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大石啊,就算能如你所愿,胜了今日这一仗,又能如何?宋军势大,只消涿州不失,他尽可遣兵从永清、武清等道绕道北上,挠你之后,你区区万余兵马,如何能抵挡十几万宋军?”这些话,萧干只是在心里想想,却并没有说出来,以他所知的耶律大石,就算明知辽国就要灭亡,他身边只剩下一兵一卒,也定会以此奋战到底,绝不会有一丝芶且之念,又哪里会顾及这么多?“罢了!兄弟一场,终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陪他战了这一场,也算尽了我兄弟之义!”
倘若能胜的话……萧干的心思,却比耶律大石更加深远。他想要在塞外自立为帝,势必要在塞上各族中建立属于他自己的威名,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战功,当此乱世,强者为王!而要想树立战功,最好的敌手莫过于大宋兵马,从以往的战绩看来,宋军历来是兵多而不善战,将虽勇而帅无能,而今大宋执掌东路帅印的是高强,此人虽有异才,却从不知兵,而今又以为他将应约不战而去,势必专力对付耶律大石所部,这正是一个大大可乘之机!
至于当日与高强所约……从高强一直表现出来的姿态看,他并不想灭亡辽国,萧干若要自立则必须叛辽,难道指望到那时候,高强能够说服大宋朝廷,支持他去吞并辽国?若此战得胜,他必然被百倍重视,那时与大宋商谈的话,怕还多几分把握。
当下萧干传令全军即刻开拔,弃了这座大寨,一路向东北行,对兵士只说是要回到燕京去守城,那些兵士沿途对百姓也都这般说法。那一边耶律大石回到军中,亦下令全军弃了良乡城,缓缓撤向北面而去,军中将士四下传言,都说是要回燕京去度正旦日——天庆六年的正旦日。
是日乃辽天庆五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此时,原驻于沧州的李孝忠部主力业已从沧州城下船,经浮阳水出海,沿着海岸北上驶向平州,预计两日之后,便当抵达平州海外秦皇岛;原驻守雄州的史进部亦已拔营起寨,大军北上经过容城,新城,从涿州直取州境,驻扎在边境兵站中,枕戈待旦;至于大军主力所在的涿州城下,更是旌旗蔽日,将如林,兵如海。常胜军右军刘琦部、背嵬军韩世忠部、踏白军杨志部,外加河北边军及数万民夫,合计十几万人,战马三万匹,光是大营就排布数十里,若要从此到涿州州境上,人笑称就算下雨都不必打伞,从帐幕中走过去便是。
就在这样蓄势待发的当口,高强的心情却甚是忐忑不安:“什么,耶律大石军不知去向?怎会如此!”细作传来的信报,说道原本驻扎良乡城中的耶律大石本军一万五千人,从十二月二十五日便拔营而去,将良乡城变做了一座空城。多名细作全力打探之下,包括当地有意投靠宋军的百姓,所传来的情报无不表明,耶律大石有意全军退守燕京,想是欲凭借那燕京城高达三丈的城墙以抵御宋军,保存他有限的兵力。可是,就在今天,燕京的细作传回情报,竟说从未发觉耶律大石之军进城!
高强脑中的那根神经立时绷紧了,他绝对不会忘记。在历史上宣和年间宋军第一次北伐燕云之时,就是耶律大石率领劣势的兵力迎击于白沟河上,将种师道所率的宋军打得落花流水,从白沟河到真定府之间尸首枕籍,宋军败得惨不忍睹。而他所认识的耶律大石,亦堪称一个坚忍不拔的豪杰之士,辽国目下所遭遇的困境,丝毫也不曾动摇他的斗志,当日率军迎接宋军交割涿州时,高强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地退缩和困窘。
而当萧干约和,答应率军退出燕地之后,耶律大石之兵就成了目下山前八州辽国唯一的机动兵力,也就是高强唯一在意的对手。可就在出兵在即的当口,这对手竟然没了踪影!
