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晏更提出一个大胆的主张:“相公,这契丹人亦当知余睹南奔之事,必当于此处边地派遣重兵把守。应朔二州州境虽是平坦,契丹逻者亦可控御大片地境,若是那耶律余睹未到涿州境便被发觉了,凭他那些马匹千里而来,谅来难逃贼手。小人在蔚州行事时,亦知当地地理,今尚有董庞儿一只兵在彼,不若就令这一支兵进入西京道中,闹他个天翻地覆,叫他契丹边境上的逻者亦不得如许严密,若是侥幸途中接得耶律余睹时,更是上佳。”
高强听罢,深觉有理,便叙了刘晏前功,承制授他为八品武义郎。官儿虽不大,却也是一道坎,上了八品就是官户,其家永世不加赋役,遇大恩更许荫补其子为官,本人亦可经由磨勘渐次转官,当然若无大功的话,顶多是转到武功郎就算。一旁李应道喜时,便将这些道道都和刘晏说了,刘晏自是感激,复谢过了高强,便出去点起自己的八百骑,到参议司领了十日粮草,复经紫荆关往蔚州去寻董庞儿之军。
这厢高强将此事写成札子,用火漆封好,遣人以金字牌送回京城去。这金字牌乃是第一等快捷的传递讯息法,沿途换马不换人,人与书件俱不得入递铺驿站,规定速度是一日五百里,事实上亦只得一日三百里而已,从涿州送到汴京,总得十日方到。
皮球踢出去了,高强仍不敢怠慢,又命时迁分派人手加紧打探北的消息,除此之外,亦无他良法。
他虽然身在南方,但其消息如此快捷,纵是契丹官府亦有所不及,是以刘晏出关之后,捉了几个生口打探消息时,都对此事一无所知。高强接报心下稍安,至少这说明了耶律余睹目前还没有被捉拿,不过他到底是巴望耶律余睹被捉还是成功逃脱呢?恐怕连他自己也不大有准。
这一日,高强正在大帐中与种师道研究进兵道路,忽然有人来报,说道汴梁朝廷新委任的宣抚司属官到任了,须得高相公见过。不提这茬高强险些忘了,这一批人里还有两个是他点名索要的人物,张所和秦桧呢!便与种师道一同坐了中军,吩咐人将诸位新官请了进来。
大帐启处,七八个人你揖我让地进来,为首的便是张所,秦桧却躲在人丛中,既不落在最后,亦不抢先。只从这走路的行列上,便可稍稍窥见各人的性格,张所是光明磊落,勇于任事,故而大步当先,当仁不让。秦桧则是谋定而后动,及其未发之时泯然众人,谁都看不出他有多少心肠——高强除外,就算秦桧没有动心眼,他眼里总之是看他不顺眼。
几人见了高强,纷纷依礼拜见。高强欠身还了半礼,便叫他们自报官职。其余几人都是州县属官,签判之类,独有秦桧是河阳三城节度判官,张所则是枢密院参议司参议官,阶与秦桧相当。
高强心里这个腻味啊,什么叫河阳三城节度判官?他就是封的河阳三城节度使,这倒不是说他混得比旁人好,一下子就授了三镇节度。盖因一般节度都是按照节度州的军额定名,如沧州横海军,封此镇节度的就叫横海军节度使。而高强所封的河阳三城节度,其节度州乃是孟州,怪就怪在这孟州的军额从缺,偏偏又要设节度,只好称为河阳三城。实则这些节度军额多半都是唐季五代以来的割据藩镇名号,皆有本据,但高强自然不理那许多。
本来叫什么节度也无关大雅,偏偏如今秦桧封了作节度判官,说白了就是他高强自己的节度属官,当然宋朝革除藩镇,节度使也只是挂的名,并不实际到镇,节度判官当然也就没什么事可作,专门用来熬日子等升官而已。可是让这家伙整天吃饱了没事作在面前晃悠,高强想想就觉得心里烦。
无奈人都来了,总不能再给打回去,此时高强忽然很想在官场中引进牢城营的惯例,新到属官可以先打一百杀威棒,那是何等痛快?
