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呼万岁不已。燕青从旁冷眼观瞧,发觉将士们脸上倒是颇有些喜色,足见军心对于天祚帝的表现委实是失望之极,晋王登基颇孚众望。
轮到他登台时,燕青亦是行礼如仪,大讲两国兄弟之交,祝愿辽国早日收复失地,平灭内乱——严格来说,女真虽然不系辽籍,但终究是辽国的属国,确实是属于内乱。
晋王乃是凭借耶律余睹上台,其政治路线自然也是倾向于大宋,况且他自幼读中原书,思想情感上也较为亲近大宋。今日见大宋使臣便是这般人中龙凤,心头更是喜欢,言下着实优待。
当日毕礼,晋王正式称帝,群臣同上尊号为天庆皇帝,奉天祚为太上皇。此乃辽国旧制,亦是塞外胡族千年以来的习俗,譬如匈奴单于要加个大字,五胡乱华时皇帝不叫皇帝要叫天王。辽国太祖阿保机自号天皇帝,其妻号地皇后,大约算得上是塞外诸族中称号最大的一对,这两个加起来,成吉思汗的称号可要差了几条街那么远,不过是大海么,你大的过天地么?
新帝登基第一件事,便是杀人,将萧奉先父子家族尽数斩首示众,家财没入官中。萧奉先姊妹、太上皇的皇后以及元妃,因为是宫妃的缘故,得免一死,依旧还服侍太上皇,前皇后尚且被册为皇太后。不过天庆帝生母文妃亦被册为皇太后,显然这个皇太后才是话事之人,其姻亲萧特末、耶律余睹等人,自然是权势喧天,一时无两。
非常时期,俗礼不拘,天庆帝即位后,随即下诏御营拔营起寨,回返上京。这原本是应有之义,当初耶律余睹便是以此为号召,赶了太上皇下台。
然而现今轮到他自己来执掌国柄,态度却又不同,毕竟辽兵屡败之余,对女真皆有畏惧之心,此战难操必胜,若是新登基的天庆帝亲征,一战再败,这局势可就没法收拾了。
有鉴于此,耶律余睹与群臣商议之后,便启请御营摆驾中京大定府,美其名曰控扼全局,拨精兵五千给耶律大石,请他先行前往上京应援,待探明敌情之后,再定御营行止。天庆帝初登大宝,国事全凭这三位大臣作主,亦无话说,耶律大石慨然受命,点起五千兵马,便即登程。
这厢御营拔营而起,向大定府缓缓行去,那奚王霞末业已得知禅让消息,亦要作佐命之臣,便即率众在中道相迎,天庆帝好生抚慰,即在道旁加封萧霞末为都知奚王府六部大王,号为六部奚王。随后长驱入中京宫禁中,遣北面枢密使耶律余睹、副元帅耶律马哥等人计点兵马士卒,且募民间马匹入军。旬日之间,得精兵数万,战马亦有两万余,一时间声势大振,颇有北上与女真决战之意。
这日,天庆帝御中京正殿,邀请大宋使副燕青、秦桧二人上朝,待之以礼。具道两国百年交好,今辽国有旦夕之危,须请大宋念在兄弟之交,不吝相助。天庆帝雅善经书,言辞文雅深沉,令人闻之动容,殿中内侍等人颇有为之泣下者。
燕青自是一一对答如流,说道来时朝廷已然遣使往辽东去宣谕女真罢兵讲和,如若女真恃勇不服,当以兵助大辽讨之。只是使者往来,迁延时日,故而要请辽国权且忍耐,不可行险侥幸。他连日来见辽国大兴兵备,有北上与女真决战之势。倘若此战再败,这辽国当真就是不可收拾了,那时节纵然大宋再怎么想要保全辽国,也没法子了,对于高强来说,这就意味着其一贯奉行的政治路线的失败,足以迫使他下台走人。
