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地,哪里会当真视之为兄弟之邦?无非是我中华上国礼义之邦,不兴无名之师。不以无罪而坏盟,故而一时不得与贵国定约而已。若说援手辽国,则万万不能。”
倘若换了旁人来说这样的话,兀室百分之百是不信的。女真人自来是弱势民族,生存方式中就包含了种种诡诈伎俩,哪里肯信旁人有这般诚信?但马扩在女真中多时,其人才武功深得女真人信重,他又是素来不贪图金帛子女,其身甚正,说出话来便着实有些分量。当下兀室再无疑虑,便命取酒与马扩同饮,以为定约,随即便请与高强相见,要得他一句亲口许诺。马扩自然满口答应,许他来日与高强共饮,以定盟约。
既然有了实质性的收获,兀室便也不强求要上朝堂与大宋公开定盟,反正只要打倒了辽国,再和大宋定盟也不算晚。他正与马扩推杯换盏,说些闲话。高庆裔忽然从旁道:“日前闻说那高丽亦已遣使来南朝,不知所为何事?我国今方遣兵去取保州,高丽颇有意阻拦,若是南朝不明就里,受了那高丽的蛊惑,只怕不利我两国结好。”
马扩一怔,心说高丽使节来到汴京之事,虽然不算多么隐秘,但寻常人也极少得知,这些女真人终日闷在房中不出,如何能知此事?
好在他是打工的,遇到不好回答的问题最佳办法就是往上面推,当即笑道:“高大人这可问错人了,我新近才得了官职,皇命是着我专责办集贵国之事,那高丽国之事自有有司,岂是我能与闻?来日见了高相公,高大人不妨将这话去问他,以高相公的身份,虽是机密大事亦皆得与闻,料想能知情实,只是高相公是否说与郎君一行得知,亦非我能逆料者。”
到底是读圣贤书长大的,马扩这一脚皮球踢得精彩之极,一脚便踢回了高庆裔这一边。高庆裔见捉不到他的岔子,也只得作罢。
饮宴既罢,马扩告辞离去,转上三楼进了后厅,便见高强坐在那里等他的回音,忙上前将与兀室等人交谈的始末说了,末了道:“果如相公所料,下官抬出中华上国礼义之邦的话来,那兀室竟是欣然接纳不疑,下官却是白白担了一场心事。”原来此前高强和他们商议应对时,马扩便提出了这个问题,高强想了半天,结果就想出这么个近似糊弄小孩子的说辞来,当时马扩大觉不妥,却又无法可想,只得硬着头皮上了,结果却大出他意料之外,欣喜之余却也想听听高强的深意。
高强听说马扩与兀室相谈顺利,心情大好,便笑道:“此事易与耳,只是你身在局中不能自明而已。我来说与你听,那兀室此来商议夹攻,乃是看准了我朝必收燕云而后甘心,不愁我不答允夹攻,然而我不但不允出兵燕云夹攻,甚至连公开订交都不肯,大出他意料之外,这个大大疑虑横亘在他心中,若不弄个明白,如何罢休?”
“只是这夹攻之事又是他志在必得,你今日已经许他与常胜军联兵攻辽,他心意得偿,大不欲此事尚有祸端在后,此乃人之常情,若是能得一说辞以安其心,无论是否为情理之中,他心下先就情愿相信了,再与前时我朝的言行一加印证,便更为深信不疑。”人们总是愿意相信对他们有利的事,这是现代心理学中一个很基础的知识,高强小小尝试了一下,便收奇效,言下也不由得有些得意。
马扩大悟,少不得又要赞叹几声,方说起女真关切高丽来使之事。高强闻言,眉头就是一皱,敢情这女真人在汴京也已经有了眼线了不成?
