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之兵便抵达沈州城下。这一路掠地之兵乃是由女真国新设地咸州都统司斡鲁所率,其兵不过三猛安,双方兵力相差十倍,又受了女真国主阿骨打之旨意,不得轻易开启与常胜军之战衅,故而不战自退。
由此,辽东常胜军遂一举向北开辟二百里之地,连下十余城,其中包括辽阳、沈州等大城,辽东一地除了女真国之外,再无任何敌手。恰在此时,兀室等还自汴京,高强的传书亦至,双方既知约定夹攻契丹之事,遂竟作友军之态,沈州城外两军甚至互赠礼品,演出一副和谐景象。
在女真来说,能够和南面这个锐气方盛的常胜军势力达成夹攻,并力攻辽,自是一桩幸事。否则若是两面受敌,纵使不惧时,亦要先定辽东,才能再攻契丹,若容契丹缓过劲来,以他的广袤国土,繁盛人物,其潜力殊非女真可比。是以约和之后,便即连番遣使,与郭药师等商议夹攻契丹的具体事宜。
但郭药师与花荣受了高强的传书,又哪里会当真与女真夹攻契丹?从那辽阳府往东,若要攻辽,乾州显州是必经之道。这两处不比旁地州郡,乃是契丹数代王陵所在,医巫闾山更是被契丹人奉为圣山,倘若此处被人侵夺,那是血海深仇,势不能善罢。方今宋辽之间尚未正式开战,这类过度刺激契丹人的举措还是能免则免。
是以一面与女真议事,花荣一面密密命召和失将滞留在西境的女真阿鹘产大王接来,佐以女真兵阿海等数百人,并粮草兵器若干,将他礼送出东境,进入女真曷懒甸去。这阿鹘产大王本是曷懒甸星显水人,其旧地阿鹘产城犹在,只是被完颜女真撒改部占据而已,自身在辽之时,无时无刻不想着回归故土,再起风云,一旦得了这个机会,当即打出自己的字号来,沿途招揽部众,攻杀叛逆,大张旗鼓地向故地阿鹘产城进军。
这一场阿鹘产复国战争虽然动静不大,但对于完颜女真来说却是头等麻烦,只因女真人人数既寡,每一份人力都是不可多得的财富。而阿鹘产大王乃是之前唯一有资格与完颜部争夺女真族领导权之人,如今这一起兵,若不能及时扑灭,被他成了势头的话,女真族人不免要自相残杀,纵使最终能够得胜,国中也是元气大伤了,这就是一个内奸胜过一百个敌人的道理。
是以此事一出,女真人连夹攻都不大起劲了,慌忙调集大兵前往围剿阿鹘产大王,幸喜常胜军态度较为友善,并不以此怪罪,只是谨守本境而已。又加上刚刚与高丽约和,女真兵马撤出保州城,便即以此大军去追击阿鹘产。这一仗打得煞是热闹,双方都是勇猛的女真族人,又都是此地的地头蛇,阿鹘产大王在辽国期间更学了些兵略,打起仗来得心应手,颇胜了几场小仗。
撒改拿他无法,只得遣使向阿骨打的女真本国求援。阿骨打闻讯不敢怠慢,忙遣粘罕率本部南下相助,又命娄室率军为援,一下子就派出十二猛安的兵马,合计过万之众。女真此时虽然累胜,辽东部族纷纷来投,举国之兵也只得五万不到,这一下就投入了超过两万人去围剿阿鹘产一军,哪里还有兵力来攻打契丹?只得权且谨守本境,隔着混同江、鸭子河与辽国长春州守军对峙。
倘若此时常胜军能够鼎力支持阿鹘产,甚或自己出兵去从侧后攻打撒改部女真。这一战定是斩获极丰,就是一举断去女真南路半壁也并非不能。可是这样一来,势必将女真的全部注意力都吸引到南路,却给了契丹以宝贵的喘息之机。对于大宋又有什么好处?因此常胜军最多只能以近年来招纳的生女真战士数百相助,就算被完颜女真发觉了纠问起来,亦可推说是被那阿鹘产自行招诱去了,自己与此无关。
朱武口舌便给,思路清晰,一席话下来好似说书一般,将五个月来辽东战局的风云变幻说得清清楚楚:“小人南来之时,张晖统领业已登上海岛,擒斩高永昌,南路悉平。花统领命小人告知衙内,方今辽东常胜军八万户,胜兵六万三千余众,战马三万匹,今岁屯田收获之后,粟支二年,全军静候衙内号令。”
“好极,好极!”眼看着当年的一个辽东渤海小部族,再加上自己派遣的几百志愿军,如今竟然占据了辽东半壁江山,兵强马壮,一股成就感充溢高强胸中,几乎要放声高歌几嗓子,以表心中欣慰。“尔等劳苦功高,待异日辽东之军南附受赏之时,必当一一酬答!”
