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气,显然是心怀坦白,连半点避嫌疑的意思都没有,错非是全心与他站在同一立场上,决计不能到此。
他心中这一转折,忽然间肩头的担子却觉得轻了些,方笑道:“是我差了,此等机密大事,仓促间亦无从验证,舅父暗中传讯要我先退避一时,亦是好意。只是我却不能行此自了之事,置宗宣抚以下诸位参议、花节度以下辽东将士于何地?说不得,今番亦只得与诸位台端周旋一场罢了!”
李清照望着高强,渐渐也露出一丝微笑,那双本已亮如晨星般的眸子,如今正映照着窗外的星光:“相公既然决意如此,妾身亦无复多言,明日自当遣人去谢过舅父,此身只与相公同进退便是。”
高强大笑,拍案而起道:“痛快,痛快!人言台谏乃是国家元气所在,某在士大夫眼中只是幸臣一名,来日却要教庙堂诸公看看,今日我大宋之元气,却在于本衙内肩头!”
他望着李清照那双明亮的星眸,一腔豪气充塞胸臆,身边有这样的红颜知己,天下何处不可去得?
第十四卷 三朝北盟 第三三章
御史台之设自秦汉时便有,其后沿革不常,大宋建立以来,御史台始而虚设,后来到仁宗时将台谏分开,且任官者为天子亲擢,宰相不能参与其中,遂成为天子制约百官臣僚的耳目,对于上下大小事端皆有监察权,甚至许以风闻言事,也就是没有凭据也可以参劾,故而有“宋之立国,元气实在于台谏”的说法。
然而既然身为臣僚中的一个部分,御史台的官员不可避免地也渐渐与整个大宋文官系统合而为一,更因为其参劾言事的特殊权利,成为党争的重要战场,自熙丰以来历次官场争斗,御史台鲜有不参与其中者。且当熙丰之时,大臣蔡确自言官起家,屡兴大狱夺人之位,竟从监察御史里行直蹿升到宰相高位,无疑又给诸位求进的官僚们树立了一个极好的典范。
等到蔡京上台之后,党争愈演愈烈,御史台遂成为蔡京必得之地,仗着他宦海沉浮多年,门生故旧甚多,于是汲引党羽分布要津,这御史台也成为了蔡京手中的工具,用来对付政敌是得心应手。当然这块地方是要害,蔡京虽然厉害也不能一手遮天,况且他所提拔起来的人反过来对付他的也不止赵挺之、张康国这么几个人,于是蔡京自己也两次被御史台的官员弹劾下台,其间弹劾蔡京最力的张克公,便以此跻身宰执班中。
然而自此以后,在高强的暗中纠合之下,左相何执中、右相梁士杰、尚书左丞郑居中外加枢密院的高强,这几个大臣联成一气,又有宦官中的强者童贯和梁师成参与其中,这个集团的实力强大无比,什么御史台都要靠边站,政和年间的朝廷局势稳如泰山,高强和童贯之所以能顺利收复燕云,这种内部安定的局面其实也帮了很大的忙。政治平衡一旦形成,哪怕是当事人自己想要打破,也非轻易能够办到,然而随着平燕战事的成功结束,童贯以宦官封王,淡出了外朝政坛,只剩下些宫中的影响力,高强的地位则再次跃升,其权位直逼当朝宰相。再加上左相何执中病逝,一张桌子的四只脚中三只不平,朝堂上的这种均衡便无可避免地被打破了。
乱世见英雄,其实做官也是一样,上面的人要是铁板一块,下面的人如何上位?因此自打高强平燕回京以后,大宋朝野不安分的气息就越来越浓厚,只是其间诸事纷出,首先是何执中老而不死,而后燕青异军突起,又有元圭出土,大大分散了朝野的注意力,是以种种明枪暗箭还只是引而不发。直到何执中病逝以后,辽东纳土称臣。遂成为一个有力的导火索。
“衙内,今番台端有意弹劾宗宣抚,其实意在衙内,而意在衙内,又势必将引起朝堂的又一番升黜。以小乙之见,政和年间的政局至此已是不得不变。”既知被参在即,高强自然要有个应变的策略,故而连夜召集燕青、许贯忠、石秀三个心腹之人商议。
高强叹道:“我岂不知?只是我年未满三旬,已然身居枢府,权侔宰相。外有平燕之功,内有理财之名,你说我还图什么?什么人想要上位,自去上便是,本衙内只待收了辽东,给花荣、史文恭他们一个正果,那便可以放心归隐,谁想如今事故频发,欲退不能?”
