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摘下兜鍪,坐在虎皮交椅上,蓦的一股难以抗拒的疲累浮上心头来,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昨日一战,可谓是将山前各州几乎全部的兵力都孤注一掷,虽然殚精竭虑,将河水、浮桥、大风等等因素悉数借用,却依旧是大败而回,萧干一军至今不见踪影,莫非果真如宋军所言,竟是全军覆没了?
正在心烦意乱,人报左企弓求见,耶律大石精神一振,忙命请了进来。二人厮见毕,耶律大石先道了一声谢:“前日多承左公筹谋,示以天时大风之机,令我师得以乘虚邀击南军,虽然不克建功,亦是非战之罪,左公谋算实令某家心服。今夜求见,不知有何见教?”
高强若是听到了这句话,定要跳起来骂娘。这左企弓实是心毒,耶律大石之所以能乘风突袭,竟是受了他的指点!怪道耶律大石和萧干俱都长居塞外,却能如此精准的把握燕地的天时和水土,背后原来是有左企弓这样的老地头蛇作怪。
左企弓淡淡一笑,也不以为意,却道:“时势日非,如今南军大举近城,方遣使招谕。如若不开城纳款时,必定要大举攻城。燕京城池广大,四面受敌,以林牙五千之兵,恐防御不易,未审林牙可有何破敌之策?”
耶律大石连连摇头,愁眉不展:“左公所言极是,这燕京城开八门,周广三十六里。若要防得严密时,非三万兵不可,如今不但兵力不足,守具亦无足称。南军若要强攻时,某亦是无法可想,只得尽力死战以报我大辽罢了。”说话间,望见左企弓脸上神色淡定,蓦地想起此老大有韬略,深夜前来亦必是有所为,忙问道:“左公可有以教我?”
左企弓摇头苦笑道:“老夫哪里有什么妙计?此来只为告知林牙,若仍旧如此守城时,倒不如来日遣使与南使约定献城,只求他许可城中契丹人自行北上出塞而去,庶几可为大辽保存几分元气……”
话犹未了,耶律大石拂袖而起,不悦道:“焉有是理?我大辽雄长北地者,多得燕的汉人之力,赋税则燕为首,兵马则燕为壮,形势则燕为固,此处虽曰汉家旧地,其实亦我契丹国本也!一旦弃之与人,南面藩篱尽失,纵使日后能荡平女真,又何以抵挡南朝之兵?左公休要误我!”
他站起身来,就要送客,却见左企弓端坐不动,面带微笑,心中大惑不解,忽然若有所悟,复又坐下,问道:“左公此言,莫非尚有守城之计,却是某家一时不察?”
左企弓点头笑道:“我道林牙迥非常人,信然也!欲守燕京,须用燕人,如今林牙以区区五千之兵把守八门及壁上,如何能顾得首尾周全?以老夫之意,林牙当信用燕人如故,推心置腹相待,自率亲军退守大内皇城,而置精兵与城中策应四方,复出府库余财以招募燕民为兵,激赏士卒。这燕京城中虽然汉人居多,然契丹奚人亦不下数万之众,倘能得其死力,守城不难,况且我燕民入辽二百年矣,初未曾为宋民,久闻南朝刻剥百姓之法具备,燕的汉人岂能甘心束手为宋臣?纵使不如契丹之人效死,亦不当反去相助南朝也!老夫此来,便是要说这几句言语,用与不用,只在林牙一念。”
说罢起身就走,耶律大石手快一把拉住,忙不迭地告罪,又问道:“左公金玉之言,我岂不知?奈何南朝善用细作,这满城汉人,焉知有几人已经暗中与那南朝通款!某非不欲用燕人守城,实乃不知几人可信,几人可杀也!”
