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董庞儿生长北地,又四处流窜,和辽兵接过大小几十仗,对于辽兵的虚实甚为了解,言语中多流露出不屑来,仿佛打胜仗都是理所当然,少数的败仗则多半因为众寡不敌等等客观原因。高强一面笑眯眯地听着,一面也没放在心上。此等人他见得多了,中原那些绿林豪杰平日还不是眼睛长到额角上,从来不把官兵放在眼里?然而到了最后,官兵依旧是官兵,绿林山寨则多半没有好下场,不是招安就是被灭了。这董庞儿吹得牛皮哄哄,其实也不过就是这种心态而已,真要那么能打的话,怎么不见你象阿骨打一样,把辽主十几万大军都给打败了?
正说话时,刘晏已到,高强将这二人引荐了,便请刘晏将前日所献之计说了一遍。那董庞儿听罢,当即跳起来叫好:“这条路原是小将走的惯的,不过再走一次,担保万无一失。只是蔚州地近西京。那新任留守萧乙薛善用兵,不是好相与的,相公若要成事,须得多遣兵将方好。”
高强翻翻白眼,心想这董庞儿果然只是绿林好汉的层次,不懂得政治,我若是能多派兵将,干脆直接大兵杀奔紫荆关去就是,何必大费周章?
刘晏却颇有胆识,也曾听说过董庞儿为人,便即笑道:“并不须许多兵马,人多倘使不识路途,徒然坏事。今只小人家兵八百骑,并董统领所部千人,皆用骑兵,足以成事。”
高强见他说得慷慨,亦是喜欢,当即给二人令箭一支,命去易州关胜那里领取衣甲战马及应用物事,叮嘱二人务必小心,待攻取紫荆关后,便好接应。董庞儿见要他再入辽境,倒还欢喜,当即答允了,只是问高强,他二人之间当以何人为主?
不待高强回答,刘晏便即欣然应承,愿尊董庞儿之命,二人并力以成大事。高强心中微惊,脸上作喜,着实夸奖了刘晏几句,又要问刘晏关于安置南来百姓诸事,便发付董庞儿先去了。
待董庞儿去后,高强便问刘晏:“适才命你二人同行,为何如此谦光,自甘为董之下?”
刘晏笑道:“此计本是小人所献,论理该当小人为主,然而相公前此留而不遣,皆因小人此计太过行险,手尾不好收拾之故。如今增了一员董统领,自是要借重他辽地剧贼之名,以掩我官兵形迹,既是如此,自当奉董统领为主,小人从旁相助,才是道理。”
高强闻之大喜,走下来拍了拍刘晏的脊背道:“难得刘大郎知我心意,如此人才,得之我幸也!”其实他用刘晏为副,还有以他来监视董庞儿之意,其人偌大家族都在州,又从宋朝受益非浅,怕他飞上天去?只是这等话便不消说了,刘晏纵使明知,也不会当真说出来。自此高强方知刘晏果有智计,绝非常人可比,便即承制,授刘晏州新城巡检之职。
那刘晏大喜拜谢,站起身来又说道:“虽蒙相公授官,然而有一事不得不言,自昔辽国任用官吏,在京者始有俸禄,在州县者皆以官田给其家用,谓之官田,而契丹贵人皆以此为名广括民田入官,是为契丹之败政之一。今相公恢复四州,契丹贵人悉皆举家北去,官田无人看管,多为民所侵夺,相公当遣吏分治之,使复旧额,若有曾被人侵夺者,当悉以还其故主,此乃一反契丹之败政,必当大获燕民之心。”
用当地田地来支付官员的俸禄,在大宋也有类似的制度,称为职分田,然而这类田地乃是归官府所有,不属于个人,只是募人租佃,收其田租以给官俸而已。但按照刘晏所说,辽国在这件事上显然干得很出圈,当官的可以肆意将民田括为官田,其中多半都成了官吏的私产。此等作为乃是违反了基本的田地所有权,自然会引起百姓痛恨,证诸昔日杨戬的括田所诸般作为,便可知刘晏所言不虚了。
想起括田所,高强便唤了牛皋进来,命他将带本部和书吏,由刘晏的族人引领着,各处去登记官田,对于多侵占者则访查原主,一一归还。牛皋对此本有切肤之痛,当即欣然愿往。
此时高强对于这位刚刚投顺不久的刘晏已然颇为器重,竟尔有些不舍起来,临行之际执着刘晏的手,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小心在意,事有不谐便即往应州宋军处投奔,善保有用之身,以待大用。
刘晏见高强这般知遇,亦是大喜,跪地磕了三个头,伏请高强善视其家族,便上马而去,掉头不顾。
送了这一路军出征,高强原以为要轻松一阵子,不料次日就有中使从汴京前来宣诏,说道赵佶急命高强回京,有要事相商。高强奉诏,私下里去问那中使时,方才得知,原来果真出了大事,女真的使者竟然已经到了登州了!