在燕青看来,这自然是金玉良言,持国之人手中握着无数人的身家性命,自然不容稍有闪失。无奈天庆帝年少气盛,原本对于大宋朝乘人之危夺取燕云之举便心存怨愤,现今又听说宋使劝他莫要去和女真决战,自是怫然不悦;况且他是因为天祚帝一味避战,失去军心才登基,这“打回上京去”就好比是他的政治纲领,现今刚刚坐稳了帝位,便仍旧要施行避战政策,岂不是出尔反尔?年轻皇帝心中,对于政治的厚黑性殊欠火候,不免怏怏不乐起来。
燕青何等样人,这年轻皇帝眉宇间稍一变色,他即刻便领会到了,当即笑道:“陛下胸怀壮志,有意廓清宇内,重整河山,自然是英明神武。只是我大宋古语云,兵者国家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焉。今贵国自有良将,士卒亦有哀兵之心,诚为用武之时,然而贵国先时皆以偏信奸人而致败,如今陛下登基,先斩奸臣,诚令人心大快,然而若因此而师心自用,不听贤臣之言,则当日贵国太上皇初登大宝之时,亦曾铲除乙辛、张孝杰奸党,何其十余年间,国势大坏如此?忠言逆耳,惟在陛下帝心。”
身为南朝使节,燕青自可这般放言,纵然天庆帝听了大为恼火,也不能把他如何,大不了是提出外交抗议而已。当年蔡京党羽林掳出使时,在天祚帝面前大放厥词,临了也不过是贬了两级官而已,是为前例,况且今日两国国势强弱悬殊,他更是有恃无恐。
这天庆帝到底是刚刚登基的新皇帝,心态上还算平和,听得南使说起前事,想想自己老爹果然如此,当年登基时一举铲除专权数十年的乙辛、张孝杰奸党,举国大悦,都以为是圣君在世,结果十余年后,自己竟然又是作了和他老子一样的事,一上台就把之前当权的大臣给杀了一批,若是不能发愤图强,焉知这以后不是和他老子走同样的老路?
年轻人面子薄,心里虽然是听的进,脸上却转不过弯来,沉默片刻之后,还是耶律余睹看场面有些尴尬,出来打了圆场,请天庆帝降诏,准许两朝盟约,这才是正事。
当下有词臣呈上写就的盟约书样,天庆帝看罢,只见一条条都是割地割地再割地,掩卷不忍卒读,只是押着卷尾写了名号,便命人将去用御宝。中使将盟约交于符宝郎用御宝讫,便即交付燕青手中。
这一份盟约到手,秦桧站在燕青身后是满面喜色,情知这份盟约对于大宋朝大大有利,自己虽然不是正使,今番功劳也是不小,不枉了抛下刚刚到手的吏部肥缺,辛苦这一遭。
燕青却淡然处之,依礼谢过了辽国君臣,便请示自己还朝时日。不料天庆帝的回答,却叫燕青也有些意外:“南使远道而来,于前日复立奇功,朕甚盼与南使多聚几日,可否在此间盘桓些时?如今我朝多有仰赖南朝之时,南北之间消息传递不易,朕素知南朝有用鸽之法,此间若有缓急,亦须请南使飞鸽将消息传往南朝国中,若能随朕左右,庶几得宜。”
燕青心中一转,此地可不宜久留,眼看这北边大战将起,万一大宋的诏书到了女真国,惹起辽东战事的话,高强那里压力又要大增,这时候朝堂上忌他的人又多,万一支吾不来,可要坏了大事。
遂笑道:“国主美意,本当奉承,奈何身负国家重任,我朝官家旦夕只望臣回报盟约事项,臣不敢枉顾君父之忧勤。若云两国消息传递,臣可请副使暂留国中,国主倘有欲知会我朝之事,可即向彼言之。”
秦桧一听此言,当时脸色大变:要我常驻北地?殆矣!殆矣!
