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的是,这种看上去顺理成章的选择却偏偏被历史证明了是错误的,而且是不止一次,当南宋面临要选择新兴的蒙古还是将亡的金国时,他们的选择仍旧是遵循了这一逻辑,不禁叫人感叹,这人啊,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
马扩见高强意似不屑,晓得自己大概说话不中他意了,唤作寻常的马屁文人,这时候好该赶紧低头认错,然后向高强虚心请教,以求挽回自己的前程。可马扩将门之后,又是胸怀大志之人,他若肯用这样的手段,也不会当日武举落榜了,是以虽见高强语气不善,却仍旧梗着脖子道:“不错,小人身在北地,不知燕云情事,此番回宋才听闻相公收取四州之事,窃以为失计。若我在相公左右,自当力谏相公大举集兵,一举攻克燕云,以辽国目下之孱弱,纵使不与女真夹击,取燕地亦不为难。到时得燕云故地而守,与女真划长城而治,自有泰山之固,何必如今日一般,被一纸盟约所限,进退两难?”
高强听了这番话,心情却反转好,马扩肯直接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最起码说明了两人之间的沟通不成问题,大可不必担心他表里不一,阳奉阴违。当下笑了笑,道:“马兄,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来问你,一旦灭辽之后,若欲守长城而拒女真,首重者是燕民还是汉兵?若我轻易背盟北侵。那燕云之民久为辽属,还肯为我尽心守边否?”
这个问题也就是历史上北宋对燕云形势判断最大的失误,背盟北伐导致了燕地的动荡不服,几年都不能安定下来,再加上女真先入燕云,又大肆掳掠人口牲畜,极大伤害了燕京的实力,使得常胜军一败之后。燕京战局立时烂。竟无一城能为宋守。女真铁骑长驱南下,打了大宋一个措手不及,靖康之耻由此而来。
马扩面对这个问题,亦是瞠目以对,若是按照他的思路进行下去,最终必定会导致这样的结果。就算凭借中原的支援能守住燕京,由于辽国并未对燕京五关的守备下多少功夫,反而极力加强塞内外的交通,客观上就方便了北地异族对燕地的进攻,燕京的这些关口短时间内并不足以提供足够的防御,未来十余年中燕云各地势必战火连绵。想起女真兵力之强,一旦战胜后杀戮之惨,马扩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不敢再往下想,忙向高强恭敬道:“相公深谋远虑,某不能及也,敢问相公何计以应之?”
高强见他知错能改,亦是欣然道:“过誉且不敢当,只是我深思此事。若要一举而保北边安靖,灭辽却不如存辽,只须辽国一息尚存,女真便不敢南侵,两方皆弱,彼此为死敌,则我朝便可有泰山之固,此乃前汉时分匈奴而治之故智。”
马扩乍闻此说,深觉有理,只是稍一细想,却觉结果虽然是好,中间的道路却曲折难明,别的不说,首先这燕云汉地是必须要收取的,失了这片地势,中国根本就无法干涉塞外事务,谈什么左右逢源?可是若要收复燕云,就必须向辽进兵攻伐,这却又与如今两国的盟好相悖;若是要固守盟好,势必要绝女真之交,又何必延引女真使节入京,又早早派了自己前往熟悉女真情势?
一想到自身,马扩却忽然明白过来,高强早在两年前就派了他北上,更早前又派了花荣等率军跨海入辽,其谋盖不止于今日,以自己所处的这个位置,最多是看到女真一隅之地,又怎能窥见他的全盘布置?一想通此节,马扩倒觉着自己身上轻松了许多,忙向高强笑道:“此中虽然多艰,然以相公之远虑,必已善加筹谋,小将却是浅薄了。但不知相公将如何应付眼下这女真来使?”
见马扩反应如此之快,高强大是欢喜,心想到底是历史上曾经留下名姓的人物,毕竟有两把刷子,不枉本衙内栽培你!“燕云要收,辽国不可亡,是以女真所议夹攻之事,我自然不能答允了。然而若是一口回绝,却恐女真转去与契丹议和,若是契丹能忍一时之辱,封册女真立国,则燕云又无机可乘矣。是以我熟计此事,最好不过是女真大举去攻打辽国,图灭契丹而独大,契丹力不能支,则向我求援,那时我以割让燕云为条件,出兵助辽立国,为女真和契丹解和,方才称我心意。马兄熟知女真情事,可否教我如何应付女真使节,方能得此情势?”