第十三卷 燕云下篇 第三五章
七月丁未,高强轻车简从,自州前线南返汴梁。
过河间府时,石秀就已经将此次女真遣使的来龙去脉送到了高强的手中。原来那女真并不知辽东常胜军与大宋的确切关系,但高强的商旅从登州到辽东,这条路始终保持畅通却是不争的事实,前次粘罕与兀室二人随使团来到汴京求见高强,亦是由此海道而行。是以当女真击败辽主亲征,新生的女真国真正站稳脚跟之后,阿骨打与粘罕等女真将帅的目光就开始放到更大的舞台上来,这其中,要和高强所在的大宋建立起稳固的关系,就成了女真国的当务之急。
除此之外,女真亦向其周边诸邻都派出了使者,其中包括辽东常胜军与高丽国,试图在对辽的进一步行动之前,先行整合外部环境。只是郭药师接获使者之后,却不敢擅专,一面好吃好喝招待着,一面飞报旅顺口,请武松派人速速向高强请示行止。
在女真遣使的同时,北地各方也都没有闲着,辽国在交割了四州之后,当即提出要求大宋依约提供粮草援助,并且要求以岁币向大宋购买战马兵甲,以为军备之用;那高丽国听说辽主失利,女真又咄咄逼人,竟也派了使者前来南朝入贡,想要找一个大的靠山。
“第一,是对辽的盟约还要维系;第二是女真使者前来,要求出兵夹攻契丹;第三是辽东常胜军要采取何种对策,其地位恐怕已经到了不得不确定的地步;第四就是高丽国原本是辽地属国。现今遣使入贡,又要牵涉到与辽国的关系……”掰着手指数了数,高强很有一种揉脑门的冲动,这事要么不来,要来就一起来,真是叫人头痛之极。
当然,这中间并非没有脉络可寻。事态之所以复杂,根节就在于对辽关系上。倘若直接对辽开战,则诸事迎刃而解,可以同意女真夹攻,可以立刻宣布常胜军内附为宋军,也可以应许高丽入寇,以上国的身份要求女真与高丽国和平共处,更可以让已经部署到燕云前线的宋军立刻开始大举进攻。
不过,这不就是走上了历史上大宋所走的老路了么?虽然如今形势与历史上有所不同,然而高强却自问没有能力改变塞外的大势。照这么发展下去,燕云收复那是一定的,辽国大约也要灭亡了,但随后崛起的女真却会强大的叫人头皮发麻,哪怕能避免象历史上那样的靖康之耻,这北地往后百十年恐怕也安定不了,一旦燕民有变,整个河北与河东都会变成战场。要真走到这样的境地,那么高衙内穿越了这么多年,忙的终日不歇,到底忙了些什么?
“若要分女真之强,辽国就不能灭亡。有辽国一日,塞外之民就不能奉女真为主,失去了这些额外的人力,就凭那几十万女真人,能掀起什么风浪来?”这是高强自始至终都不曾忘记的要点,在此次收复州,加深了对北地各族心态的了解之后,越发坚定了他的这个意念:所谓天命,在旧的天命不曾消失之前,新的天命又如何能诞生?