第十三卷 燕云下篇 第四四章
女真高丽,系出同源,言语相通,完颜女真部族始祖之人传闻便是来自高丽之土。当北魏时中国纷争不息,塞外变乱,辽东各族多依附高丽,高丽势力范围甚至广及今日辽国东京道全土,甚是雄强,是以隋唐两朝大举征高丽,以当时中国之强兵,历经前后数十年血战,方得底定高丽,盖因彼时高丽之强,绝非现今局促之地可比。
此后辽东各族内附于唐,契丹、渤海都于此时先后立国,而女真却仍旧依附高丽,至契丹太祖阿保机东征高丽时,女真合兵助高丽与契丹对敌,战败之后方归顺契丹,而高丽亦臣服于辽,岁时纳贡,为辽之属国。
此后女真族便渐渐近辽而远高丽,彼此争夺土地牲畜,时有攻杀,恩怨日深。到了最近完颜女真雄强,其地东南及于鸭绿江上游,与高丽接壤,在曷懒甸一带已经打了十几年的仗,双方各筑城垒相攻守,彼此是谁都奈何不了谁。
“以下官之见,女真之所以得知高丽遣使入朝,也未必就是在我京中有了什么眼线,大抵高丽国中自有人与他消息相通,这十几年的战事打下来,其国中岂无细作?”马扩将近代女真和高丽的关系史略说了一遍,跟着就托出了这个结论。
高强听了,亦觉有理,女真人征战时极其重视用间,情报和策反工作都很是了不得,加上两族同源,若说高丽国中有人为他们通风报信。那是一点也不出奇。如此看来,女真使节这么凑巧的和高丽使节同时入宋,大约也不完全是出自巧合罢?
饶是如此,他也不大放心,随即又唤了时迁进来,问过他暗中监视女真使节的所得,得知一无异状,并无外人能与女真人私下接触,这才放心。
发付时迁去后,高强便向马扩道:“高丽不同于女真。虽是辽之属国,却系前代称臣之国,朝议以远人来归,洵为盛德,已议许其朝贡,只是制书未出而已。你熟悉女真情势,似此当如何?”
马扩见说,好似这高丽入贡之事已然定制,眉头就是一皱:“高丽与女真仇怨甚深,只是现今女真方务击辽,不暇南顾,然而其近来集兵南路,与高丽争夺保州甚烈,传闻高丽亦集兵与曷懒甸路,增筑其城障,颇有乘势入寇之意。以地势而论,女真若欲西上攻辽,甚恐高丽蹑其后,因此必当先定高丽。今高丽既然入朝,女真又方欲结好我朝,势必难以再与之对敌,然则保州谁属,势必为其瞩目所在。”
原来就这点事……高强笑道:“此事易与尔,女真不欲与高丽大战,高丽亦未必能胜女真,如今所争者不过是边境尺寸之地而已,借着高丽入朝之机,我便正好作一次上国,给他两方定个疆界,约为和议,你以为如何?”
马扩笑道:“相公见事极明,这两方确是不得大战,那高丽不过阻山险而已,国中胜兵不过万人,其田土贫瘠,粮草积贮不易,怎经得久战?女真亦碍于辽国大敌当前,若能凭国朝一语而与高丽议和,得以专向西面,亦是求之不得。只是一桩事难言,下官自北地南来之时,听闻那保州尚为辽守,城下女真与高丽兵各围一半,彼此忌惮不得进兵,此地究竟谁属,怕是都不肯相让。”
高强心说这倒有趣,一个城三国争,本来最好的办法不过是任凭高丽和女真大打一场,打死了谁我都不心疼!可是转念一想,要真是这样的话,我大宋的权威何在?想想近代国际法中关于这类争议领土的处理方法,高强已有了定计,便命马扩自去安排明日与女真人的会晤事宜。
去了马扩,高强转身出门,不一刻进了尚书省,可巧郑居中在此,高强忙上前将自己的打算说了一遍,郑居中听罢,亦觉此事可行,最主要的是这事不需要大宋出什么力气,却大大有面子,对于当今皇帝赵佶这样的性格来说,大是投其所好。当下拍着胸脯满口答应,随即便命人拟了札子呈进中书,向赵佶请示过,将与高丽会商之事一肩承担下来。
这边高强请过了御笔,次日便来到博览会三楼的内室,马扩早已知会了兀室一行,此时见到高强到来,一排八名发留辫的女真人纷纷站起,两下厮见过了,分宾主落座。
关于促使常胜军与女真兵合力攻辽之事,高强自是满口答应,只是具体的攻守机略,还须女真人自去与常胜军商议方可,这厢也不消细说。说及女真与高丽之事,高强说起可以为女真与高丽主盟,兀室等人虽然早已从马扩口中听到了风,此时仍旧欢喜非常,称谢不已,随即便问高强,此次与高丽盟约以何处为界?