对于高强来说,如今的局面确实有些被动。他并不是没有预料到自己将要遭到弹劾,成为朝堂重建平衡过程中的牺牲品,不过他原本就不是想要在官场中混迹一辈子的人,眼见燕云已经恢复,早就想见好就收,故而之前请安道全为何执中延寿,又一手捧上燕青来,无非是想要把水搅浑,自己好趁机在枢密使这个位子上多待些时候,把辽东众人安置妥帖了,那就了无牵挂,可以挥一挥袖子,不带走一片云彩了。
原本他的时间计算的也还恰当,原本有可能在平燕凯旋以后就爆发出来的朝堂动荡,却直拖到此时才开始,给了他充分的时间来规复辽东,是以对于预计将要来临的针对自己的弹劾,高强其实一点都没放在心上,左右凭他的功劳,以及赵佶对他的圣眷,就算去位也不会落什么罪愆。这当然还是托了大宋朝不杀士大夫国策的功劳,若是在明朝这种专门会虐杀功臣的破朝代,高强恐怕宁可造反也不会自废武功,熊廷弼、于谦,那是活生生的例子!
然而事与愿违,辽东甫一内附,立时带来了新的问题,一个处理不好的话,大宋极有可能陷入和历史上的大明朝相似的境地,要知道现今的女真国,那可是完全不逊色于历史上的后金。单单是外事的话,那还罢了,好歹这大宋朝的天也不是他高强一个人顶着——但若是象这样被弹劾下来,宗泽、花荣等现今的辽东上下将帅势必要来一个大换班,放在现今女真虎视眈眈的时候,这不等于是授人以柄么?
燕青亦苦笑道:“朝臣但知己事,鲜有能胸怀天下者,这也是无可如何。为今之计,须得先定进退之策才好。”
许贯忠接口道:“不错,衙内虽早有退意,我等数人志亦不在朝堂,故而均乐于赞成,横竖这博览会、钱庄、应奉局并秀字堂几处,皆已养成气候,纵使衙内离开枢府,亦无损分毫。然而诚如衙内所言,退是退得,却不能如此退法,若是要惹得辽东大乱,他日若要再行安定,非数十万众不可,甚或衙内十年之功,亦将毁于一旦,此诚可惧也!”
十年之功,毁于一旦!高强倒吸一口凉气,看许贯忠的眼神都有点变,这是什么话?这是当年岳飞北伐,被十二道金字牌招还时的愤然之语!要真是落到这样下场的话,高强真不晓得自己会作出什么样的事来。
石秀纵横江湖,现今其地盘又延伸到了燕京,历来是杀伐决断,从不迟疑。眼见高强色变,他虽说对于这等文官政争不大了了,但是大关节的轻重也不含糊,当即将剑眉一挑,冷笑道:“区区腐儒,弄权败事!衙内,他们既以辽东为词,小人之意,何妨便挟辽东以自重,先令宗宣抚那里与女真开起兵来,只须将罪由归在女真那方,朝廷纵然有意裁制,却也不能阵前换将。那时节自然亦要衙内坐镇中枢策应辽东战事,不妨便寻个岔子,将这些腐儒统统赶到辽东去从军,一发都用军法砍了,自然天下太平。”
高强每次找石秀来议事,其实未必指望他能出什么巧主意,这位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最大和最老资格的黑帮头子,其思路完全是黑社会做派,动不动就玩肉体毁灭的。不过他自身不在朝廷,又不是士大夫出身,许多时候其思路能及高强等人所不能。有他在旁,可收他山之石的功效。
譬如现今的提案,那就是一味不折不扣的猛药。认真分析起来,眼下这办法还真是可行。反正辽东有兵有粮,和女真的关系也紧张起来,要打也是一句话的事。然而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可以瞒过所有人的,高强如果真这么干的话,一个拥兵自重挟制朝廷的罪名是脱不掉的,哪怕他现今确实能让朝廷投鼠忌器,然而一旦事态缓和下来,朝廷秋后算帐的话,高强的日子也好过不了。
许贯忠便皱眉道:“石三郎所言,亦不为无理。然而似此拥兵自重,一旦开了头,便无有了局,其势势必如唐季藩镇一般,渐成割据之势,此岂衙内之所为哉?况且辽东孤悬海外,两百年来不通中国,一旦就此割据,则二十年后必非中国所有。其不沦于夷狄者几希!且论今日之局面,尚未至此不可收拾之境地,故而愚意三郎此策不妨姑且存之。”
高强连连点头,他也是这般想法,纵然他能跑到辽东去自立,然而大宋朝是绝对不能容许这种割据势力存在的,倘若发现制不了他的话,恐怕象元符年间弃河湟之地的事,朝廷也未必不会再干一次,到那时难道要他高衙内在辽东去和女真打生打死,作东北王去?夭寿,这样写法,读者都不会答应的!