然而以此为前提来考量燕云战略,高强很悲情地发现自己正走在一条前无古人的道路上面。往后退一步,坚持这个前提,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放弃收复燕云,坐视女真和契丹斗个你死我活——当然,最终的结果十有八九是契丹死而女真活,然后大宋就再来和女真拼个你死我活,这回就不晓得谁死谁活了;若向前进一步,放弃这个前提,那么就和女真夹攻契丹,加速其灭亡,然后当辽国灭亡之后,再和女真拼上一场,以决定在北地到底谁的手腕更有力一些。退一万步说,万一契丹祖坟冒烟,再度把女真摁了下去,这些契丹人在战争中锻炼出来的兵力,多半又会用来威胁大宋归还刚刚割让的四州之地。
“总而言之,打是一定会打的,但是怎么打,和谁打,在哪打,什么时候打……这些问题,全都要视接下来这一段时间地折冲樽俎而决定。咦,曾经听人说起,所谓战争,就是年轻人在前线浴血奋战,老年人在酒桌上谈笑交易,为何本衙内如此苦命,年轻人的活要干,老年人的活居然也要干?”
就是带着这样的牢骚,高强撒气似的一路狂奔,仗着胯下照夜狮子马神骏非凡,每每将随同南返的陈规和石秀等人甩下十几里远,直到过了大名府之后,为了爱惜宝马,他方才放缓马蹄,按辔徐行。
这一日到了黎阳,驿道在此拐了一个小小的弯,远远已经望见了一座山峰挺立。高强驰下驿道,一路纵马跃上山峰之巅,展现在他眼前的景象着实让人心怀大畅,但见三山矗立,黄河水被硬生生劈作两半,奔腾咆哮在这三山形成的两条河道之间,河上一道浮桥笔直飞架南北,河上车辇马匹与行人络绎往来,如同川流不息,与脚下的黄河水相映成趣。
“这便是三山浮桥么?”高强勒马山巅,马鞭点着前方,言语中充满了惊叹和赞赏。
“正是,自前年朝议定计,历时一年有余,役工四十万,工程耗费二百一十万贯,方成此三山永久浮桥,落成之时今上御赐桥名,在南者曰圣功,在北者曰天成。”许贯忠堕后半步,回答的语声中亦充满了骄傲和自豪,无论什么人,在看到自己的国家能以这样的方式征服黄河之时,他的心中都会如此感动。
能够为这样的国家而奋斗,纵使前途多艰,又有何惧?眼前的滔滔黄河,再一次让高强渐渐迷茫的心中充满了力量。
当他在汴京上殿,面圣之时,赵佶第一句便问起他对三山浮桥的观感。高强很顺口地答道:“臣见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错非当今盛世,孰能及此?”
“好一个天堑变通途!”赵佶大笑,只这么一句话,便将君臣间许久不见所造成的些许疏离感尽数驱除。对于高强这位内则理财应奉无不如意,外则领兵拓地折冲敌国的心腹大臣,赵佶真觉得一刻也离不得。
既然还朝,第一件事当然是赏其已有之功。因不动刀兵就收复四州,当消息传来之时,汴梁的热闹不亚于上元佳节,大街小巷张灯结彩,百司街坊各自庆贺,殿前司甚至组织了一场蹴鞠表演赛以示庆祝。而今功臣高强还朝,自然要论功行赏,赏赐从优。当廷封爵武昌伯,加食邑七百户,实增三百户,赐号扬武运功臣。同时因枢密使侯蒙老病,特许以天章阁大学士致仕,进高强为枢密院正使,童贯则加一镇节度,成为徽宗朝第一位两镇节度。制书自然是极尽华美之能事,不过高强多半是有听没有懂。
其实侯蒙虽退。按照高强与童贯的资历来说,本该童贯递补枢密使。然而此人毕竟是宦官出身,独掌宰府的话物议难免,因此就便宜了高强,再度创造了正任枢密使的最低年龄记录。至于加童贯为两镇节度使,亦是为了安抚之用,本朝自来得此殊荣者,也不过寥寥十余人而已。
正所谓弹冠相庆之时,赵佶这样的皇帝当然不会扫兴的来谈国事,高强深知他的脾气,除非是当真天就要塌下来了,他才不会在这种时候扫赵佶的兴咧。于是当日的朝会就成了团拜会一样的热闹场面,到了晚间更是由赵佶亲自赐宴玉清楼,闹了整晚方罢。
等到皇帝闹得够了,群臣恭送天子回銮,高强虽然是年轻又习练武艺有年,这时也觉得有些吃不消了,正要往阁门外去时,却被梁士杰从后面赶上来,热情异常地邀他同车而行。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高强一看梁士杰这架势,就知道一定有事。果不其然,上车之后,梁士杰也顾不得说场面话,劈头就问:“贤侄,燕的战事尚需多少时日?需费几何?”
