旁的童贯,那眼中的嫉妒和落寞神色难以掩饰,高强自然晓得他的心理,好比那些当惯了大官一朝退休的人,这种心理落差几乎是无药可救地,在京城时自可以深居简出来掩饰。到了这里,看到高强部下上万人的欢呼迎接,教童贯怎能不生感慨?只是高强这一瞥之间,就看到童贯身后船舱口的那几名妻妾来,登时便有些恶意地想道:“听说太监中变态居多,童贯近来心理压抑,变态程度势必变本加厉,这几个妻妾可就有的罪受了!罪过罪过,作孽作孽……”
“……敕宗泽即落辽东宣抚,返京述职,一应职事皆交由高强接掌。”将圣旨宣读完毕,双手交到宗泽手中,高强笑道:“宗相公且去京城纳福,此处自有某来镇抚。”
高强为了辽东将帅,不惜挺身与数名御史相抗,最终导致了半个台省的官员去职,自己也外放辽东,此事的经过业已传遍辽东,如宗泽、花荣等人固然是满心感激,郭药师等辽东降人亦多得他以辽东为重,且历年多受他的指挥,于此怎不欣喜?
宗泽接了旨,望了望高强,他却没有多少废话,肃容道:“辽东多事之秋,宗泽受命宣抚而不能毕其事,要相公在此劳心,愧不敢言!请相公入官廨升衙,待宗泽为相公解说辽东情势,并辽东将吏亦要参见相公。”说到这里,好似方想起旁边还有个童贯来,又加了一句:“与及童大王。”
老爷子的臭脾气啊,好似这文官和宦官天生就是对头似的……对于历史上这两个集团的恩怨亦有所了解,高强自然晓得宗泽的肚肠,也不去理会,却把手一摆,笑道:“自然是要见见辽东将吏,却不必着忙,尚有诏书在此。郭药师、大忭、花荣、史文恭、栾廷玉、徐宁接旨!”说着从身后的陈规手中又接过一卷黄麻纸来。
被点到名姓的六将慌忙出班接旨,听高强宣读诏书,原来是赵佶要招他六人进京面谒天子,俾可予以嘉赏。这亦是应有之义,象郭药师此类高级降官自然是要招往京城以观其人物,一面也可考验其对于朝廷的忠心,一面也给予高强这类朝廷派去的官员以充分的空间收拾地方,削弱当地的离心倾向。至于招花荣等人,却是因为当日高强在朝堂上称说他们功劳,赵佶大起兴趣,故而要将他们招至京城加以表彰。
六将一一接旨谢恩,高强方向郭药师笑道:“郭节度心怀忠义,归义朝廷,其事业已为京中官民称颂多时,官家亦颇喜之,今番往京城必大有得益,下官这厢先恭喜了。”
郭药师早从派在辽东的高强心腹朱武那里得了消息,当下也不敢说什么“历年多得相公照拂”之类的话,只是唯唯声喏道谢。
高强漫点头,方来到花荣面前,却并未说话,只是与这位少年成名的将军对视半晌,忽地叹了一声:“花将军,一别六年,将军鬓边亦已染霜矣!辽东风雪不易!”
花荣身上的甲叶忽的一阵轻轻响动,俄尔平息,方微笑道:“相公奔波南北,亦已清减许多了,花荣在辽东坐享其成,不能随相公大战平燕,委实有愧于常胜军的众位袍泽。”
高强大笑,用力拍了拍花荣的肩膀:“你好得很,他们都很羡慕你哩!当日梁山招安将士之中,惟你一人得建节钺,又能为大宋辟此一方土地,从此青史留名,何其荣哉!”
第十四卷 三朝北盟 第三九章
事实上,辽东宣抚司的官署应该是在辽阳府,在旅顺口的只是宗泽初到辽东时的暂居之所,当宣抚司北移到辽阳之后,此处也就空了下来,在宗泽的计划中,本是要待旅顺正式立为军事基地后,将此处所为知旅顺军事的治所的。
只是事与愿违,宗泽的全盘谋划才刚刚开了一个头,便因为朝中的变动,使他不得不交卸手头的一切而返回京城去。不幸中的幸事,今番前来接任辽东巡抚的高强与他共事日久,且有陈规等参议司官吏从旁协助,再加上宗泽自己留下来的辽东巡抚司属官亦是参议司出身,彼此间安然交接大抵无碍。
“自下官到任辽东以来,数月间治下百姓与女真冲突不下百起,虏获女真男女四千七百余口,前后放还三千三百余口,尚有一千四百余人,分禁于沈州、银州、铁州等各处。唯此白于冲突,届是百姓自为,辽东官兵不曾参与其事。”宗泽坐在下首,向在当中端坐的高墙禀报自己的辽东治绩。
这些事体高强早已知晓,便点头道:“然则那女真兵可有介入其中?”
