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离失所,丧父亡妻于女真者不知凡几,其怨女真也入骨。是故辽东常胜军之与女真者,虽无大战,然连年边境上俱有争斗。非自宗泽始,何以御史奏疏中不及往事。而皆谓宗泽之过?且宗泽到任之后。首务安集百姓,收降人之心,使其人心皆向大宋,倘若强以邦交之名。严令辽东之民不许向女真生事复仇,是失人心之所望,乃促之为乱也。且女真与我大宋虽有往来,邦交未定,边疆迄未划封,何来开边生事之说?此其妄也。”
毛注是直接当事人,正要出来驳斥,哪知只说了“陛下”两个字,高强即时截入道:“我奉旨面对辨白,毛御史何可乱我语?莫非有大不恭意?”
毛注老脸涨得通红,待要分辨时,高强却又转过头去不理他,径自向赵佶道:“陛下,毛御史所参二罪,滥施爵赏,乃以花荣、史文恭等封爵为言,臣请为陛下辩明。昔日辽国乱象方显,女真不曾起兵,臣因已于御前定平燕之策,故而分遣忠诚之士为北的细作,察探其国中虚实。花荣等二百五十六人皆因此时入辽东。彼时花荣已为常胜军统领官,纵使不获战功,亦可家门富贵三世不坠,然而彼激于忠义,甘心自蹈虎狼之地,数载间七十余战,为国朝收取辽东四十三州立下大功,郭药师等辽国之人所以甘心南投我朝者,多因花荣为其言,史文恭、徐宁、栾廷玉等为其爪牙,是乃以数百之众,得辽东之地,国朝二百年来,武将之功有此之重乎?此汉班超定西域之功也,旌以节钺,不亦壮哉!”
说到这里,高强霍地转过身来,指着毛注冷笑道:“毛御史,若你与花荣易地相处,敢问能成此功否?能于敌国绝域数年而不忘忠义,终能成其大功归朝否?”
毛注气得浑身发抖,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某,某,某自然有此忠义!”甭管事实上能不能做到,但嘴头上不输人,乃是言官的强项。
哪知高强却应声笑道:“然则毛御史亦知此为忠义,乃国士之风也,以节钺旌表其门,不亦宜乎?且辽东之土,汉人居半,辽东之兵,汉人四万,花荣为汉军之首,少说也得与郭药师分庭抗礼,若郭药师得节钺之封,花荣仅得一小将,其势何以服众?倘若军心不服生变,敢问毛御史能否平之?纵使能平,伤损亦重,与一节钺相较,孰重孰轻!”
毛注这才晓得上了高强的当,越发恼火,却再不敢轻易开口。他哪里晓得,此种当面辩论设置陷阱,抢夺话语权的手法,在现代的大学校园中曾经一度蔚然成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一股辩论风,把许多大学生都训练成了此道高手。此时的士大夫们文才自然也是好的,却要细细揣摩斟酌字句方可,要有这般急智,那可就需要相当的训练了,高强小试牛刀,果然奏凯。这也是毛御史功底不够,若是面对前朝名臣如苏轼、王安石者,高强多半便要更加小心。
见小计得售,高强心中暗喜,转过来再辩其余三罪时,更是得心应手,将毛注奏劾之论驳得体无完肤。其实按照当时的惯例,御史言事纵使办不成铁案,也无大碍,只要人弄回来了,要怎么搓圆捏扁都不在话下,偏生高强先前就大段议论,把辽东的地位拔高,将宗泽等人的作为与国家大事联系起来,那就不能草率从事了。
“……陛下,似此言事之风,本非台谏之罪,然而以无妄之罪易大臣,罔顾国家大计,却实非所宜。臣深思其中,实因御史言事只及宗法制度,不究实务所致,故而臣敢请陛下降旨,自今御史参职事官者,若查无实据,便以其所言之罪罪之,以惩妄言之罪!”