左企弓见说,复笑道:“林牙何其不思也!燕人方欲北向,若是知林牙本心不信燕人时,倒敢生了异心,却去心向南朝;若是林牙推心置腹,与燕人共守燕京城时,只怕倒还得其死力。他人不敢妄言,如老夫家中子弟百余人,皆可与林牙相率而守。再有虞仲文、曹勇义、康公弼等燕地之臣,虽云汉人,皆世代仕辽,深荷国家重恩,又读圣贤之书,岂有临难芶免之理?此辈皆赤心之人,敢请林牙不避嫌疑,委以重任,则不胜之喜,国家之庆也。”
耶律大石见说,甚是喜慰,大叹吾道不孤矣!即刻命人将左企弓所言诸人放出大内,自己一个个赔罪,又慷慨陈词,称说为国家效忠之心,左企弓以下诸人皆感佩不已,声言愿附骥尾。这群人都是燕地生长的官吏,不特民情谙熟,政务城防亦远较耶律大石这外来人熟悉,当时计点城中,共得粮八万石,兵器甲仗可供二万兵之用,只是守城器具未足,众官忙调集坊市工匠监工打造,有材料不足者。左企弓更是率先将自己家宅给拆掉。将那木料来佐助军用。这般深夜急赶,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耶律大石看在眼里,实是为之感奋不已,一面又向众燕京官属谢罪,一面命人将仍旧在押地燕京余官悉数放出,哪知左企弓却加以阻止,说道人心难测,自非心怀忠义之人,不可轻信,而今既可用城中燕人。亦不须多用官吏守城。
耶律大石听闻。更是感佩不已,连称左公金玉之言,谋虑深远,实乃国家栋梁。
这燕京城里半夜闹腾的厉害。陈规与秦桧虽在四方馆中,却也知觉了,那秦桧不知底细,还道是城中变乱,想想身边一个武夫也无,只得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两个,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在馆驿内团团乱转。
等到了天明,馆中差役依旧趋奉不止。秦桧吃饱喝足,心中稍定,便扯着陈规商议,这城中究竟生了什么事端。陈规与他一同居于馆驿之中,又哪里知道许多?只是既然已经到了此间,多想也是无益,仗着身后大军,想来这些契丹人也不敢为难自己二人。
秦桧听得有理,心中渐定。俩人正说间,忽有馆伴张觉相随南京三司使左企弓前来,携着昨日索去的书榜,并有诸般绮罗锦祅银绢等物,道是相赠发遣使人之物,招谕书榜则不敢轻受,须待辽主自有旨意至后,方可交割城池。陈规愕然相对,摇头道:“许大燕京,锦绣一般城池,不意贵国君臣不惜如此!如若执迷不悟,来日我家大军攻城,不免玉石俱焚,诸公非特有负贵主,亦何颜以对燕京父老乎?”
左企弓面无表情,拂袖道:“南朝遣使来言招谕,书榜中尽是大段狂悖文字,所云两国相约交割燕地等言语,又无有凭据,岂可尽信?我等奉主命守土有责,却不可轻易将城池交割,南朝若是强索时,亦只得以死相拼。使人诚为君子者,可以此还报贵相公,若尚念及两国百年盟好不易时,可重归故疆,依旧守誓如故。”一面说,一面将书榜递到陈规面前。
陈规还待再说,蓦地望见左企弓放在书榜上的手时,心头不由得大振:这一只手食指与拇指相扣,另外三指伸直,竟是自己来时,赵良嗣与他说明的内应暗号!遮莫这燕京三司使居然就是我军内应不成?
他抬起头来,与左企弓对望一眼,但见对方眼中一无表情,犹如死水一般,心中不由得暗呼厉害,此老城府之深,绝非常人所能想象!当下便将书榜接过,若有意若无意地停顿了一下,自己也比出接应的手势,乃是将拇指微微挺出。
左企弓飞快地向下扫了一眼,望见陈规所比的手势,便即将书榜交到对方手中,随即退后一步,与张觉并列,二人一同伸手送客。一旁秦桧见就要回营,险些喜翻了心,亦知道对方不敢如何为难自己,当即放了几句言语,什么尔等不识时务,不自量力,擅敢抗拒天兵,一旦王师到日,燕民血肉无存,尽是尔等之过也!