第十四卷 三朝北盟 第二六章
尽管郭药师已经上表请求内附,辽国这里的外交障碍也已扫平,但是辽东的真正内附,仍旧是一件相当麻烦的大事,某种程度上来说,甚至比收复燕云更麻烦。
麻烦在哪里?就麻烦在这一海之隔上。莫要小看了这区区百十里的海峡,就是这一道水,意味着两地之间交流的成本大大增加,民间交往的难度比前倍增,相对来说,登莱与辽东之间的民风民俗、经济发展程度等等方面,相距也就甚远。不象燕云和河北之间,在宋辽百年和平的日子里,两地之间过一条界河就能往来,只须守边士卒稍有懈怠,那民间的交往就和互相串门差不多了,譬如高强手下的李应,作这门生意便得心应手,往来南北之间几乎都没出过什么岔子。
虽说辽东的高级将领中,有相当部分都是高强派过去的,另外如大忭、郭药师等当的将领,也是较为倾向于归降大宋,寻个有利的靠山,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会无条件地俯首称臣,任凭大宋朝的文武官员摆弄。正相反,在这些从辽东多年的乱局中脱颖而出,掌握了权力和民众的将领身上,无论是辽东人还是中原人,都体现出了乱世豪强的某些特质,说桀骜不逊或许有些过头,但是万万不会象中原大宋的武将那样,甘心对于寻常儒生出身的大臣听命效力。
正因为深知这一点,高强此时才会如此光火,因为在商议要如何接收新收服的这片辽东土地时,竟然有些大臣以为这是又一个功业唾手可得的大好机会,在那里大放厥词,说什么辽东既然心向中原王化,便可以王化服之,须得如大宋朝文武定制,于各处设立州县,释郭药师等兵权,招还中原安享太平云云。
听了这等言论,高强气得只想骂娘,要是真让你们这么搞,恐怕连花荣都得被逼反了,他就算不想反,也架不住下面的人情汹涌啊,岂不闻陈桥兵变事?那里都是一些在人吃人的环境中搏杀出来的骄兵悍将。你想要用什么王化去羁縻他,让他老老实实交出手中的权力,那不是在做梦嘛!
好在大宋朝纵然无人,却也不是个个都如此颟顸,叶梦得到底是出使过北朝两次的人,闻言便出来驳斥,说道辽东虽请内附,然其地远中国而近北虏,百姓亦是番汉杂处,民情不一,不可骤行中国州县法。其实大宋朝对于这类新附之地也有成法可循。在西北推行了近百年的蕃部治理法,便业已证明是卓有成效,在历史上甚至培养出了象李显忠这样忠心不二,万里归朝的番官将领,足为明证。
官场中向来是守成易,破旧难,既然叶梦得说道有成法可依,众大臣一见这办法却好,就算是搞出事来,那也不是自己负全责了,何乐而不为?当即翻出西北六路治理蕃部的往来书卷法令,拉拉杂杂弄出一大堆所谓的“故事”来,从番官官职设置,到往来使节的级别,书札格式,庞大的行政系统所牵涉到的方方面面,全部都有了成法可循。
说到派去宣谕郭药师等人,接受内附的使者,原本高强是想要自己亲自去走一趟的,毕竟他前后在辽东弄了那么多手脚,有许多其实是见不得光的,先打一个前站的话,可以把话柄清扫一遍。奈何现今他已然是位高权重,随着刘正夫向赵佶的进言,枢密院和政事堂之间的事权正待理清,御史台上下那些没有逮到机会参劾他的御史们都是憋红了眼,只要一找到他的岔子,弄好了黑材料,那定然是象一群恶狗一般上来抢食,誓要将他这个窃据高位的无德佞臣撕个粉碎,以正纲纪,厉风俗。似此,叫他怎么能前往辽东这块飞地?