什么样的敌人最可怕?你不了解的敌人最可怕。在中国古代的兵法之中,有一句话表达了同样的意思,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无论攻还是守,最高境界都是让你完全不了解他要作什么。耶律大石全军的这一消失,正合此道。
“端地了得!”尽管已经充分高估了这位能给自己戴上皇冠,一手创建西辽帝国的耶律大石,这一手仍旧让高强赞叹不已,在决战的前夕,让对手找不到自己主力的去向,这已经完成了走向战场的第一步。
“此间乃是敌境,若不能及时探明敌兵所在,我军当务谨慎,不可躁进。”种师道历来用兵持重,今次他担任常胜军都统制,负责兵事,益发谨慎小心,力主先行分遣踏白军各队,探明敌兵所在,而后再以主力大军予以包围歼灭,方可会师燕京城下。
但这显然和宋军早已发布下去的作战计划不符,随之要更改行军和补给计划地几乎涉及到除了李孝忠所部之外的全部——不,是包括李孝忠部在内,万一这忽然消失的耶律大石所部正星夜疾驰平州,去把守榆关呢?不可不防啊……
此时此刻,高强深刻地体会到那些手握大军,却被小股敌人搅得不得安宁的主帅的痛苦,那进剿陕北的胡司令,还有在高家庄、马家河子之间来回奔命的太君们,是否也和自己是同样的心情?当然了,自己眼下大兵未出,丝毫未损,比他们要好很多,不过如果是等到耶律大石全军出现在自己面前,发动突袭的那一刻才找到了其所在,那么自己的下场恐怕比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踱步再三,高强终于下定了决心,更改作战计划还是小事,问题是收取燕云的计划还涉及到大批承诺投效大宋的燕地豪民,倘若只因为耶律大石这一支兵马就裹足不前,势必在这些豪民眼中大大失分,大大不利收复燕云的整个战略。
他抬起头来,正要发令,忽然看见帅帐角落中有一人跃跃欲试,心中登时一喜:“怎的忘了这一个人?”
第十三卷 燕云下篇 第五四章
大宋政和六年正旦日,在辽为天庆六年,在女真为收国二年。
是日,宋军两路同时誓师,东路常胜军于州出发,西路西军于朔州出发,一齐北上进军燕云。誓师之时,宋军公然宣称是依照与辽主天祚之约定,按期收取燕云各州旧有汉地,一应契丹、奚人、若眷恋故地不忍离去者,可与汉人一等相待,皆为宋民。新收之地,皆如前收易应朔四州之法,蠲免钱粮赋役两年,在任文武官员旧职不变,一体安稳如故。凡抗命不从,或擅敢阻挠者,以叛逆论,得以时殄灭。
在涿州,这番宣言经由宣抚副使高强登台宣读——亦少不得那些誓词的套话,不必赘述——写成书榜数千份,随军参议皆携带身边,出境之后到处张贴,以安定民心。
西路军不消细说,单说东路常胜军,乃是兵分三路,左路后军关胜一路,除以两千兵守把紫荆关,三千兵留守易州之外,统制关胜率领二万兵,经白马山、大安山一路向北,目标直指居庸关;右路左军李孝忠一路,除以偏师两千人乘小船过界河,循潞水而上之外,余众已悉至平州外海秦皇岛登岸,在此留下辎重安营之后,大军跨海直抵榆关城下;中路中军所在,计有右军刘琦部,前军史进部,背嵬军韩世忠部,踏白军杨志部,众达十万,内中披甲战士八万人,骑兵三万,另有宣抚司、参议司将吏无算。随军转运边军和民夫亦有五万余,十几万人迤逦从州城北上出境,那阵势浩浩荡荡,蔚为壮观,州百姓皆出门相送,观者如堵,欢呼之声此起彼伏。
大军前锋乃是史进所部前军,不过前锋之前还有前锋。但见一队骑兵三三两两,手中皆打红旗,一路疾驰而来,如入无人之境。这队骑兵当先一人,身披铁甲,不戴兜鍪,样貌清俊不似武人,正是州新附宋将刘晏。
