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样子。一个个都只顾着计算打了胜仗之后能有多少金帛子女,能得几个谋克,多少兵马了。把自己看得比天还要大,哪里还能放开生死?倘是如此,我说还是莫要去追击辽主吧,去亦难胜。”
诸将悚然吃惊。他们都是从一贫如洗的境地中力战而起地,谁个不懂得阿骨打说的这些道理?然而知易行难,顺境之中能作危言的就是智者中的智者了。况且他们刚刚从辽主亲征的重压之下解脱出来,更没有几个人能够保持头脑地清醒了,阿骨打这么一席话,恰好是在他们头上浇了一盆冰水。
兀术便当先跪拜,叫道:“狼主,我知道错了,请许我追随你的马蹄,去追杀辽主大军,不将那天祚擒拿,契丹杀尽,我誓不要一个奴婢,一匹布帛!箭射尽了,我用矛,矛打折了,我从敌人手中去抢!”有他这样抢先表态,自然是应者云集,大众士气高涨,请战的吼声几乎要将帐篷顶都掀翻了。
阿骨打见军心可用,方点头开颜道:“如此方是我女真的勇士!今要追击者,须得依我,要拣选健马,只带三日之粮,兵器弓箭,余外再不许带一件物,只须此战得胜,想要什么没有?并且,不许任何人抢夺金帛子女,直到我宣布战胜敌人之时!若违我令,天厌祝之!”用巫法厌祝,乃是女真中最恶毒的刑罚,受罚之人家帐会被萨满用巫法咒诅,而后任何人都能抢走他的牛羊马匹和财物,其家亦将遭到种种厄运,直至衰败,最是厉害,人人皆惧。
阿骨打以此设誓,诸将无不凛然,当即纷纷设誓,遵守不违。见众心已定,阿骨打方始号令,命斡离不率阿骨打诸子猛安为前部先行,吴乞买等完颜女真亲族猛安为左军,粘罕等国相系人马为右军,自领亲兵与新附的诸猛安为中军,全军即刻开拔,抛弃一切辎重,全速行军追赶辽军。
马扩由始至终都跟在阿骨打身旁,到此心中暗暗钦佩,阿骨打此人虽从不读书,却是天资沉雄,这般收众心如一的手法和眼光,当世能有几人及?只是刚想到此,忽然又想起一个人来:“当日高相公因事入女真,与阿骨打只见了一面,就对此人深怀戒心,目为当世英雄,并为此筹谋日久,相公这等识人之能,岂非亦是不凡?比之辽国历代君臣数十年对之而不疑,更是强胜万倍也!”他却不知,当日阿骨打在头鱼宴上不肯为天祚起舞,天祚就曾看出其顾盼豪雄,非池中物,有意借故杀之,却因萧奉先之言而止。倘若以这个标准来评定英雄的话,天祚帝的水准无论如何都够不上亡国之君了。
大军决战在即,马扩心中亦不禁热血沸腾,当即吩咐诸军换马准备出征,甲胄弓箭更须带足,好在苏定的商队恰在此间,换了近百匹好马给他,将他那些刚刚来回奔驰了数百里的疲马换了去。
只半天功夫,二万女真大军便蜂拥而出,近六万匹战马的马蹄声震耳欲聋,大地都在为之颤抖不已,马上的女真骑士个个士气如虹。狂呼怪叫声闻数十里,如同山呼海啸一般。既然是全军追击,便是昼夜兼程,阿骨打一马当先,手中挥舞着短矛,纵马狂奔。
到了次日凌晨,出兵时沸腾至顶点的士气业已较为低沉下来,虽然还有些女真人在喊叫不休。嗓子也都哑了。夜幕中,大军借着明亮的月色疾驰如故,忽然间,阿骨打身边爆发出一阵惊喜的欢呼,待诸军伸长了脖子去望时,却见阿骨打等人手上兵器居然冒出了荧光,百十件兵器都亮闪闪的,夜色中显得诡异无比。
“天佑我军!天佑我军!”这呼声一开始只是百余人发出的,不旋便成了千万人齐声的高喊。女真人素来不开化,对于神秘的巫咒和天意都极为崇信。况且前几次战胜之时,阿骨打都得到了神明的眷顾,出河店一战神明示警,达鲁古城之战有火光降临军中,黄龙府之战大军涉渡混同江,无不被视为神迹。如今决战在即,又有神明眷顾的征兆出现,如何不令这些女真人士气百倍?只这一霎那间,女真原本已经有些疲惫的士气俱都振奋起来,甚至比刚出发时更加高涨万分。
自爻刺出发,全军疾驰三昼夜五百里,到了第四日头里,前军终于传回了消息:辽国大军就在前方!