宗泽苦笑道:“相公容禀,那女真人皆以猛安谋克各领分地,其民即兵,改平时渔猎稼穑,战时便即从军,这边地上女真人更是旦夕不曾解甲,哪里分辨得清?只是那女真猛安以上将官亦不曾见过来。”
高强微微点头,本想当面问问宗泽对于辽东局势的谋划,按照他对宗泽的了解,决计不是放纵手下在边境滋事而不能禁止之人,他必定是早已计算定当,只看女真如何应对自己而已。只是身边坐着好大一个监军童贯,似此机密之事他也不好问及。反正宗泽在辽东还是用的参议司那一套行事办法,自有文牍和书卷能够述明其谋略,待陈规等人去细细整理便是。
哪晓得他不问,却自有人问,那童贯便即问道:“宗相公为本朝首任辽东巡抚,自亦有所规制。适才不曾听说宗宣抚有禁止百姓向女真拓地之举,反而遣兵将越界女真囚禁,谅来必有策略,进吾等奉命来辽东宣抚,自须悉知其中事,还望宗宣抚不吝赐告。”
宗泽望了望高强,见他并无甚异样,方点头道:“某至辽东虽只半年。然查知众心,多有怨女真侵夺其故地,逼使百姓南逃者。方郭节度等镇辽东时,曾有屯田之举,计百姓丁口授田,然而北地历年战乱,逃来辽东之百姓甚众,计各地无地可授之百姓不下三万户,今皆仰赖宣抚司给食,此辈实怨女真入骨……”
宗泽方说到这里,童贯便皱眉道:“本朝逢大灾时,往往寡民入厢军,给以衣食,加之劳役。则官私受其利,民亦可安。宗相公本朝循吏,所在有政声,何以见不及此?”
宗泽微微皱眉道:“童大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辽东非素为大宋之地,其民亦非大宋之民,虽云纳土,听其推举百户、千户统之,所行者盖有类于唐初之府兵。历年大灾,辽东赖此粗安。虽千户以上亦只衣食得保而已。更无赋税之取,官中无有积贮。如何能寡民为军?”
童贯身为郡王,又是作威作福惯了,听见宗泽说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怎不恼怒?碍着此间主帅毕竟是高强,宗泽又是他的人,姑且按耐住脾气,沉声道:“如此说来,辽东之乱徒为三万户民无处安身而已,若是朝廷能拨给粮饷,将之尽招为军,岂非天下太平,又何必与女真动刀动兵?”
宗泽长眉一杨,正色道:“童大王久任西兵,如何不知君心民意?譬如我朝与西夏边境上,许多百姓并无统属,宋至则归宋,夏来则属夏,唯恋其土地不去而已,见势强者便折腰事之。倘使我朝尽数驱其入军,虽云给以粮饷,确实难获彼心,西夏倘若趁势来诱,战阵之上何敢望其为我大宋死战?即如现今,若使此三万户皆入厢军,虽给以衣食,然而彼皆道我宋人懦弱,不敢助彼与女真战,其势必当心怀怨望矣!”
“此辽东之地多四方逃来之民,实情实一也,弱知我大宋唯务姑息,不敢与女真战,他日必当归于女真,战事一起,我恐辽东非我大宋所有也!”
童贯又被顶撞,脸上挂不住,正要发作,高墙忙截道:“童大王素来之兵,岂不知其中得失利害?特以此知宗相公思谋而已!如今辽东纳土来久,想必宗相公亦难为无米之炊。”
有他这么一搅和,童贯也不好再发作,却多少还要争些面子回来,悻悻道:“即是如此,亦可志仰朝廷拨给我粮,招彼入军便即无事,何必要生出许多事端,致使台谏有开边生事之疑?宗宣抚所言百姓民心,多属无谓,彼既怨女真入骨,自亦不会为女真所诱去。”
高墙看宗泽又要不服,知道此老秉性刚强,历史上靖康初朝廷本有意命他为使者,与女真商议割三镇讲和,怎料宗泽公然放出话来,辞去惟有勒逼女真退兵,否则有死而已,岂可与自己手中割祖宗之地于人?这种狠话说出来,吓得朝廷惟有赶紧换人,免得被这种倔强货坏了和议。似这样的宗泽,为了辽东的长治久安,怎会顾及童贯的那点面子!
当下只好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向童贯笑道:“今日天色已晚,童大王与下官坐了这些时日的海船,想来亦是倦极了,不如且饮了酒变安歇,明日再细细商议政事,如何?”
童贯到底要给高强几分面子,何况现今朝廷经过重整,亲高强的势力依然强大,这宗泽回去之后多半是一根毛也不会少,自己现今怎么说也没有实权,何必与他争口舌之利?当下亦点头答应了,高强便叫开出酒席来,大家吃了一轮,便即回房安歇。
说是安歇,其实辽东诸将当夜便尽皆被邀至武松营中,帐后转出高强,团团拱手道:“诸公辛苦,适才不曾饮得尽兴,某家无心睡眠,值得邀诸公与某再饮一场。”诸将闻言都笑起来,史文恭便道:“相公请酒。有多少便吃多少,少了那个碍物,更加吃得快活!”
当下高强伸手相邀,先请宗泽坐了上座,诸将随后只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