原来当日高强闻报,耶律大石一军去向不明,深以为忧,当时帐下便有刘晏出众,自称既为当的大族,平素结交甚广,愿为大军前锋,探明敌军所在。按照他的说法,这燕地百年不兴兵戈,人烟稠密,户口繁盛,虽历年饥,人民流散许多,亦不似塞外那般地广人稀。耶律大石这一军行于燕地。绝不可能摒除一切耳目,或者依照古人行军之法,将沿途生民尽数捕获从军,是以只须细细访查沿途燕民,定可寻获其军。
高强见他把握十足,以之征询诸将,多以为可,便即命刘晏率本部八百敢勇为大军前导,探查道路敌情,又命杨志率踏白军骑队从其后,以为呼应,然则原定的大军前锋史进部,就此成了第三队。史大郎自然心有不甘,但军令如此,亦无可如何。
话说这大军起行,并非战棋游戏那样一个棋子动来动去,十几万人一起开拔,声势非同小可,所谓兵过一万无边无沿,兵过十万扯地连天,光是道路交通分配和管制就是一个极大的问题,所幸有参议司早已堪察地形,划定道路和进兵顺序,沿途路口又有打着红旗的参议官们指挥交通行进,诸军各部徐徐前行,方才不乱。
这等大军行进,队列拉得极长,从早上列队誓师,一直到晚间,中军宣抚司才出了涿州大营!高强用晚饭之处,其实离他原先的大营门口只有一里多地,要不是考虑到大军刚动,不好轻易回头,以他向来无可无不可的性格,只怕干脆就不出大营也未可知。
中军行进之慢,不减前军脚步,这一日之间,前导的刘晏所部已经轻骑驰出六十里,若不是沿途招谕百姓,传达军中令旨,到处张贴书榜安民,又要探查辽兵去向,这一日轻骑疾驰百余里亦是寻常事。
六十里是什么概念呢?刘晏部是一早跨过州境,三十里就抵达了良乡城下,但见良乡城门大开,城头旗幡降下,竖起白旗,城中有人点着香案拜服于道左,一派降顺之态。刘晏自以为大军前导,不当受降州县,便即穿城而过,只在城门口丢下几张书榜,便即扬长而去。
到了晚间,刘晏已经来到卢沟河边。这卢沟河水量丰沛,水流湍急,如今虽然是冬季枯水之时,依旧是水声如雷,川流不息。刘晏等人生长燕地,自然知道这卢沟河上亦有水浅处,曾有浮桥之设,当即分兵四下搜寻,结果一搜之下,出乎意料,上下游三十里内四五道浮桥大多焚毁,只有一处仍然如故,桥板上却亦有烧灼痕迹。
刘晏闻报,心知有诈,又查一路访查燕民所得,俱道数日前契丹兵从良乡城中撤走,一径撤过了卢沟河,又焚毁了河上浮桥,而后河两边消息断绝,便不知去向了。
深夜之中,渡河不便,刘晏便命全队后退数里,宿于道旁,只在桥头留下几名暗哨,以伺敌踪。这一夜无话,安然度过,待到了天明,刘晏复又率队来到桥头,问那几名暗哨时,都说对岸并无异样处。
刘晏沉吟半晌,方点了十几名部下,都教换了能赴水的良马,两人一组,也不经浮桥,却向上下游水流稍缓处洇渡过去。这些人都是刘晏的亲族子弟兵,跟着他一路杀来,虽颇有折损,族中亦时时以兵补充,不教残缺了,因此大家交谊深厚,不似寻常师旅。此时得了刘晏号令,亦不顾水流甚急,纷纷沿河上下,寻觅水浅可渡的河段,跃马入水而去。
刘晏策马岸旁高阜之上,眺望河中的子弟兵,心中亦是焦灼不安。他本以为耶律大石并未在燕地久居,其兵亦多来自塞外,对于燕地的地理水情不会那么熟悉,凭着自己地头蛇的优势,想要找出他一军行踪当不为难。怎知一日下来,所有线索都是到了卢沟河便止,更不晓得河对岸到底是什么情况,眼前虽有浮桥,他却只能派遣数人仔细探查桥上有无差池之处,更不敢策马径渡,何谈探明耶律大石本军下落?