一听他又是这句话,石公弼亦按捺不住,出班道:“陛下,本朝台谏为重。得与宰相分庭抗礼者,皆以言者无罪之故,无非公议而已,实乃国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之意,岂难道在高相公眼中,竟是奸佞渊薮?臣以为高相公此言罔顾祖宗家法,不知治道之所在,实不堪言。伏请陛下降旨责之。”
呼啦一大片,七八个台谏官员一起跪倒,磕头声响成一片,异口同声地都要赵佶降旨申斥高强,这叫做人海战术。也由不得他们不团结,高强这种奏议乃是危及台谏生存空间的,要是真的以此为定制,就为朝中官员提供了一件极为强力的反击武器,须知官场弄文之事,所有的官僚都是精通无比。那可不是台谏官的专长!如此一来,还叫谏官们怎么活?
赵佶见群情如此,一时也没了主张。他早已有心要将高强外任,是以对此次御史参劾宗泽一事,心下也是有些乐见其成的想法,从这一点上来说,毛注、石公弼等人的眼光还是准的。然而事情闹得这么大,却是他所料不及,事先就连郑居中这样被他安插在尚书省的亲信,也没有传出半点风来,如今事情的焦点居然成了关于台谏的祖宗家法,他虽然贵为天子,却也不能擅加变更。
宋时的祖宗家法,到后来其实已经成为臣僚们钳制皇帝的一种工具,即便是皇帝也不能违逆。因此赵佶踌躇片刻,便要依言申斥高强,哪知他正要说话,臣僚班首转出一人,捧着笏板向上道:“陛下,臣有本奏。”
右相梁士杰!在何执中病故之后,梁士杰作为当朝唯一的宰相,在新任左相出炉之前,可谓是当之无愧的臣僚之首,分量毋庸置疑。然而在这次波及到大半个朝廷的风波之中,梁士杰却由始至终置身事外,没有发表任何一点意见,颇有令人莫测高深之感。而今,他终于是开口了。
“陛下,臣掌中书有年,深感治国不易,须得面面俱到,不可偏废。适才高相公引范文正公,称为臣者公罪不可无,私罪不可有,以为任事者须谨记,臣深以为然。”
此言一出,众御史皆是暗惊,难道说梁士杰在这场大风波中要站到高强的那一边?
哪知梁士杰话锋一转,又道:“虽然,臣却想起范文正公的又一句话来,宰执行公道,台谏行直道,斯乃国家之幸也!今臣工切谏,直臣之道也;而高相公、宗宣抚等任公事而忘身,如花荣等武臣亦奉忠义而不顾己,此公道也,臣僚中二道兼备,斯诚为盛世之所宜,若非陛下盛德,国朝兴旺,何以至此?臣身当斯时,实不荷之幸也!今当为陛下贺之!”
原来是出来和稀泥的!听出了梁士杰的意思,上至皇帝,下到台谏,心里不约而同都松了一口气。事情闹到这个份上,已经超出了石公弼等人所能控制的范畴,当事人都开始在担心如何收场的问题,现今出来一个够分量的人和稀泥,总是众人乐于见到的。
一圈马屁拍下来,梁士杰察言观色,晓得自己这番话大抵是能够算数的,心中暗喜,这才说到正题:“若说今日之事,实因辽东宗宣抚而起,适才高相公为之辩驳,臣以为所论极当,诚老成谋国之论也,台谏所劾奏之事未尽其实,臣以为曲在御史。”
毛注和石公弼等人脸色齐变,正要力争,梁士杰把手一摆,微笑道:“诸位台端稍安勿燥,中书并无裁制台谏之权,皆在陛下方寸,本相但以一己之管见言之而已。”那意思我说也不算数,你们要争待会再说。
他向上道:“虽然如此,而高相公不顾祖宗家法,责台谏以抵罪之事,臣亦以为过,谅来高相公事功太盛,春秋又富,平素任气而行,始有此论。虽然勇于任事,然只顾公道而不明直道,不明祖宗家法之美意所在,诚非廊庙之器也。”
好嘛,各拍一轮马屁之后,又是各打五十大板。到这个份上,赵佶也迷糊起来了,忍不住问道:“若如卿家所言,臣工俱有所得,亦有所失,此事毕竟曲在何方?”