朱武亦是喜欢,忙谢过了,又道:“衙内。小人自辽东来,见那完颜女真果然兵马雄壮,绝非小敌,现今虽然有阿鹘产大王在后,一时未可轻出,然其蓄锐已久,一旦再出,恐怕其锋未易当。而辽东诸城悉为契丹所筑,城既矮小,又乏马面楼橹等守具,除辽阳、沈州等寥寥数城之外,余者皆不堪守。衙内若要经制女真时,须得及早着手方好。”
高强点头称是,见朱武言下好似对女真兵颇为忌惮,忽然想起心中存留已久的一个谜题,便向朱武道:“你既从辽东来,当亦听闻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这句话,可曾深究个中奥秘?到底女真兵是如何勇猛法,过万便不可与之为敌?”对于塞外各族而言,战斗力是一个硬指标,关系到是否要投顺你的问题,女真人背着这个威名,对于其余各族的威慑力实在太大,高强在与参议司商议女真战略时,便常以此为忧。
朱武见问,却笑道:“衙内,实不相瞒,那马扩北返之后,便在我军中干事,花统领以他久居女真之中,亦曾问及此事。马大人不愧是武举出身,在女真中便时常留意于此,据他所言,女真用兵之道,悉从行猎中来……”说着撸起袖子,便要比划。
高强一看不妙,他自己是军事上的门外汉,这种专业问题还是要找专业人才来搞比较好,忙将朱武叫住,命人去请了种师道、宗泽等人进来,又叫陈规取了若干参议司用来推演战局的道具,什么小人小马之类的,交给朱武演兵。
等到诸人毕集,朱武也不推辞,团团一揖便道:“列位相公,那女真行军布阵之法,皆以行猎为祖。其行猎之时,国主张兽皮而坐,诸将郎君分执一箭投出,随其远近即各领其位,上马成围。一旦围成,则中军一声号角,诸军分道而进,其骑兵围势远及二三十里之外,初时每骑之间相去五七步,其兵所持弓不过七斗之力,十步中度不中不发,是以每骑相去五七步,彼此相应,正合其弓矢之道。”
百余年来,宋军与北地异族作战的经验只有西北战场地党项人和羌人,然而这一带地居民与汉族交往时日深远,其战术早已为汉军所熟知,即便是新起的西夏人,打了这几十年之后,宋军也已经渐占上风,彼此毫无秘密可言。是以今日朱武所说的女真战法,对于这些宋军中的文臣来说,直是闻所未闻,一个个眼睛霎也不霎,只听朱武演武。
“一旦进至五六里,诸骑亦不待调遣号令,便即渐渐围拢,围则越来越盛,至三十里许则围至二三十重。是时无论围中有何物腾起,随时便有十数箭攒射,一发无不殪者。待围罢。则于中军置认旗,诸军各计其所获议功,虽狼主、郎君之贵,亦只可享其亲身所获,故而临战之时。狼主郎君皆身先士卒,矢石不惧,人皆勇鸷不畏死,次其利也。”
高强听了半天,咋了咋嘴,心说这也罢了。别人我管不着,自家身上披着唐猊软甲,枪箭难入。要本衙内身先士卒一把的话,庶几来得。可是你说了半天,究竟为什么女真满万才不能敌?