无可奈何,只能退而求其次,好在辽东这么大片土地,又是地位特殊,寻常大臣也不好派去宣抚,总得是带两府职衔的才好。过往的宰执大臣中,还在世的多半都是蔡京的死党,如梁子美、林摅、余深、薛昂等人,赵佶既已决意不相蔡京,这些大臣自然也都靠边站了,现任的宰执大臣又多半不肯去位,只等着左相何执中一咽气,大家要重新划分势力范围。于是推来让去,就落到了执政班中地位最低,人也较为寡合的宗泽头上。高强自然是乐见其成,宗泽身为一手执掌参议司的大臣,对于辽东的具体事务恐怕比他本人都还要清楚,由他担任使节,再合适不过。
于是与燕青等人出使前后脚,宗泽也奉朝旨出京,以同知枢密院事带辽东宣抚使,往辽东去宣抚郭药师等人去了,成为中国历史上首任辽东宣抚使。其实原本按照西北成法,这职司应该是叫做经略安抚使的,可是高强一想到“辽东经略”这个字眼,禁不住就心里发冷,宗泽偏偏也是象熊廷弼一样,既有才而又不合群的人,这口采不妙之极,还是改作宣抚为好。
既云建立宣抚司,那就不是宗泽一个人的事了,除了从各处官署与部阙待任官中抽调了大批人手之外,更从常胜军调了韩世忠背嵬军全队,总计两万五千大兵,战马两万匹,作为新设宣抚使的直属大队。这兵威不是用来给郭药师、花荣等高级将领看的,乃是用以威慑他们下面那许多千户、百户,所谓耀武扬威,也就是这个时候用得上。至于辽东安定之后,宣抚使收编了花荣等部,手中有了实力,韩世忠这一部背嵬马军自可另派用场,因此将士家属此番并未随军,仍旧是住在大名府左近。
燕青、宗泽之后,便是第三拨使者,依照宋辽之间的盟约,须得遣使往女真国去,晓谕他罢兵休战,与辽国讲和。这一回可就没人来争了,众大臣也不是一味的傻,起码什么地方有危险,他们的嗅觉可是灵敏得很。这女真国乃是新起的势力,兵威强盛,又是蛮夷中的蛮夷,素来不懂礼义的,今番乍听万里之外的大宋朝要他们不可攻伐辽国。一旦受了刺激,指不定要作出什么事来,到那时,使节不免就首当其冲了。
当然士大夫们惯于弄文,就算是不敢去,也能找出一大堆理由来,譬如说这女真是辽国属国,虽然历史上也曾朝贡中国。然而道绝百年,邦交不修,因此彼此交往既不好同辽国一样用国书,也不好象对待奉大宋正朔的高丽国那样用诏书。结果为了这些东西吵了半天,末了竟有人弄出范仲淹作书答西夏国主元昊地旧例来,说是可以请国中大臣自己修书给女真国主。高强听得直翻白眼,这件事他也是知道的,范仲淹为此可是受了弹劾,怎么现今却成了可以依循的故制了?
末了还是定依西夏国例,往来用国书,以友邦论交,反正大宋朝周围的国家都不大买他的帐,彼此间平等论交的话,君臣都还能够接受。至于使节。则是马扩当仁不让,以曾经在女真中行商经年,通晓女真言语风俗而中选,赵佶御笔加了马扩一个武功大夫衔,择了良辰吉日,送他起程而去。
此时北的军情瞬息万变,两路往辽东的使节自是争分夺秒,好在一路上的水道运输早已打通,宗泽与马扩二使偕行,经汴水、梁山泊、济水而出大海。在登州水师的引导下,一路直航旅顺口,中间更不换船,又逢夏季南风盛时,端的快捷无比。
到了旅顺口,那岸上武松业已接了信,率领部下黑风营将士列队相迎。他与宗泽也曾会过,马扩更是往来数遭,然而此时相见却与往日不同,显得分外亲热。何故?原来这般孤悬海外,又有军纪约束不得随意往来,虽然武松所部多半都是和尚兵,在中原甚少家眷的,但是毕竟是身在异乡,若不是武松素得军心,所部纪律又严,这几年中不晓得会生出多少事来。作为这批军队的主官,武松的肩上担子可想而知。
而今总算盼到了中原朝廷的宣抚使者,也就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就好比是近代中国内战时期,南方八省游击队听说“中央来人了”,那般欢欣鼓舞,确实出于至诚。而宗泽在历史上恰恰是以善于统御杂牌军著称的,其个人魅力毋庸置疑,当下一一抚慰,再颁谕旨,诸军都头以上皆转两阶,武松授遥郡观察使,算是正式迈入高级武官的行列,士卒则多有银绢犒赏,军心登时大悦。
宗泽到了此间就不走了,此处乃是武松驻守,大宋人渡海而来的多半都在此间,安全和忠诚上都是全无问题。当下宗泽便在此间设立宣抚司,分遣使节告知辽东诸将,命他们约期来见,免得自己大队人马这么浩浩荡荡开过去,弄出什么误会来就糟糕。马扩的路可要比他远了许多,于是两下辞别,他轻骑数十北上,往女真国中去了。
消息传到各处,郭药师等人盼这一天也是盼了许久,当初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