“既约许和,自然不可令任一方有所亏负,我朝圣意当以两国现今所据之地为界,此后不得越界侵攻,凡两国历年掳劫人众,任凭自返,各不得留难,亦不可强行索讨。如此这般,你等可愿依从?”
兀室与高庆裔等人交换了一个眼色,便向高强道:“南朝自是大国,久负礼义之名,如此措置甚当,我等情愿依从。然而却有一桩难言事,那辽国,近日已被我兵攻取,奈何高丽以为此地邻接他家地境,称兵来取,拒战于保州城下不去,南朝若要主和,须是将此地划于我家方可。”
果然是女真人的一贯品性,无理也要占三分便宜,你这是还没打下保州来,就闭着眼睛愣说是你家地盘,要是真让你打下来了,还不得把手直接伸到平壤去?
“兀室郎君,你在此间居住有时,看我大宋万国博览会如何?”好似完全没有听到兀室的话,高强绝口不提保州,反而另起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头。
兀室料他必有深意,当下沉住了气,点头道:“人道南朝繁华,果不虚传,前此来去匆匆,未暇观瞻,这几日看了大宋博览会,果然是天下胜地,各国奇珍无不毕集于斯,煞是一等热闹去处。”
高强笑道:“多承谬赞。此间既然得一博字,则南至蛮荒,西至天方,北至女真,东至海国东瀛,天下奇宝无不经我朝商旅远贩到此,是以有此之盛。我朝有句俗语,人离乡贱,物离乡贵,许多宝货远自重洋关山之外而来,其值无不增至数倍,譬如前日某所问及,郎君国中所产北珠,可知到此能得几何?”
兀室方忆起前次高强所提及的话语来,那时这话题只是说到一半就没继续下去。如今高强再度提起。显然内中大有深意,便道:“还须相公赐教。”
“这一颗北珠,我家商旅从贵国中收买时,索值纹银二十两,运至此间博览会时,每颗值得钱引三百五十贯上下,折银近四百两。”
高强口中淡淡道出的数字,大大出乎兀室意料之外,他虽然早知此物在南朝大大值钱,却从未想到竟会有这么大的赚头!以他身为女真萨满的城府,心脏亦为之大跳了几下,好容易才稳住了,问道:“相公将兵甲售于我国,大有恩德,区区钱银何足道哉?”
好个女真人,还真沉得住气!高强将身子向后仰了仰,语声中充满了自信:“此物之所以价昂者,皆因北地路绝,惟有我家商旅得能进出贵国之中,无人得与争竞。而贵国倘若能有商道通于我朝,自贩此物南来,许大钱数皆是贵国自得矣!如此,比那保州一的如何?”
这一下兀室终于坐不住了,身为女真萨满,他当然知道这北珠的产量,如今五国部已经全部归于女真治下,海上鹰路畅通,若是一力加大采集,年产上等北珠不下万颗,小次者还不计算在内,倘使都能卖出博览会这里的价格来,那就是五百万两白银以上的巨额金钱!这是什么概念?这意味着只需要两年时间,女真人的人均财产就能比现在再多一倍!
他自知心情激荡,连开口都不敢,生怕激动之下说错了话,着了高强的道儿,一面脑子里飞速转动,一面向高庆裔投了个眼色,让他先向高强试探。
高庆裔自然明了,便向高强道:“相公如此厚赐,如何克当?只是我家不识如何开动那等大船,更不辨海上方向,兼无海道可通南朝,似此商贾之利,终究是可望而不可及也!相公这般厚赐,只怕我家无福消受,如之奈何?”