左企弓面无表情,张觉踟躇不知进退,陈规泰然自若,秦桧喋喋不休,四人就这么出了四方馆,到了城上,依旧坐了大木筐下去,那边已有游奕军望见,忙打起白旗前来迎接,一面飞报宛平大营得知。
陈规与秦桧一路回了大营,见到高强等将帅,将燕京不降之事备细说了,诸将闻之,不以为忧,反而多怀雀跃,情知这一遭又是战功不小。
高强见军心可用,便即命诸将各去打造攻城战具,尤其是轰天炮所须石弹和火药弹,皆当于今日关领完毕,堪察地方设定炮位,以备来日攻城之用。诸将领命,自去堪察地形,筹划攻城方略不提。
这边高强将好言抚慰了陈规和秦桧,便命秦桧且去歇息,这边将陈规引到后帐,宗泽与赵良嗣二人皆已在此等候。陈规亦不待众人开口查问,便将彼处所见所闻一一说明,待说到左企弓作出了暗号手势时,赵良嗣明显可见地长出一口气,拊掌笑道:“大事成矣!”
陈规见状,已知左企弓必是内应无疑,惊喜不已,只是他久在参议司,多预机密,深知不当自己与闻之事亦不可多问,当下只不开口。高强看出他心思,笑道:“元则,此事并非不教你知晓,顾此老城府深沉,虽然几经议款,终究不得情实,当你出使之时。我与赵承旨亦不敢断定他就肯为我内应。其实在燕京城中,另有人与我军议款。他两方彼此间亦不相知,故此今番你出使之际,我亦不可说何人纳款,只可以暗号为凭。”
原来这左企弓向大宋议款,乃是始于大宋收复四州之际。他久居北地,自然知晓情实,眼见辽国风雨飘摇。不但女真强梁难制,大宋亦是步步紧逼,四州收复之日宋军兵威之盛亦令他大生戒惧之心,当时就有意为自己在燕地偌大家族求一条后路。只是几番接洽下来,他又顾着自己的名声和家族安危,轻易不敢吐实,总要到关键时刻一击而中方可。直到今日,宋军兵临城下。辽军在燕地仅有的机动兵力一阵就歼。这左企弓方才下定了决心,要弃辽奔宋了,献上大礼就是这一座燕京城。
不消片刻,外出堪察地形的诸将皆回返大营,高强便再次升帐,会同参议司诸官商议攻城事宜。为免消息泄漏出去,对内应不利,军议时亦不说及有人献城之事,只说城中亦有心向大宋之人,当以红巾为凭,但有红巾之人之家之坊,皆不可侵犯,违令者立斩不赦。
诸将得了严令,轰然应诺。当下各献计策,一番磋商之后,定下三日后攻城,为因不知左企弓能开哪道城门,于是高强仗着自己兵力雄厚,悍然下令八门齐攻,前军五厢与右军三厢一齐上阵,每一厢步兵负责攻打一道城门,杨志率轻骑外围策应,韩世忠的背嵬军则负责待步兵打开城门之后,冲入城中占据干道和各处要点,以及击溃敌军反击等项。
军议既定,诸将便即分头预备攻城。当下燕京城外便竖起无数轰天炮来,这些炮乃是高强提供创意,由大宋首屈一指的炮手工匠凌振监工制成,平时可以拆卸搬运,需用时片刻便可搭成,也就是现代即时战略游戏《帝国时代》里那种城堡投石机,历史上为蒙古兵攻克南宋襄阳城立下头功地回回炮是也。这种炮用重力驱动投掷石弹,其射程和精准度皆远胜现今的石炮,操作时更是简便,人力亦较为节省,洵为攻城利器。
按照常胜军的编制,步兵每一厢兵五千人,须得携带此种轰天炮二十架,另有零件若干备换,倘若长久围攻时,自可由随军工匠觅地另行制造,此处不烦赘述。这一百六十架轰天炮架起来之后,照例要试射一番,首次射上城头的乃是五斤重的黄泥弹,中间乃是空心,用黄绢写就了招降文书,言明三日之后大军攻城,一则是增加守城兵马的压力,二则也是给城中的左企弓等细作递个确切的消息,要动手就是三天之后了!