“列公远来辛苦,且至营中安置,洗去风尘却作道理。张参议,秦节判权且留步。”待几名余官去后,高强便请陈规进来,引了张所去参议司官署安置,却向秦桧道:“秦节判,本朝节度判官备员而已,但冒军额,实则签书州事,节判当往孟州任上,因何到此?”
秦桧已经和高强打过一回交道,以他的敏感,自然发觉高强对他语意不善。只是他城府甚深,又受了郑居中的告诫,不敢和高强争辩,当即恭敬道:“相公所言不差,下官所以来到军前,乃是出自三省奏事,以为如今前敌用人之际,虽文臣亦当使知兵事,故而从今各镇节度若任边事者,节判亦当至幕府勾当,想是相公身在前敌,军务倥偬不暇及此。”
“……”高强是想不起来有没有这一条公文到,但看他说来总是不错,秦桧若是笨到会在这等小事上骗他高强,那他就不是秦桧,连宋江都不如了。“罢了,想是本相不知,尔今既然来了,且至参议司议粮房听用,此处掌管大军粮草点校调运等事,最是紧要,尔且不可轻忽,如若出了岔子,本相军法无情!”
秦桧听见派他计粮,心中便喜,还道高强有意重用他,故而让他从此历练,慌即谢过了。等到了地头,才发觉情势不妙,议粮房责任重大是不假,可诸事皆有所司,轮不到他插手,竟安排他去作最基础的算术记录工作。这议粮房用的是经由大通钱庄和博览会渐渐推广开来地新式记帐法,秦桧自来只读经史,算术也只稍稍通晓,大抵是现在小学二年级的水平,还得是上半学期,盖因他九九乘法表都不会背,如何做得来这等事体?从此终日对着一堆数字头昏脑胀,连苦也叫不得一声。
高强目下忙的要命,也顾不上收拾秦桧,将他发付到参议司之后便即丢到脑后,顾自去预备出兵。转眼到了十二月初,离出兵不足整月,各部的开拔计划业已进入倒计时状态,大小将吏每天都把“去的日三十日”“去的日二十九日”挂在嘴边,军中的气氛渐渐高涨,士气亦随之升腾起来。
这日深夜,高强直起弯了整整一天的身子,聆听全身骨节在肌肉伸展中所发出地咔吧声,正想着这时代上哪能找到一个专业按摩师来松松骨头,忽听外面一阵人声低语,跟着牛皋便进来禀报,说道刘晏正在外面相候,身后还带了一个人。
高强一听,立时挺直了腰杆,周身倦意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连声叫快请快请。等到牛皋走到帐口时,他忽然又想起什么,复将牛皋唤回来,命他点起二十名牙兵,各持钢刀利斧,只在两厢埋伏。牛皋不解其意,还道来人恐对相公不利,忙出去点了兵士埋伏完毕,自己又穿了细甲在内,将铁锏环扣套在手腕上,这才出营去请了刘晏二人进来。
不多时,刘晏领着那人进得帐来。高强借着灯光看时,见这二人都是一身风尘,满面疲惫,刘晏肩头更是带着伤,用粗布包扎着,后面那人披着一件大氅,将帽兜翻起来蒙着脑袋,看不清楚样貌。
高强且不管后面这人,要紧离座下来,持着刘晏的手问他伤势如何。刘晏见高强这等关切,心下感激,连称只是皮外伤。业经军中郎中诊治过,并无大碍。高强这才宽心,复看他身后男人的身量脚步,只觉得越看越象,忽地叫道:“耶律都统,别来无恙?”
刘晏知机,将身子向一边一闪,后面那人上前两步,将头上帽兜轻轻放下,露出一张憔悴的脸来,苦笑着向高强拱手道:“相公别来无恙才是,某委实有恙。”不是耶律余睹是谁?