梁士杰胸有成竹,不慌不忙道:“臣以为,就事论事,直者旌表之,曲者责之,是为至道。台谏言事不谨,当受其曲,臣以为不当使台谏复理此事,可下大理寺,是非曲直,自有公论,不必待中执法而明。”
石公弼脸色一变,已经晓得梁士杰之意。这件事乃是因台谏参劾宗泽而起,若是不许台谏参与审讯。这上面台省已经是输得干干净净,那大理寺属于理民官,受中书制约极重,若不得人撑腰,哪里会来和宗泽这样位列执政班的大臣为难?此事势必不了了之,而首建弹劾之议的几位御史,包括他在内,从此便再也没有面目再留在台省之中,外放为官大概是无可避免的了。
方要出班力争,那官家却已点头称是:“相公此言乃属长者之论,朕以为甚平,只是宗宣抚持辽东之重,临时以事易帅。适才高小卿家以为不当,如之奈何?”
梁士杰却道:“陛下,这天下乃国朝之天下,臣工为天子牧万民而已。岂有去一人而失一方之理?即今虽云招还宗泽。然可与臣工中择一知北边利害者代之为辽东宣抚,先使此人代宗泽安集辽东,而后始招还宗泽谒阙便可。”
赵佶一听,正中下怀,当即笑道:“宗宣抚任边有威声,曾任两府大臣者何人能代之?”
高强见时候已到,当即出班道:“陛下,适才闻梁相公公道、直道之论,臣始知一己管见之差,自觉汗颜之至,不敢复居廊庙。今宗宣抚有事还朝,君王有北顾之忧。常言说主忧臣辱,臣虽不才,于北事差有所知,愿为陛下分此忧,敢请代宗宣抚出镇辽东。”
此言一出,满朝俱是一阵深深吸气声。何解?高强,这个十年以来大宋政坛最为耀眼的人物,终于要再度外任了,而且是因为一场政治争斗而去。按照官场的惯例,象这样离去的官员,有很大程度是受到朝中臣僚的排挤,这一去要想再回到京城,那可就不知何年何月了!好比现今,分明是梁士杰趁机逐走了高强,只要他一天在朝中,高强几时还能回来?
赵佶却如释重负,笑道:“当日何相公病重时上密奏,称本朝知北边利害者莫过于高小卿家,朕亦深以为然,今若得高小卿家镇辽东,朕北顾无忧矣!只是高小卿家掌枢府多年,仓促易主恐未必得人,卿家可能为朕荐贤自待?”
高强不假思索道:“前任执政刘正夫,曾使北辽,且独立朝堂无朋党,可掌枢密。宗泽,臣敢以项上人头保他无罪,其事辨明之后,陛下可仍任以枢机,自当上下和睦,诸事得宜。”
赵佶拊掌大笑,当即唤了翰林学士承旨燕青上殿,即殿上草制两道,头一道,命高强以枢密使衔为辽东路宣抚使;第二道,命刘正夫为同知枢密院事,署理公事。依例自有加封若干,譬如带检校少保之类,此处不必赘述。
而招宗泽还朝之诏,亦由外制——中书舍人知制诰王安中草就,由高强带往辽东宣谕,同时降下省札,命大理寺会同开封府理其事,御史台任何人不得参与。
三道制词草就,即日退朝。同日,御史台石公弼以下八位台谏一起上表请辞,赵佶稍坐慰留之后,便一一外放,台省一下子空了一半。
又过些时日,禁内又宣麻书,进梁士杰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郑居中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叶梦得进尚书左丞,曾任枢密使的侯蒙为尚书右丞,张克公则以端明殿学士出知河南府。
博览会三楼的密室中,几个酒杯碰到一处,叮当作响。梁士杰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向高强笑道:“贤侄,今番你受了委屈,却成全了为叔,实是难能可贵。今当远行之时,有甚事放心不下,尽管对我道来,为叔自然为你一肩承担。若是宗宣抚之事,自不必说,只要是你的门人,为叔定教他们个个安稳。”
高强笑道:“小侄今番亦是多承世叔周全,岂敢居功?若得世叔一力担保,周全小侄门生众人,复有何事堪忧?今日只与世叔喝个痛快便是。”说罢举杯再敬。