却听种师道点头道:“诚如朱观察所言,这女真果然了得,想必是自少即行围猎之法,自上至下都无比熟悉,临战不须调遣,各自皆知所居本分。我中原之兵但凭金鼓调遣。若远及十里之外,则金鼓难闻,不若他这般如臂使指,虽在数十里广大战场中,各部亦丝毫不乱,知所进退,是以曰女真满万则不可敌,盖因此族擅长大举围猎之法,人数虽众亦不烦调遣,故而会战之众越多,其优势便越发明显,此其因也!”
众人纷纷点头,高强亦是大悟。果然术业有专攻,起码理解起来也容易一点,看人家种师道就能从军事指挥技术上发觉女真兵的优势所在,原来所谓满万不可敌,说得是他们女真族传统的作战方式,胜过了中原自来金鼓旗幡的指挥法。其实这也不是说中原在这方面就不如女真人了,归根结底还是宋朝不重视军事指挥的研究和发展,一味搞些脱离实战的兵法,结果兵书越印越多,能胜任大兵团指挥的将领却越来越少。
陈规却笑道:“原来如此,这女真似强实弱,小寇也!”
高强闻言为之一振,道他已经找出了女真阵法的弱点所在,忙问端详。哪知陈规却道:“女真人勇悍不畏死,将帅能身先士卒,临战又能知进退,且军法严苛,父子相携而战,此乃古人所谓熊虎之师也,实不宜力敌。然如此之军非一朝可致,其一战士自结发而随父兄行猎从军,十余年且得其精髓,而一旦败衅之后,旦夕间如何可补?况且女真族人甚寡,死一个便少了一个,一旦相持数年之后,其现有兵力耗尽,便再难得这熊虎之师,岂非易与?”
原来说的是这个……高强略感失望,不过想想这也算是从战略上藐视敌人,陈规能作如是想亦属难能,当即点头称是。
一旁宗泽忽道:“女真如此战法,全因其渔猎为生而来,是乃全民皆兵之法。一旦脱离故地,不须渔猎可为生,其民素无文字,无以传承先民之战法,又从何习取这般战术?以我之见,若要制女真之战术,莫如教晓其耕种通商等法,使其民生丰裕,既不须渔猎,亦不必外出攻战,其民便可营生。似此则女真之强兵,数十年间便可化作明日之黄花,风流云散矣。”
“对极对极!”高强点头点的亦是快极,心里又不禁得意,当日本衙内开了保州为自由港不设防区,就是为了让女真人能自由和中原贸易,坐享厚利以安逸其民,不想今日看来,这法子还有动摇其军事根本的大作用,真是一举多得,本衙内何其英明哉!
说了一通战略,还是没解决战术问题,这也是因为实际负责征战的军中将领都已回归本队预备出征之故,少了这些生长行伍间的实战经验,单凭高强身边搞谋略的儒生参议们,任凭你如何号称“知兵”,也还是无法解决高难度的战术难题。
好在和女真开仗并非目下要事,尽可待收复燕云之后徐徐计较。至于辽东常胜军那里,从朱武所说诸事看来,花荣等人已经在筹划对抗女真大军之法,以他们的近水楼台,辽东诸族又对于女真极为了解,所想出来的战术多半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了。
到此朱武述职完毕,高强又是一番嘉勉,着他暂且在涿州歇息,以洗风尘。
自此以往一个多月间,常胜军各部纷纷秣马厉兵,收拾行装预备开拔,参议司则不断从南方催讨粮饷兵器,从河间府到涿州之间建立兵站十余处,使得北上大军在途无需携带粮饷箭矢,只须轻装前行便好。至于涿州新城城中,各种兵甲器仗军资等属更是堆积如山,连架设浮桥所需的大小船只和纤绳木板等都是一应俱全。
那东路沧州李孝忠部,肩负着跨海登陆作战的艰巨任务,更是忙得一刻也不得停歇。听取其军使禀报的情形,高强就感觉自己好似看了一遍诺曼第登陆的上集,李孝忠从军中拣选那些梁山出身、善识水性的士卒,组成登陆的突击队,每日操练小船抢摊登陆之法,习练海上波涛,更以大号海船上的床弩投石等战具为之配合,一派两栖登陆的架势。其本人更曾乘渔船驶近秦皇岛和榆关左近,以最新式的望远镜眺望敌军守备和当的地形,寻觅最佳战地,闻已定下登陆作战时地,只待中军开战号令一下,便即千帆往渡平州去也。
就是在这样山雨欲来的情势之下,十一月庚辰日,一骑飞驰入涿州大营,带来一个令高强错愕不已的消息:“辽国上京变乱,耶律余睹南奔!”