石秀其实是颇有自知之明,他并不是头脑上比燕青、许贯忠等人笨,然而思维方式不同,生长的环境不同,决定了他一辈子都想不出这等朝廷官员的弯弯绕来。因此凭着自己的路数献上一计之后,听得许贯忠对他加以驳斥,他也不以为意,嘻嘻笑道:“衙内唤小人来此商议,想听的也便是此等计策,倘若小人把话尽皆说了,许先生与小乙如何处?罢了,且听许先生妙计。”说着把手一摊,竟是一副惫懒相。
高强不禁失笑,想想石秀叱咤江湖,群小辟易,他能象这样耍赖的机会大约一年中也难得一次,十年之间,仍称衙内不改,相互间亦是如此坦荡,若非这几个都是人中之龙凤,焉能做到?忽然之间觉得,能够在身边聚拢这样的一群人,干成了这许多大事,自己何其幸运!
却见许贯忠亦是莞尔道:“三郎亦戏我乎?即今事在眉睫,若要从容化解,了于无形,纵然智者亦为之束手。然而适才衙内之言,小人却有所得,敢问衙内,此番可是以辽东为先,己身为后?”
高强点头:“正是如此,辽东若安,女真与辽国便不得安,我大宋便安,我便可了无牵挂,回家教孩子去,今番可莫要象长恭那般,自家忙着国事,却把孩儿的教养也抛在脑后了。”
三人闻言俱是好笑,高强拜托鲁智深为他教训长子长恭之事,这几人当然都是知道的,想想一个小小花花太岁落到鲁智深手里,却是想不学好也难!
许贯忠便道:“既是如此,则今番却也不难应付,前有何正献公为相公上书,官家想必也有此心,今次不若便在朝廷上面折诸位台端,拼个鱼死网破,教台端弹劾宗宣抚不成,势必要纷纷去职。而衙内闹出这等大事来,依例也要避位,何不乘势便求外任,官家必定许之,且圣眷不衰,待得外任一了,便可求还。”
高强听得晕晕乎乎,没明白什么意思,燕青却笑道:“贯忠此言正与吾同。衙内。实则今番御史台参劾宗宣抚,其意盖在于衙内,必是料想衙内冲年而登枢府,复有大功,官家亦当有去意,如今奏本一上,衙内依例须得自引去,则圣意谅亦当抚而从之。将衙内径放外任,数年后方得大用。而如石中丞等台谏,一旦弹去衙内这等幸臣,势必声望大涨,纵使不得左相,然而宰执必定有望,其如意算盘也如此。”
高强想了想,好似捉到了几分头绪:“小乙,你言下之意,今日众位台端的奏本,其实未必有多少真凭实据,乃是顺势而为?”
燕青笑道:“正是!衙内自己亦知难逃纠弹,早料得有今日之事,诸位台端焉有不知之理?再看这几桩罪状,皆是言宗宣抚辽东事,那宗宣抚到辽东不过数月,莫说许多事端皆其来有自,须安不到他头上,纵使宗宣抚己身确有所为,以宗宣抚在参议司这许多时,自也晓得隐匿行事,哪里会落下许多把柄在人手中!”