古时信息和交通闭塞,纵有大能力之人,亦限于自身见识所限,不能认识到天下大势,因此常常不能作出战略层面的规划,便多半归于天命,这马扩虽有才能,也不是什么雄才大略之辈,因此事先不能领会到高强的战略。但现今有了这样的战略方向,他的才能便得以发挥,顷刻之间便得了一计:“相公勿忧,那女真自为契丹属国,却举兵反抗,契丹若不能将之平灭,则诸部离心,国事瓦解不能收拾矣。是以契丹与女真之间,必无议和之理,纵或讲和,亦是权宜之计。如今相公业已取四州,陈大兵于燕云境上,只待出兵之情由,我兵利于速战,可令女真知悉那常胜军原系我大宋兵将,虽然碍于盟好,不许夹攻,却可令常胜军与女真并力西上攻辽,辽兵力不能支,相公若遣使开示援手之意,以天祚之暗弱,势必欣然接纳,燕京唾手可得。一旦得了燕京,内有国朝大兵,塞外有常胜军为奥援,进退尽在我手矣!”
高强听罢大笑:“马兄之言,甚合我意!待来日我将你引进御前,陈说方略如何?”
马扩闻言惊喜交加,身为宋臣得见天颜,这是何等的幸事?青云之路恐怕就从此开启了!由不得倒身下拜,谢过高强的提拔之恩,知遇之惠。
第十三卷 燕云下篇 第四三章
那兀室央了马扩去后,在屋中只是坐卧不宁,也不晓得凭马扩的身份,在高强面前是否说的上话。须知这约宋夹攻的策略乃是他和粘罕一派在阿骨打面前力主的,倘若此事不成,他这国相撒改一系人马势必要被近来实力大张的阿骨打的子弟一系盖过,往后这女真国中的权力谁属,可就难说了。
原来女真完颜部中自来有两系人马,一派是阿骨打所在的本族,一派则是国相一系,出自阿骨打之伯父劾者,只因劾者为长却不得立,因此别出一支,渐次向南发展,以至于曷懒甸一带,与高丽接壤,现今一面与高丽争夺保州,一面虎视辽东地盘的,就是他这一系的人马。
这两派虽然别居,彼此仍为一族,向来也是紧密合作的,不过随着女真立国,其权力和地盘都迅速增长,然而历战的战场都邻接阿骨打本族所在,所谓近水楼台,阿骨打这一系所获得的地盘人口就大大多过粘罕一系,譬如阿骨打诸子绳果、斡离不、斡里朵、兀术等人,都在近来的对女真战事中大有斩获,俱领了新建猛安,绳果甚至领合扎猛安,亦即万户之衔,倘使依照女真旧俗,象这些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哪里有如今的权势?此消彼长,两系就渐渐有失衡之嫌,象兀术之类的少壮派就很有些要打压国相系人马的意思。虽说有阿骨打镇着,少壮派们一时也闹不起什么风浪来,但粘罕和兀室等私下计议时,俱都以为当趁时发展自己的实力,免得以后要受欺凌。
然而这发展实力说说容易,作起来却难,撒改一系人马主力是在来流河水以南,辽界壕以东地地带,鸭绿江上游长白山一带,向南是高丽,向西是大海。唯一的发展方向是向东侵攻辽国东京道。但常胜军在这一带实力雄强。新近将有意投奔撒改的系辽女真胡十门一族杀了个干净,女真国中震动不小,轻易不敢开战。如此一来,等于是被困在了这片地带,急需寻求新的突破,是以粘罕才向阿骨打力主连宋攻辽。
高庆裔乃是粘罕心腹,自然知晓他们的图谋。见兀室心神不属,便笑道:“郎君莫慌,我见大宋新近收了燕地四州,料想亦有意攻辽,若得能与我夹攻,正中其下怀,万无不允之理。只今却是有意相试,欲见我国诚意耳。”
兀室叹道:“我亦何尝不知?奈何这高相公甚有神通。当日他身边有一道士,所论皆是我从来未闻,我国与契丹遣使来往之事甚密,他却连国书中的词句都能知晓。委实不是寻常人,我若要见诚意,不知当如何是好?”前次来求兵甲之时,高强特意安排公孙胜在他面前耍了不少花招,着实把这位女真萨满镇了一下,到今天都念念不忘。
兀室说话,寻常女真人自是奉若神明,高庆裔这个读书人却能免疫,料想高强自有其情报来源,当下又待说话,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对答,好似是马扩的声调,兀室等他已经等得心焦,当下连命人请进来的闲暇都无,直接抢出去迎接。
哪知打眼一望,兀室却打了个愣神,却见马扩还是马扩,装束却大非寻常,居然脱去武生装扮,换上了大宋官服,并且还是绯色!高庆裔紧随在后,也一眼发觉,二人对了对眼神,彼此都觉得解决了一个大问题:与辽国议和之事,多半是此人的告密罢!