第十三卷 燕云下篇 第五一章
消息的来源乃是出自在上京出使的叶梦得使团,为了便于他们与国中传递消息,使团离京时高强赠了他四对信鸽,并驯养之人一同北上,这些信鸽乃是大名府驯养,一旦在北地放归之后,自然亦是回返大名府中。此地乃是高强经营已久的地盘之一,当有飞骑将传书送达州大营中。
按照传书上的暗记与信鸽的编号来看,此番叶梦得一口气就放出了四只信鸽,传递的都是同一条讯息:“上京变乱,余睹南奔,吾等仍安。”然而成功飞抵大名府亦只有一只而已,可见今趟运气之好。
高强虽然在辽国上京亦有细作,但如今兵荒马乱,道路难行,更加不可能以商旅的名义往来南北,这消息传递就成了大问题,错非这一只英勇的信鸽穿越三千里飞返南方,恐怕直到两个月以后才能得到确切的消息。然而信鸽虽然有功,却又带来了另外一个大难题,二指宽的飞鸽传书条子承载的信息量委实有限,譬如上京变乱,谁变谁的乱?余睹南奔,又是为谁所迫?所幸大宋使节仍然安全,显示这一场变乱暂时并未波及到大宋与辽国的关系。
“既然我使安然,料想此变乱乃是辽国内部事务。余睹既然南奔,此事多半是以他为一方,则另一方多半有天祚帝本人牵涉在内,否则以余睹目下在辽国的权势,亦不至于败得如此之惨。”思忖片刻,高强便得出了这么一个推论。其实也是参考了历史上耶律余睹的作为,当初他是因为立储之事与萧奉先闹翻,结果天祚听了萧奉先的谗言,定要置他于死地,逼得这位契丹宗室北逃入女真;而今余睹又是出奔,所不同者由于事先和高强这边多有默契,他这次选择的是南奔。
问题是解决一个又出来一个,余睹既然南奔,我当如何对待?这可不是说笑的事。招降纳叛几乎就等于是公然宣战了。高强处心积虑布置了这么久,就是想要在对辽开战时争取燕的民心。这片地方乃是古时燕赵慷慨悲歌之地,自来民风尚气重义,说白了就是较为热血。若是一味恃强以临之,多半难以平服。他布置了这么久,眼见得诸事齐备,其势渐成,若是因为收留了一个耶律余睹而坏了大事,何其不值?
可是收留耶律余睹的好处又是显而易见的。此人深知辽国内部虚实,并且又是契丹宗室强人,在国中也有相当的号召力。若是拿他作幌子去攻打契丹,扮作是契丹内部争权夺利的样子。这战争的性质就很难上升到道义的高度,大宋乘机收取燕云州郡却又多了几分把握。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如何是好?”高强苦思冥想,不得要领。最终想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当官的最重要学会一件事,就是该背黑锅时背黑锅,该踢皮球就踢皮球,这等大事难道要我一个人扛?只得用金牌传讯,请汴梁的赵佶官家亲自定夺了。”
至于耶律余睹如何处置,也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那就是先接到手再说,暂且不予公开,辽国来问的话给他来个死不承认,料他也没什么法子好对付我。
当下高强找来李应和刘晏二人,这两个都是熟悉北的道路的,李应往来塞外多次,刘晏更是地头蛇,二人一合计,深觉余睹明了南北道路,如若果真南奔时,燕山一带都是重重关隘,他只怕进不得关,多半是往西京来,从应朔二州入宋,这一带地势平坦,无险可守,大利于他出入边境。
刘晏更提出一个大胆的主张:“相公,这契丹人亦当知余睹南奔之事,必当于此处边地派遣重兵把守。应朔二州州境虽是平坦,契丹逻者亦可控御大片地境,若是那耶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