高强听着,却摇了摇头:“深文周纳,乃是酷吏惯用手段。虽说今日之台端未必出此,然而亦不可不防。”什么意思?自来中国人治事都是人治,说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罗织罪状这种事,是个人都能干,高低不同而已。大宋的御史台是参与断案的,可以说个个都是此中好手,虽然其中有很多人也相当有气节,能够秉公处断,但是事关重大,高强实在不敢有侥幸心理。
燕青却道:“却又不然,那辽东内附未久,至今大宋派去的官属都无有许多,台端纵然要罗织,也须有所依凭,而今图册簿籍一概皆无,人证物证也无从招纳,辽东军中皆我之人,他仓促之间,要从何罗织起?”
见高强还是犹豫,许贯忠又道:“小乙这等说法,皆是以情理推断,然无凭据,料想衙内难以定计。却才小人得了一封密函,亦是说及此事,要衙内早作打算,其书在此,说及御史台之事,正与小乙所论略同。”说着袖中取出一封书信来。
高强大出意外,怎么御史台这些人做事如此不密,到处漏风?拿过来看时,见并无署名,字迹却看着有几分眼熟,一看抬头称自己为妙长兄,猛可里想起一个人来:“遮莫是张随云所书?”
许贯忠笑道:“正是!他现今官居监察御史,又是当今门下侍郎张相公从侄,得能预知这份奏章内容,谅来亦是不难。”
高强这才了然,那张随云本是他好友,两人一同破了朱缅案的,只是后来他作了京东西路提刑,其升官亦不可谓不快,但高强一路蹦到中枢,张随云委实只能瞠乎其后,直到最近才从提刑官任上调到京城,在察院里作监察御史。他父亲张叔夜与当今的门下侍郎张克公是从兄弟,现今张叔夜在燕京作留守,张随云在京中便借住在张克公家中,而张克公是从御史中丞位子上提起来的,势必与现今的台谏官亦有联络,故而张随云能在御史台未发之时得悉其事,也有所凭恃。
待细看那封书信时,见上面的内容比刘正夫那张条子要详细许多,更罗列了证据若干,中间多有牵强之语,高强越看越恼,咬牙道:“竟是如此草率!要参倒本衙内,只凭这点材料,济得甚事!”
燕青摇头道:“本朝御史准以风闻言事,譬如前朝哲庙未亲政时,御史闻宫中欲择乳媪,便上书谏以官家春秋方盛,不宜近女色。时高太后临朝,辞以未有此事,御史竟对曰无有亦可为戒,时议尚且称为美谈,可知其来有自。”原来大宋朝御史言事,也未必就需要铁证,哪怕你只是捉着点风,捕着点影,也可上书弹劾,哪怕是查无此事,他也不背什么罪责,乃是仁宗时给御史台颁下的一道免死金牌。
对于鼓励臣僚上书言事来说,这是一条好规定,为弹劾大臣的御史们解除了后顾之忧,免得告人的反被人告了。但是如今高强自己要被弹劾,那感觉就不一样了,这等于是对方有一件绝对防御的神器,让你完全没有反击之力!
“既是如此,为何贯忠还建议我要面折廷争?”高强一想不对,哪怕对方证据不足,也难成罪名吧?
却见许贯忠微微一笑:“衙内差矣,岂不见当日以风闻言哲庙事者,后终以除名?”
第十四卷 三朝北盟 第三四章
十月十日,是当时宋人的天宁节,起因乃是因为赵佶生于此日。皇帝的生日自然不是小事,加上宋人风尚享乐,赵佶本身又是个喜欢热闹的皇帝,因此天宁节在民间或许不算什么大事,但朝廷却是万万不可马虎的。
依照惯例,十月初八是枢密院臣僚受赐寿宴,十月十日正日子,赵佶在宫中闭门家宴,尚书省臣僚受赐寿宴;十二日则是宰执、亲王、宗室、百官入内上寿,因为百官群集临朝通常是每月一次的,故而称为大起居。集英殿上大摆酒席,群臣与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