又行一巡酒,一旁的叶梦得笑道:“任他台谏如何思量,也要着了我等手脚,今日台省一空,所荐举臣僚无非我等门生,今后亦只唯唯而已。全仗高贤侄谋划,始有此功。”
梁士杰点头,忽然道:“贤侄,如今朝野一清,独有那燕青本出自你门下,现今却有独立之意。今番贤侄北上之后,这厮只怕要坐大,待为叔设法为你除了他去。”
高强作苦笑状道:“不瞒世叔,某心中亦甚恨此人,那蔡氏被休出之情由,旁人或许不知,世叔当日亲历其事,自当悉知。此人为我心腹,却因蔡氏而仇我,实可恼也!无奈官家亲自为我等缓颊,我却是不能与他为难,如今世叔肯行,小侄甚是甘心,只一事可虑。”
“何事?”梁士杰不动声色问道。
“如今燕云既复,辽东又纳土,每年钱粮人众皆须海道往来。而我大宋船队,皆在东南应奉局手中,系这燕青一手掌握,我亦要仰他鼻息,轻易如何动得他?”高强叹息不已。
梁士杰沉默半晌,方道:“也罢,若是他知情识趣,能保证北边新收三路转饷无碍,某便且容他跳梁一时罢了!贤侄且放心,为叔必以你在辽东为重,不来与他计较细事便了。”
高强点头叹息道:“亦只得如此,料来有两位世叔在朝中照应,小侄在辽东亦不致受其挚肘。”方举杯向梁士杰敬酒,肚里苦苦忍笑不已。
第十四卷 三朝北盟 第三六章
一年以前,高强受诏从大名府领兵北上,一举收复燕京山前诸州,凯旋之际风光无比,其盛况犹在眼前;一年之后,他却从枢密使任上外放边帅,虽说并没有贬官,反加了一镇节度,然而毕竟是因为一场颇为令人瞩目的政治风波而外出,可以算是就此离开了大宋的政坛核心,仕途的沉浮果然是变幻莫测。
当然高强自己是不作如是观,现今的结果可以说正是他所想要的,对着老爹高俅时,他甚至将今次的外放为官称为是“软着地”:“孩儿年未而立,已然正位枢府数年之久,且有平燕之功,此生复何所望?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此东坡学士之言,儿今已知其滋味矣,趁此时正好脱身京城名利场中,若能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固所愿也!”
他说得洋洋得意,高俅却是一脸没好气:“直恁地没志气!家门人丁不旺,老夫府中终日冷清,长恭孩儿又被你不知弄到哪里去了,今番你合府北上,剩了老夫一个孤零零的,尔孝道何在?尚敢说什么江海寄余生,可知父母在,不远游!安安分分与我作几年边帅,官家终有复用你之时,那时一家还好团聚。”
高强看看老爹,实则高俅年纪也不算大,不过四十不到,他又是胸无大志,一心只作太平官的,故而现今仍旧是满头黑发,小妾纳了十七八房,苦就苦在一个儿子都无,膝下仍旧只有高强这么一个过继儿子,又早已离府别居,也难怪他要喊家中冷清。
听他说起长子长恭,高强一缩头,陪笑道:“爹爹教训的是,亏煞孩儿能作得京官,方能在爹爹面前尽孝,若是沉沦选海,奔走游宦,只恐要如东坡学士一般,兄弟不得见面,只能千里共婵娟矣!”
高俅见他惫懒,亦是无可奈何,叹道:“什么人不学,偏要学东坡学士,他的词你倒记的熟!也罢。你此去不比寻常,那长恭孩儿可要留下与老夫承欢膝下,不可与你去那塞外受风沙之苦,这一件务必依从。”
高强心说这一件我决计不从!这小子在大相国寺的菜园子里浇了几个月的大粪,听说已经老实了很多,要是这节骨眼上回到你手里惯个几年,等我回来时打断他腿都改不好了!“爹爹息怒,孩儿年中遣人送了长恭去五台山上拜师学艺,须得学成方好下山,况且前日有讯来,说道已然随师父外出云游去,正不知在哪一方。”
高俅拿他无法,只索罢了,摇头道:“北地虏情叵测。你今又离了中枢,万一北地生事,朝中诸位相公未必就能与你精诚配合,若是有人忌你再立大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