原来高强当日出兵之时,朝议军费以两千万贯为限,军粮称足,期以两年收复燕云,这样的预算在现今的财政框架中就可以满足,不须另拓财源,所仰仗的大半是北路各州军自熙丰变法以来所积贮的钱粮。但去岁岁末到今年年初,南边却出了一桩不大不小的事端,有个泸南晏州夷人卜漏作乱,攻杀州县,数败官兵,并将当的一名守臣的妻子掳劫回去作了压寨夫人。
说实在的,宋时对南夷不时动兵,这等事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卜漏抢的这名女子不比旁人,乃是濮安懿王之曾孙女,封作县主,跟当今天子赵佶算起来服属甚近。这等事对于皇家脸面大大不利,赵佶为此甚至几天吃不好饭。
常言道,主辱臣死,赵佶脸上被夷人狠狠打了这么一记耳光,西南守臣个个脸上无光,当即请命各路合剿,唯恐兵力不足,甚至不远千里从秦凤路调了上万兵将前去攻打。那夷人不过阻远恃险,其实兵甲都极其简陋,一旦被官兵以优势兼先进的师旅攻打,没坚持多久就溃不成军。主事的守臣再祭起招安大旗,则无往而不利。
从去岁岁末到今年五月,这场事端历时半年有余方才了结,前后动用兵马四万有余,耗费钱财三百余万贯,有一多半倒是给那些先造反又接受招安的部落首领的犒赏。仗是打完了,皇家的面子也保住了,可梁士杰这里一算帐,当即发觉这个窟窿不大好填,要是燕云战事不能如期结束,这财政帐目上就得开大口子了。是以盼到高强回京,火急火燎地邀他商议。
高强听罢,眉头一皱,心说我这里正不知要如何应付日益复杂的局面,哪里说的准什么时候能打完仗?看这样子,就算再过一年半就能收复燕云,往后数年之中北边花的钱粮也少不了。
不过这番心事也不消和梁士杰说,再者梁士杰所急者,无非是眼前这窟窿如何填补罢了。眼珠一转,高强已经有了计较,遂向梁士杰道:“世叔勿忧,小侄已有一计在此,若要开源,需向那三山浮桥上作文章?”
梁士杰大惑,这三山浮桥花费了钱粮人工无数,不拖财政的后腿就算好了,怎么还能造血?却见高强不慌不忙,口中纳出三个字来:“过桥税!”
过桥税?梁士杰先则一喜,那三山浮桥建成以来,每日往返的行人货物不计其数,若果真收些过桥费时,却是一注大大的财喜。旋即却又摇头,道:“贤侄,若说这过桥税,当真所得不赀,只是有两件难处,一者,尚书云,关者讥而不征,而今国家造桥,为的是省却两河役费,倘若收费,只怕不合古礼,易遭人弹劾,此其一也;这还罢了,尚有第二件,这过桥税收的再多,无非是将原先渡河之资再行收取,每年不过三四十万贯,总需十年方能补的上泸南战事的军费损耗,远水救不得近火,如之奈何?”
高强笑道:“世叔稍安,小侄话未说完。这过桥费果然收来甚慢,然而朝廷却可将之变快,可用债券之法。”他将自己的念头解说一遍,乃是发行三山浮桥国债,本息分作二十年偿还,每年就用三山浮桥的过路费计息以偿,如此一来,朝廷可一举收得四百多万贯现钱,足抵军费有余。
梁士杰大喜,笑道:“世侄,这样一件大事,又是新鲜,朝廷官吏可办不来,说不得又要你那钱庄承销国债,可当得么?”
“当得,当得!”高强满口答应,心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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