阿骨打当即决断,命前军幹离不所部诸猛安份队袭扰,以牵制辽国大军,余部悉数向中军靠拢,并且下马徐行,借以恢复人力和马力,以备大战。
接近辽国中军,辽国特有的拦子马也和前部斡离不军接了几仗,仓促退兵的辽军显然士气低落,全仗着兵力较众,斡离不等军又是轻骑追逐,不及披甲,因此战况并不激烈。而这些战斗对于辽军来说亦是一个无言的警示,到了当日晚间,辽国大军便停下了后撤的脚步,就地构成阵势,预备来日作战。
“辽兵情怯,此战我军必胜!”次日清晨,当两军对阵于护步答冈之畔时,阿骨打在高阜上眺望辽军阵势,便下了这样的断语。其实在有经验的兵士眼中,辽兵的慌张和士气低落是显而易见的,旗幡、烟尘,阵势的严整程度,处处都显示出来。只不过……
“七十万兵,真多啊!连边都看不到!”类似这样的感叹,在女真军中此起彼伏,这样的数字乍听起来不算什么,但是当真面对面地看到这样地敌阵,尤其对那些不能登上高阜观察敌阵的普通女真人来说,那根本就是看不到边的海洋一样可怕!
当然,这样感叹的人立刻就会被旁边的人纠正:“不是,二太子已经察探明白了,辽兵不过十几万,哪里有七十万!”
“七十万,十几万,能差多少?反正你都数不过来!”吵到最后,多半就是这样结尾,而以女真人的教育程度而言,他们连计算人的岁数都是看青草绿过几次的,谁能数到一百以后?七十万和十几万,还真就差别不是很大。
粘罕在阿骨打身边眺望敌阵,点头道:“狼主明鉴,此战我军占优,然而战阵非易,敌军毕竟比我军多出数倍,倘若人急拼命,我兵陷于重围之中,亦恐有失。”此言再次遭到了兀术这少壮派的白眼,却为娄室、吴乞买等宿将允可。
阿骨打亦知战不可易,点头道:“敌兵甚重,我兵不可分。如今辽兵分为五部,视其中军兵甲最盛,阵形亦最为严整,想必辽主便在其中,我当悉众攻此,先破此军,则余众胆寒,我军随后乘之,可操必胜!”
当下命斡离不为先锋,兀术副之,选各部精兵五千人,俱是甲骑具装,号为铁浮屠,用皮索连缀,缓行渐进;再遣粘罕率本部兵先驰其中军右翼,辽兵右军救援迟缓,以至于中军阵脚渐次松动,经粘罕部反复冲击之后,逐渐现出颓败之势。
此时右军救援已至,阿骨打当机立断,又命左军吴乞买所部驰援,避免粘罕部陷入重围中,两军交替为援,大呼酣战,女真人的嗬嗬怪叫声如怪鸟般尖利,震啸天地之间,令人闻之胆落。
正战到酣处时,阿骨打见辽军各部缺乏应援,接战各部亦士气低落,战意不振,遂把握战机,号令斡离不的铁浮屠投入战阵,直冲辽中军所在之处!这铁浮屠人马俱是精选,方能承受重甲,此前缓缓整队加速,亦经历了许久,到此时气势速度正在巅峰,一接获阿骨打的号令,幹离不便从马鞍上拿起重重的铁兜鍪扣在头上,口中发出怪鸟般的尖叫声,用力的将短矛在头上大力挥舞着,钢铁怪兽般的铁浮屠便紧紧跟在他后面,向着辽主中军所在一泻而下!
第十三卷 燕云下篇 第二六章
一身黑甲的女真铁骑,三人一行,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冲杀而来,箭矢射在铁甲上纷纷折落,刀枪刺上去全无损伤,那当先一人直杀入阵,举矛望脸上便刺来……
“啊!”一声惊叫,辽主天祚帝耶律延禧从梦中惊醒,双手在空中胡乱抓了几下,方才渐渐醒悟,原来这只是一个梦境而已。只觉周身俱是冷汗,天祚取一块丝巾擦了几下,忽然听见外面有些人声异响,心中不禁突地一跳,叫道:“是谁在外面?孛迭,孛迭!”