耶律大石自得左企弓等燕的官吏倾力相助,本已自信满怀,想来以燕京这般坚固大城,若要防御数月,亦不成问题。哪知今日宋军的石炮就让他大吃一惊,虽然打上城来地只是黄泥弹,但砸到人身上照样是骨断筋折,有些女墙甚至都被砸坏,这要是换了石弹,又将如何抵挡?忙即招集左企弓等人商议,有曹勇义献计,拆下城中居民的门板以及大车车辕车轮等属,用以加固楼橹,防止敌炮轰击。此法本是兵法中有的,用以防止炮石之攻势,耶律大石亦知,只恐抵挡不住这新式石炮的投弹,奈何除此之外别无良法,急切间也只好用此法了。
于是城下架炮备弹,时而叫骂两句,城上拆门板木料加固城垣,时而回骂两句;城上若用弩箭射下,城下便用黄泥弹还击,虽然不见大战,这燕京城内外却也是热闹不停。耶律大石甚至有意乘夜遣壮士下城毁却敌军大炮,奈何常胜军地炮阵地守卫森严,灯火彻夜不灭,耶律大石不想平白浪费有限的力量,只得作罢。
就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情势之中,迎来了预定的攻城之日。
第十三卷 燕云下篇 第六〇章
政和六年正月初八。
是日,两河宣抚副使、大宋枢密使、河阳三城节度使高强拥兵万余,大张节铖,出宛平城北行五里,至燕京南门外离城五里处,观诸军攻城。
攻城诸军,系由常胜军前军五厢、右军三厢共计四万正兵,民夫亦与之相等,职责搬运木材石料,推送鹅车、云梯等攻城器械,待离城二里时便交给军士负责,民夫由边军何灌、和铣等军率领返回后方宛平城中,整个从宛平到燕京城下的大战场好,在高强看来宛如一个巨大的工地,若不是城下将士们严峻的神情,耀眼的刀光剑影,几乎想不到这里正要进行一场中华大地数十年来最大的一场攻城战。
他骑在照夜狮子马上,打起望远镜来眺望城上,观敌良久,方叹息道:“似此雄城,若能守御得人,将士用命,只须有两万之军轮替守城,单凭我军这几日匆匆打造的些许器械强攻,万难将之攻落。”
陈规自入参议司后,其原本对于城防攻守战术的兴趣益发得以发挥,常胜军关于攻城和守城的训练条令几乎是出自他一人之手。此际侍立一旁,闻言亦点头道:“燕京城墙坚厚楼橹俱全,战具亦多,今守军据城而守,倘若能守御得法,纵然有十倍之众,若不得旬月筹备,半月强攻不息,亦难言破城。只今我军所携石弹、泥弹有限,仓促又不及打造,若是今日不得破城。明日只怕亦难得如今日一般大举攻城矣。”言下之意,若不是有城中内应,他必是不赞成如此仓促攻城的。
高强一笑,正要说话,当有全军都统制种师道前来请令是否攻城,高强把手一挥,一支令箭掷将出去,喝道:“传令全军,今日破城会食!”
种师道精神一振,腰脊挺得标枪一般直,接过令箭转身传令,一骑骑军使将这道令传至全军,至于城北等处的远端诸军,则以号炮传令知会。当下中军三声炮响,攻城诸军一齐呐喊,近二百架轰天炮一齐发威,将石弹只顾抛上城去。
今日所射之弹与前日不同,皆用五十斤重的石弹,目标则集中在攻城地段的城上敌楼城橹之处。这些设施业经守军以木材加固,本来是等闲难伤,但被这重达五十斤的石弹一加轰击,登时如同摧枯拉朽般坍塌下去,躲在里面的守军闪避不及,泰半都被压在坍塌的楼橹之中,惨叫之声此起彼伏。
高强一面打着望远镜看炮战。一面还不忘向这方面的专家陈规咨询:“陈参议,何以守军尽皆躲在敌楼之中,而不在城上御敌?设使彼兵分散时,我军炮石恐亦不能杀伤许多。”
陈规笑道:“相公这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燕京广大,守军据闻仅有耶律大石之兵五千人,若是平摊到各处城墙之上,每一里城墙只得一百余人,还未计算八处城门所需加派之兵,城中应变之兵,如何抵挡我军登城攻势?况且前日我军试炮皆用泥弹,此弹就地取土烧结便可,甚是便易,以此抛掷杀伤兵众,效果亦不见得差于石弹多少,他若将守军置于城头,尽吃我泥弹砸了。因此守军皆藏于楼橹之中,再用木料加固,等闲炮石难伤,待我军登城之时,他从楼上望得分明,便可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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