知道归知道,他们也没什么好发作的,马扩当日来时就说是高强的手下,又是文武双全的一等人才,谁能信他只是个普通商人?现今见他穿了官服,兀室倒以为他原本就是大宋的官员,立时摆出一副笑脸迎上:“这位不知如何称呼,马太尉还是马相公?”
马扩当然不会一步登天,今日他经高强引荐,向赵佶陈说女真情势,甚得赵佶器重,当即封作八品承信郎,枢密院承旨,命他专责办理女真之事,为了加重其身份,特旨借穿绯色官服,否则的话他也只好穿绿衣罢了。
一见兀室这般说话,马扩便知他误会了,忙上前携了兀室之手,一面并肩向屋中走,一面解说自己当日北上之时,确是白身,亦不曾有什么朝命,只是方得了朝命,要代表大宋与女真会商,故而封了官职。
他纵使推心置腹,兀室却哪里肯信?不过信与不信,其实差别也不是太大,相比起那些连女真话都听不懂的大宋官员,他倒还情愿和马扩打交道,当下将此事一笑置之,便问前日马扩受托向高强解说之事。
马扩今来,早已与高强商议妥当,胸有成竹,便笑道:“相公自来与女真国中交好,常念及当日他在辽中遇贼,多承国主和粘罕郎君等为他破了马贼,此后连年将南朝兵甲贩售于贵国,后来贵国起兵击辽,说起来高相公亦是出力不少,如何不喜?若依相公本心,自是对贵国信之不疑,奈何兹事体大,我朝与契丹乃是百年盟好,轻易不可败盟,与贵国又素来无交,不知底细,如何便信?朝中大臣多有持异议者,高相公虽是贵重,却也不能过拂众意。”
兀室饶有心计,自然不会被马扩这番言语唬住,情知这只是表面上的说辞,关键还在于他能拿出怎样的筹码来,便道:“生受了高相公与马大夫,委实不过意,今我国实与契丹不共戴天,难以并立世间,之所以遣使通辽,不过是有意拖延,早晚还要调集大兵去洗荡了辽国五京之地。若能得南朝相助时,自是感激,当将燕云汉家故地相许;若是南朝今日不信时,我亦无法可想,只得回返国中启请国主再起大兵去与辽兵争战罢了。”
说罢摇头叹息不已。马扩初到北地之时就是和兀室打交道,又素知他在女真国中以多智闻名,哪里会信他这般老实?“郎君休要气馁,我朝中如今众意难决,一时难定夹攻之事,那高相公却有意结好贵国,是以秘密授意下官,道是有一桩大礼相赠,管教贵国满意便是。”
兀室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当即精神一振:“是什么大礼?高相公非常人。出手料是不差。”
马扩笑吟吟地伸出三个手指,一字一顿地道:“常!胜!军!”
兀室和高庆裔俱是多智之人,乍闻这三个字,彼此换了个眼神,俱都不动声色,兀室只作沉吟不语状,高庆裔从旁笑道:“辽东传言,说那常胜军本是南朝遣兵为之,我等原还不信。说道宋兵倘若入了辽东,契丹怎能相容?如今看来,这竟是真的了?”