人都接来了,足见刘晏此行不辱使命,高强大大夸奖了刘晏一番,得知二人一路急赶到此,连歇息片刻的功夫都没有,忙命牛皋置酒为二人洗尘,自己坐了主位相陪。牛皋唯恐高强遭人暗算,只是走到帐口去叫牙兵传讯,自己仍旧回身站在高强身后。
不消片刻,酒菜齐备,耶律余睹两杯酒下了肚,那张憔悴的脸上方才有了几分血色,叹道:“说来惭愧,当日虽有志匡扶我契丹,奈何天时不与,落得要南来投奔相公,错非相公盛意,命贵属深入辽境设法迎接时,某几乎不保!这一杯借花献佛,敬过相公并刘观察。”
高强与刘晏皆饮了酒,问及此行始末时,耶律余睹连称刘晏智勇绝人,赞赏不已。原来这一遭刘晏入辽,先寻着董庞儿大军,传了高强意旨,全军深入辽境之中,分作数队大肆劫掠,远者甚至超越蔚州州境,深入西京大同府境内。辽兵为之大震,西京留守司被迫从宋辽边境撤回大批兵马来围堵这些来去如风的马贼。
与此同时,刘晏却不与大队同行,自己率领八百骑子弟兵沿着太行山余脉悄然北上,直抵辽国奉圣州左近,遣人联结当地豪民,得其道路情实,便四处迎候,道遇耶律余睹率部南奔到此,恰好接着,一阵杀退追剿的辽兵,随后沿着来路回到紫荆关,途中大小五六战,刘晏与耶律余睹分兵合击,且战且走,方才得以回到关下。
“率部?”高强一怔,将目光投向耶律余睹,却见耶律余睹点头道:“不错,当日耶律章奴作反不成,己身被五马分尸,这还罢了,其妻子或配文秀院为婢,或赐甲士为奴,下场甚是不堪。某今次南奔,便将骨肉军帐一并携来,虽然途中艰难,要死也死作一处,天幸相公遣兵来迎,骨肉得全首领,某家心中实是感激不尽!”说着起身对高强一拜。
高强赶忙扶起,心里却直犯嘀咕。他本以为耶律余睹出奔是出于紧急,该当是独自出来,想不到竟是拉家带口的一大家子!“这可不大妙,人多嘴杂眼也杂,这许多契丹人到了宋境,纸里定然是包不住火的,这二州又是新附州郡,谁知道契丹人留下了多少眼线?我本想偷偷收留了耶律余睹,辽国若是前来要人,便给他来个抵死不认,如今眼见得是不成了!”
他心中沉吟,嘴上应酬就有些言不由衷,那耶律余睹亡命之人,本就步步留心,见此哪里不知高强心意存贰,登即变色道:“相公莫非有意捉拿某家,去结好我大辽不成?”说着身子直弹起来,向后倒退几步。
高强还没来得及说话,牛皋见突生变故,要紧抢上两步,手中铁锏一紧,暴喝一声“贼子敢尔!”这一声喊出不打紧,两厢二十名牙兵各挺利刃,哗嚓哗嚓把大帐牛皮割出二十条口子,纷纷冲将进来,立时将耶律余睹围在垓心,只待高强一声号令,这二十柄利刃手起斧落,纵有十个耶律余睹也管教当时了帐!
第十三卷 燕云下篇 第五二章
耶律余睹生长北边,未必知道什么两厢安排下五百刀斧手,摔杯为号一起杀出之类的中原戏文经典桥段,然而这明晃晃的利刃当头,随便哪一柄都能置自己于死地,这一节还是看的明白的。
帐中的烛火照在斧刃上,又反射到他脸上,映得他一张脸死人一样的苍白,惨然一笑道:“我本可西走夏,东走女真,北入鞑靼,所以南来奔宋者,皆以为与相公有旧,两国又务盟好,相公殷殷以燕云之事相托,必不负我。当贵属塞上援手,接应我南来之时,我尚深庆得计,不想一见相公之面,竟是这般相待!”
这个这个,误会啊……高强有点汗,他备下二十名刀斧手,原是为了防止耶律余睹行死间,或是对自己的安排有所不满的时候可以控制住他,天地良心,他可还没下作到把远道前来投奔的人一刀砍了脑袋的程度。这牛皋,唱的是哪一出!
狠狠瞪了牛皋一眼,高强连叫停手停手,不得造次,待众牙兵将兵刃收起之后,方向耶律余睹拱手道:“都统休怪,近来边事频有警号,军中各处戒备森严,我这牙兵都头便时常伏下精兵在我左右卫护,却不是有意加害都统。牛皋,还不去向都统谢罪?”