高强大笑道:“这有何难?我南朝有人专在海上往来,只须将些钱银给他,自然载你任凭东西,贵国所需者,只是一堪泊海船之口岸而已,现放着保州在此,岂非天赐?”跟着便将自己的想法尽数托出,说穿了毫不稀奇,乃是将保州划为自由贸易区,名义上仍旧属于辽国所有,但其中辽兵一律解甲为民,女真与高丽俱不许一兵一卒进入城中,惟有商旅可自由往来,城中商旅可自行组建师旅以维持治安。
“区区一城,粮米皆仰赖外间,能养几许甲兵?故而此城已无关大局,然既有此一口岸,贵国宝货皆可泛海南来,坐享厚利,岂不强似空得一城,尚须许多甲士守之?”
高强画出的这个大饼,确实是极有诱惑力,女真族从来都没有这样的机会,能够直接与当今世上最发达的商业圈接触,并且居然不需要受到中间商的层次盘剥!相比起此举所可能产生的巨大利益,什么女真人不善商事,保州一城对于国防的意义,都将退居次要地位了。
兀室与高庆裔等人只是小声交换了一下意见,便决意接受此议,除了巨大的商业利益之外,保州乃是在鸭绿江南岸,这块地方不能驻军的话,其实对于女真本国的安全并无大碍,他大可守鸭绿江北岸,相反是高丽会觉得不大安心,不过这关他们什么事?想及此节,兀室倒觉得自己相比高丽还占了些便宜,心下更添几分愿意。
高强当然想得比他们更周到,建议他们在一开始对大宋开展贸易时,不妨出钱聘些南朝精通商事者作为牙人,专责办理诸事,否则的话,女真人绝大多数都不能从一数到十,作生意恐怕要被人把家底都给骗光了!兀室连连点头,想起历代对外贸易时受到的欺诈和盘剥,更有切肤之痛,当下便出口向高强要人,说要将现今驻在北地的苏定等一伙商人尽数聘为女真牙人。高强假意为难,兀室再三相请,他方才出口允了。
诸事议定,皆大欢喜,虽然并不是什么官方协议,也总须立个文字,当下高强便承制与兀室定下密约,只不署国名,留待日后两国正式订交时再行交还国书为凭。订约之后,便是庆功酒宴,这些生长北地的女真人酒量本是极豪,于是车轮价上来向高强敬酒,哪知这位大宋朝的枢密相公酒量直如渊海一般,千杯不醉,到后来干脆全用大碗劝酒,兀室等人个个面如土色,敬谢不敏,暗呼南朝人端地了得,这么个文人都如此能饮!
其实以高强的酒量来说,虽然不大看得上这时代的薄酒。但喝多了这后劲照样够他受地,可谁叫他这是在主场呢?那酒里作些手脚,也是说不得的,这时代的酒包装上又不会标明酒精度数,望过去都是一样的酒坛而已,到后来兀室等人喝的酒度数越来越高,高强杯中酒却越来越薄。再加上女真人素来贫穷,吃的粮食都不大够了,酒的产量更少,极少有机会开怀畅饮,所谓酒量都是练出来的,女真人先天就吃了大亏,如何是高强的对手?
当晚尽欢而散,高强已从马扩口中得知女真人酒品不大好,密密吩咐守卫兵士把牢了各人的房门,唯恐他们酒后发疯起来彼此斗杀,死了一两个的话可就不好交代了。
那边郑居中去向高丽使节约和女真,高丽人听说将保州划为自由城,可以自遣商旅南来,亦是甚喜。不象女真人,高丽人自有海船,虽然不能和南朝应奉局的船队相比,要往来于保州和登莱还是绰绰有余,大不了顺着海岸线一直航到旅顺口,停一站再过海到大宋罢了,相比起之前对外贸易之利被那些南朝海商垄断,高丽今后的收益亦是大为可观,那国中的人参尽可换作白花花的大米和白银了!
于是皆大欢喜,择了一个良辰吉日,赵佶御明堂见高丽使节,言语好生慰问,言及过往高丽与中国之交谊,而后百余年虽与中国时有交通,却终奉契丹正朔时,高丽使节潸然泪下,伏地悲诉契丹每每诛求不已,大大满足了赵佶的虚荣心,当即加赐手书一道,以纪念今日之盛。嗣后问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