马扩摇头道:“那却不然,这常胜军的魁首,说来兀室郎君原该认得,当日高相公在辽中遇贼,直入贵国地境中,随行的有五十多骑渤海人。为首之人便唤郭药师,郎君可还记得?”
兀室一怔,常胜军近来在辽东好大声势,他们也曾多方探查其情报,自然知道这军主唤作郭药师,但是只这么一个人名,他无论如何也不曾将其和当日那个其貌不扬的渤海人联系起来,当即霍然动容道:“那常胜军主遮莫便是这渤海人郭药师不成?”
“正是,只因有了这一段因缘,此后辽东大灾,诸族艰食,那郭药师也不知怎地访得我家北上的商旅,南来向高相公求告借粮。高相公念及当日救命之恩,便慨然以粮米相赠,全活人命无数,那郭药师也晓得感恩,是以后来虽然闯下偌大事业,仍旧许我家商旅往来无碍,亦仰赖我家贩售许多兵甲于他。近闻贵国兵强,辽国瓦解,郭药师颇不自安,方求南附我家,朝议以不能随意招纳北地降人,故而一时未许,今若命他与贵国联手攻辽,却不是好?”
兀室闻言大喜,什么郭药师自请南附云云,他自然不大当真,然而从马扩话语中透露出来的信息,这常胜军和南朝的关系显然非同一般,高强既然敢许下这话来,那就必定有所仗恃。
“倘真如此,那常胜军与我毗邻,彼此可以呼应,又强似南朝自攻燕云多多矣!只是有一桩事为难,那常胜军近来对我国颇有敌意,新近杀了我族近万人,我国中方议征讨,恐怕轻易不得许和。”
马扩心中冷笑,这兀室当真是一句一个心眼,看似说地是眼下的小小纷争,其实却是在试探常胜军和南朝的关系究竟深浅如何,倘若这样的事竟能凭高强一言而决的话,那么这常胜军和南朝的兵马也就没有多少区别了。否则的话,便不妨对常胜军搞些小动作,占些便宜,甚或派人渗透招降,也无不可。
好在高强与马扩商议时,也曾虑及此节,早已设下了说辞,马扩遂道:“辽东诸族相互攻杀,各不相容,我国隔海相望,虽然有商旅往来,今时却也作不得他家的主,若得朝旨容他入朝时,却又不同。今兀室郎君若有意与常胜军并力夹攻契丹时,切不可莽撞行事,高相公这里自当遣使说明夹攻之事,伏仰贵国自遣使去商议琐细。”
兀室其实也只是这么一说,他出发之时,亦有使节望常胜军去和郭药师结纳,岂肯轻易动兵?常言道发财立品,现今女真国实力大张,也不是刚刚起兵攻辽那时一穷二白了,凡事总得想想风险问题,契丹大敌当前,他也不愿再树强敌,况且听马扩言语中之意,这常胜军一众将来大有可能南附入宋,现下贸然开战的话,岂非断了与南朝交结的路子。
有了这个收获,兀室已觉此行不虚,起码眼下辽东和常胜军的紧张局面即刻就能得到缓解,原本陈兵此境的撒改系主力人马就可以腾出手来进攻契丹,以图获取更多的利益,对他这一派更加有利一些。只是他毕竟多智,眼珠只是一转,又想起一桩事要紧:“马大夫,日前与高相公相谈时,听他说及与契丹百年之盟,边境不习兵戈,好似颇以此为难。今日多承高相公美意,令那常胜军与我合力击辽。倘若辽国力不能支,凭着与南朝盟约前来请援,不知南朝将要佐助何方?”
“果然是女真中有名的智囊人物,虑事周详之极。顷刻间就想到了此节。若非高相公早有预计,只怕连后着也瞒不过此人。”马扩心中暗自警醒。面上仍旧春风般地笑:“兀室郎君说地哪里话来!辽国与我朝虽云盟好,却窃据我家燕云故地二百年,我朝自天子以至万民无不日夜思谋恢复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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