牛皋也知自己闯了祸,不过他生性憨直,又素来以死力报效高强,因而也不以为意,当即上前向耶律余睹拜了三拜。有道是人在屋檐下,不敢不低头。耶律余睹就算是一肚子气,也不好拿来撒在高强的心腹将领头上,只得故作大方作罢了。
纷扰已毕,高强看看四周,好好一个后帐已经被割得支离破碎,酒席也被牛皋掀了,这酒看来是得换地方喝了。当下换了一处营帐,这回什么刀斧手是不用了。那样的话耶律余睹还能说话么?额外叫了曹正起来,和牛皋二人一同站在高强身后护持。陪席的仍旧是刘晏——这刘晏倒真是好城府,从牛皋掀桌子到现在再排桌子,由始至终他连眉头都不动一下,到这刻仍旧是向耶律余睹殷勤劝酒。
他能劝,耶律余睹可喝不下去了,看了看高强身后的两个门神,把酒杯放下,叹了口气,向高强道:“相公,此番某家南来,已是将举族性命一千余口尽数交到你手中,相公欲如何相待,此时便请明言,若果南朝不能相容时,某家任凭相公处置。惟请放了某家骨肉军帐一条生路。”
高强闻言。亦是皱紧了眉头道:“都统,你南来投我,自是信我不疑。我亦当有以相报,奈何北地势乱,我虽知晓上京之变,却不知备细,都统究竟为何南来?”
耶律余睹见问,点头道:“相公谋国之臣,当有此问,适才某原要相告,此际恰好相公问起,便好说明。”原来他和张琳二人回到上京之后,还没等向天祚汇报此行经过,就看见天祚身旁多了一个老熟人,便是当日辽国御营兵败护步答冈之后,被逐出上京,去作了西南面招讨使的萧奉先。
此人素来与耶律余睹这一派不睦,偏偏天祚又对他甚是信重,显然是趁着余睹出使之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向天祚又进谗言,哄得天祚高兴,才把他调回上京。当时余睹见了此人在旁,已知不妙,便留了个心眼,当张琳说起南朝要求交还燕云之事时,他便一言不发,好似与他全无干系一般。果然天祚闻言大怒,又有萧奉先从旁推波助澜,当下将张琳夺一切官职,勒令致仕。余睹因是副使,又知机避责,只是被天祚骂了一顿,依旧为官。
之后叶梦得就很倒霉了,天祚帝虽然发怒,也知道不能轻率从事,便不许他上朝宣读国书,只命他一行在上京馆驿中暂住,两旁用军士团团围住,不许内外联系。
余睹情知南朝这次是要动真格的,见天祚迟迟难定,心忧如焚,几番有心加以劝谏时,又被萧奉先从旁作梗,仗着天祚对他亦是颇为信任,方得无事,然而亦渐为疏远。这已是难言,更有外路来人,说起自张琳罢官之后,汉兵军心瓦解,都道契丹皇帝不以礼待汉儿,何必为他效死?加上军中粮草不继,南朝交付的岁币和军粮亦是远水解不得近渴,领兵将校亦是不得其人,几样加起来,忽一夕军中哗变,好容易征调来的二十万以汉兵为主的大军,呼啦拉散去大半,连许多契丹本族人亦乘机逃散。
这一支兵乃是契丹赖以反击女真的资本,余睹闻讯当即上殿向天祚进谏,却被萧奉先说什么汉儿本不足信,如今契丹兵各处击贼,频频告捷,如饶州渤海摩哩、易水马贼董庞儿、东京高永昌等悉数被歼,足见契丹国势尚在,只须将诸路胜兵调集,亦足以击破女真,澄清妖氛。
天祚日常只好游猎,国事一无关心,听萧奉先说得头头是道,他的党羽亦从一旁摇旗呐喊,竟是不辨真伪,将余睹呵斥了一番,便打发他下去了。眼见国事已不可为,余睹深恨萧奉先,当夜便点起本部兵马来,要去杀了这厮一党,再兵逼天祚帝,以夺取大权。
哪知其事不密,被萧奉先预先察觉,此人乖觉异常,当即飞奔到天祚御营之中,说耶律余睹要谋反,杀死天祚,拥立晋王为帝。天祚闻言本已大怒,加上这番话也未必全然是假,当即命御营加以反击,这一夜杀得糊里糊涂,契丹人死了无数,半个上京都化为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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