河水虽深,毕竟刘晏所部燕民人马俱都熟悉本地水性,不片刻便渡过河去。稍事歇息之后,便三三两两四散去探。刘晏望见渡河平安,那浮桥上探路之人亦已过了河心。心中稍安,便下了马来,支起一张胡床,坐在上面歇息。
这一歇便到了中午,后队杨志的踏白军已有几队到了此间,见刘晏坐在高阜上,亦有使臣来问及前路,得知他派人渡河去探路未归,众宋兵亦不敢造次,亦在高阜旁权且歇脚。这一队踏白军乃是梁山旧部,统兵之人火眼狻猊邓飞,当年曾在饮马川落草,亦是河北豪杰一员,后来随杨林上了梁山,算得是官兵系统,故此梁山招安之后,虽然他们的身份未曾见光,但升迁起来亦快上几分,而今亦是一路哨探头领。
本来这轻骑前导乃是他们踏白军的本分,不想如今却被燕地的降兵吃了头汤,邓飞口虽不言,心中颇为不忿,亦想着要抢个头功,好出一出胸中闲气,此时见刘晏大马金刀地坐在胡床上,益发不忿,抬眼望见那浮桥上探路之人已经过了河去,打手势示意桥上一无异状,便纵身上了马,向刘晏抱了抱拳,喝一声“末将先走一步”,拨马便向桥上奔去。那后面百余骑见主将先行了,忙即催马赶上,铁蹄踏的桥板上砰砰作响。
刘晏忽见邓飞跃马过桥,有心要阻拦时,想想自己身份,总比不得这些宋军嫡系,况且探查敌情本是踏白军本分,倘若遇到敌兵,想来脱身还报亦不为难,是以嘴巴张了两张,却又闭上了。
时过正午,冬日阳光虽冷,照在铁甲上久了亦是炽热,有些士卒便想要解甲纳凉,刘晏一一喝止,连解鞍放马亦皆不许,只许将马牵到河边饮水,就手喂些生谷充饥。一旁有名唤刘宗吉地,是他本家的侄子,见他这般如临大敌,不解道:“三叔,我既奉命为大军前导,因何遇河不渡,复又如此枕戈待旦?”
刘晏摇头道:“你岂不思?那耶律大石忽然撤军,必是有所图谋,我意从州到燕京一百二十里,中途惟有卢沟河可守。既然出兵之前,相公说道不闻彼军入燕的消息,想来是在卢沟河与燕京之间这三十里地觅的隐藏,以待我大军渡河。倘使半渡之时,彼挥军攻击,我军不成阵势,战则不利,大军隔着河水,亦无法呼应,倒敢有几分危险哩!”
刘宗吉先是点头,好似听懂了,跟着又摇头,惑道:“然则我军只须远斥候,明警讯,他一万多人,终不成飞到天上去,藏到地下去,只消有一处遇上了,便可提防,又有何碍?”
刘晏笑道:“兵事非尔所知!我大军北伐,志在必得,终不成为了他这一队便裹足不前,倘若相公中军到了河边,我这里却仍旧不能找到耶律大石之军地下落,大军势必要径渡,那时节便是耶律大石得计了。虽然我众彼寡,未必便败,然而以他本军形势,能逼得我军在这状况下与他对敌,亦算得知兵……”
话犹未了,忽听河对岸一声尖利的哨音,刘宗吉吃惊不小,叫一声:“是我家鸣镝!”
刘晏忙起身看时,见对岸隐隐有尘头起处,一道土龙渐渐向这边行来。待行得近时,却见是几名打着红旗的刘家敢勇骑卒飞奔而来,后面数十名契丹骑士大呼追来,羽箭嗖嗖不绝,所幸隔得远了,射不大准,并不见有甚杀伤。
上阵父子兵,刘家子弟见有人被契丹追击,都是兴奋莫名,纷纷上前向刘晏请战。刘晏见状却心中暗喜,总算是找到敌人下落了,不枉了这一番守候!当即命刘宗吉率百十人从浮桥上过,前去接应,又命一部数十骑从上游里许处渡河,包抄到这一队契丹追骑之后,嘱咐务必要擒得生口,以便讯问。
那几个刘家子弟见将到河边,精神俱长,将马鞭儿只顾抽去,坐骑吃痛,更是发力狂奔。后面契丹骑士见追之不及,对方又有了接应,速度却渐渐慢了下来,好似颇有退意。
刘宗吉既见了敌人,哪里能轻易放他走了?当即闪过自家来人,仗着自己的坐骑蓄力已久,敌兵远来马力已疲,催马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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