一人应声而入,此人年方二十,生得俊俏非凡,乃是天祚身边近幸之臣,耶律宗室,名唤孛迭。“陛下,孛迭在。”
天祚方待开口,却发现孛迭神情和声音都与往日不同,细细看时,不由怒道:“孛迭,适才是你在外间哭泣么?你好大胆子,在朕门外偷偷哭泣!”
这孛迭本是天祚的宠臣,自来伶俐,甚得天祚欢心,此时面上却全是哀戚之色:“陛下,今夜哭泣之人,何止小臣!陛下听那风中,啼哭之人何止千数?”
天祚侧耳听时,果然风中隐隐传来啼哭之声,更有些人声骚动,不禁触动了适才所作的那个梦境,颤声道:“为何,为何这许多人啼哭,却不歇息?敢是女真兵追杀来了?”一想到那全身黑甲、犹如铁塔一般的女真兵凶神恶煞的模样,天祚只觉得腿都有些软了。
孛迭仰起头来,脸上尽是泪痕,牙关却咬得死紧:“陛下,女真兵不曾追来,战场上还有十万契丹人,他们没这么快杀完的。”
天祚下意识地“哦”了一声,随即醒过味来,勃然大怒:“孛迭,你好大胆子,敢讥嘲于朕!”飞起一脚,将孛迭踢了个跟头,这天祚马上皇帝,脑子和人品虽然不尽人意,身手倒还有可观。
孛迭不避不让,任凭天祚打骂,一声也不出。这天祚打了几下,见他这般,也觉得无味,慢慢收了手,退了两步,坐在一个锦墩上,一手扶着脑袋,在那里呆呆出神起来。
适才孛迭所说的,实在是揭了天祚的伤疤。日前护步答冈一战,两军反复交合,散而复聚,正战到酣处时,女真用两翼扯开了辽军的阵脚,待辽主所在的中军暴露之时,当即以蓄势已久的铁浮屠精兵直冲天祚中军。那女真兵事先被阿骨打等人多方激励士气,又皆知此战乃是女真全族命运所系。人人捍不畏死,大呼酣战,仗着身上铁甲坚厚难伤,只顾向着天祚所在之处猛力冲击。
一队队的辽兵上前阻挡,却一队队的败散下来,那女真的铁浮屠兵好似黑色的洪流一般,不可阻挡,滚滚向前。当他们冲到天祚马前百步之时,一支流矢正射在天祚马前。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拨马就跑,一路狂奔数百里。直奔到此地长春州才算安稳了下来。当进城之时,能跟随在他身边的契丹人只有区区二百人,哪怕是过了一天以后,零星寻访到此的契丹败兵也只有千数。
“外有女真反逆跳梁,内有章奴叛袭上京……孛迭,你说,朕如今该当如何?”打也打了,心里的恐惧和愧疚发泄了不少,天祚总算是镇定了些,才想到了以后的事。其实此战辽兵败的委实有些冤枉,大兵到了黄龙府,才过了一晚,耶律章奴便悄然失踪,次日发现时,已然追之不及。天祚擒下其党羽严刑问,方知章奴早已有意废立,此行正是要去攻打上京。天祚担心后方生变,只得急速回军,辽兵本已士气低落,又是退军途中被女真追及,这一战不败何待?
“陛下,国家大事,下臣不敢妄言,只是我契丹二百年国祚,而今危在旦夕,陛下切不可再如往常般耽于游嘻,不恤政务,惟有发愤图强,合我契丹诸族之力,定能挽狂澜于既倒,告慰历代祖先和为我大辽奋战而死的阵前将士之英灵呐!”这孛迭素来不参与朝中的政争,因此语不及此,只是劝谏天祚要勤政而已。
这晚天祚到底想了些什么,并无人知晓,然而待得次日,他便招集陆续逃到长春州的大小臣子,连续发出几道诏书:“命北面林牙耶律大石领兵追讨叛臣耶律章奴;以北院宣徽使萧韩家奴代萧奉先为北面枢密使,萧奉先改西南面招讨使;驸马萧特末为汉人行营都部署,以招集散亡,抚恤士卒,安定众心。”
这几道人事任命,可谓是遂了耶律余睹这一派的心愿,尤其是将一向把持兵权的萧奉先改为边任,代之以宗室大臣萧韩家奴,让这些久已不满萧奉先擅权惑主的契丹宗室们大喜过望;而掌握汉人兵权的萧特末则是耶律余睹的死党,这一项任命等于是将辽国半数的兵权都交到了他这一派手中——当然,只是名义上而已,实际能握有多少兵力,那就只能看他的造化了。
无论如何,这样的政局变化总是令余睹等人为之一振,多日以来不惜以兵变的手段想要达到的目标,今日竟不期然地达成了大半,怎不叫他们欣然雀跃?余睹更是喜欢,倘若天祚果真能象他们所期望的那样远离奸臣,善用能人,是否立晋王为嗣也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陛下,如今章奴既叛,必当谋立新君,诸王中以魏国王淳与其友善,且魏国王妻舅萧敌里素与章奴为死党,吾料章奴此去,必当劝诱魏国王行废立之事。陛下今当遣大臣急趋燕京,抚循魏国王,使其安枕,则章奴无所施其计,众心不附,可一击而破矣!”
闻听余睹这般谏言,天祚连连点头称是,又见周围大臣多有赞同者,遂命行营副都部署萧乙薛为钦使,持御札南奔燕京,加魏国王耶律淳为秦晋国王,以示宠络之意。
余睹见天祚从谏如流,愈发欣悦,又想起一事紧要,便道:“陛下,那南朝前日遣使来,说及重定边界之事,陛下以为与女真决战在即,不即回复,只遣宰相张琳在南朝与之商议。如今我师败绩,中外势必震动,只怕那南朝亦要生事。臣斗胆,要请陛下御旨,此事该当如何应对。”
天祚听见南朝,刚刚鼓起的一点志气又要消磨,忍不住骂道:“叵耐南朝,竟将与我朝百年盟好弃之不顾,来行落井下石之事,不畏天乎!”
骂了一会,却不见群臣附和,天祚骂的无趣,也只得住口,道:“众卿,可有妙计?”
余睹见机会难得,忙将自己与高强所约的割让易应朔四州之事说了出来,不过他胆子还没有大到把自己和敌国私相授受的事说出来,只说是他自己的主意。
饶是如此,割地之议一出,当即就遭到老将萧托斯和等人的叱骂,最难听的直接就骂他为卖国贼了。要知燕云之地,号称兵甲尽国中雄劲,与赋当国中之半,对于辽国来说,可以说是第一等的国本所在之地,怎能有失?况且谁都明白,南朝对于燕云之的百余年耿耿于怀,其胃口绝对不是仅仅四州就能填满的。今日割四州,明日再割四州,燕云十六州之地,能割几日?
耶律余睹既然将此议提了出来。对于此类叱骂也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当即与反对的大臣们唇枪舌剑,争论不休。其实他也没什么特异的论调,无非是新败于女真,急需时日休养士马,不宜再与南朝争竞,只得权且敷衍,待扫平女真之后,再可移兵南向,夺还四州云云。最终打动了天祚的,却还是他当日从高强听来的那句话:“若北敌女真,南又结怨南朝,我恐虽以契丹之强,亦不能两全矣!燕云膏腴之地,本南朝汉家,如今宁与友邦,不可与家奴也!”
此句一出,大概天祚的心性确实是亡国之君,居然颇以为然,心中甚至想到了“果真他日事有不谐,朕南可入宋,西可入夏,以百年之盟好,纵然失国亦不失富贵也!”
当即再书御札一封,命余睹遣人送往南朝交于张琳,俾他可以以此为依据与南朝交涉,首要的当然是仍旧拖延时间,但如今要务乃是重振旗鼓以应付女真,故而不得已时可允诺割让四州,以换取南朝的粮饷支援。惟以士气为重,目下当权且不宣此事,待徐徐商定交割时日,目的仍旧是以拖延时间为先。
发付各路大臣去后,天祚毕竟惦记上京,他的后妃子嗣等等,可还都在上京西北的广平淀行宫哩!于是又待了数日,见逐次来投的士卒亦有上万之众,便吩咐御营西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