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村”的时候,不是照样有无数的偏见和执念,使得民族之间常生纷争?然而要处理辽东的局势,这民族问题又是不得不面对的头等大事,高强为此也是头痛已久。
陈规既然说及,便不是无的放矢,闻言遂道:“人情既殊,便当分别而治。吾观辽东各族,得地耕稼者居多,而游牧者次之,渔猎者较寡;若复以四族观之,则渤海、汉人多耕稼,契丹、奚人多游牧,而女真亦多有耕稼者。如今辽东既乱,民心谅必思定,我意当用屯田之法,取辽东田土授予渤海、汉人,分别而居,使之相间隔,使其安于本土,取其壮者为兵,则可以守;游牧渔猎者多剽悍劫掠之徒,当以浮财与之,以军法部勒之,使其为我捍边,则可北拒女真,西取燕云,安我大宋北疆无忧矣!”
高强皱着眉头听完,心里实在是没底。渤海和汉人姑且不论,从历史上金兵进入中原以后的表现看来,这些劫掠成性的民族并不擅长种田赚钱,短短二十年间,那些入主中原的猛安谋克便将当初力战所得的田产财帛尽数挥霍一空,以至于到了金世宗大定年间,女真平民的生活便陷于极度困苦之中。而如果按照陈规的法子去办,即便能安堵渤海和汉人,亦难以拉拢那些人口众多、又较为开化的系辽籍女真人,最终还是会使得这些人投向他们那些更为亲近的生女真同胞们。
“元则,当日我遣兵出辽东,便是为了与女真争夺人口,限制其壮大,今若用屯田之法,却好似于此并无大用,元则何以解我此惑?”
陈规笑道:“相公这可差了,要限制女真壮大,这是不错,只是那辽东诸族亦是生人,亦骑得马,开得弓,倘若我不存恤,一旦被女真裹胁,则良善者亦转为横暴矣,相公经制梁山寇,当知其就里,何以见不及此?若能诸族安堵,则一旦女真来攻,诸族势必力战守土,我因其情而用之,女真虽勇,亦何所拒哉?”
高强一怔,这才转过弯来:既然是要和女真争夺资源,压缩其扩张空间,那么就应该将眼光放到整个辽东、乃至于整个北疆,岂可仅仅自限于系辽女真?当即欣然接纳,转道:“赵兄,你生长燕云,以为元则此议何如?”
赵良嗣在一旁听了,心中亦有计较,见高强问时,也不推脱,便向陈规道:“元则此见亦是高明,只是某听得元则言下之意,既然要以屯田安集辽东诸族,又要用彼之力以拒女真,则这屯田之事势必要经由我大宋官吏之手而行,然则这赋税当如何办集?须知辽国自来轻徭薄赋,与中原不同,百姓习之已久,若是悉依宋制分派,恐怕众心不服。”他这话说得算是婉转,意思就是大宋税率太高,辽国百姓是不能接受的。
陈规究竟是宋人,读了许多圣人经典,却不大了解塞外的民情风俗,赵良嗣这个问题却是他没有细想过的,不禁捻须沉思。
宗泽在一旁听了许久,双眼一直半开半合,好似闭目养神一般,这时却忽地睁开,向赵良嗣道:“赵承旨所虑甚是,只是老夫心中有一疑问,那辽国徭役轻省,乃因塞外田土贫瘠,游牧难以积累资财,欲征无从之故,历代如匈奴、突厥都无赋役之法,亦是由此。只是契丹得我燕云十六州之地,其地皆汉人,亦是农桑耕织为业,是否也是一般儿轻徭薄赋?”
赵良嗣与宗泽共事了这些时,素来敬他言不轻发,发则有中,此时见宗泽问起,不敢怠慢,忙道:“宗大夫此言切中肯綮,契丹治下,惟有燕云十六州赋役最重,几数倍于其余诸道,便是因为此地田土肥沃,富饶甲于北地,其中又以汉民赋役最重。”
宗泽道:“这便是了!辽国治民,尚可分别,何独我大宋不可?今塞外诸族,若用屯田之法,可与之相约,便依辽地之田赋最低者,以此为约,与田土相连,永世不易,凡事皆以安集辽东百姓为先,不必定须用我大宋之法,更有何虑?辽东变乱者,徒因百姓无由生计尔,若能使其力耕为生,谁人甘愿颠沛流离,亡命掳掠,曾不畏战阵艰危乎?”
高强听了,心中好似打过一道闪电,顿时亮了一片:一国两制?了不起啊,宗爷爷!
第十三卷 燕云下篇 第二章
一国两制,在现代人听来早已是家常便饭,以至于大多数人都无法意识到这个政治策略中所包含的绝大智慧和魄力,在意识形态仍旧僵化的时代能提出这样的类似于“脑筋急转弯”的理念,并且能最终实现,那是何等的政治家层次?
而高强现在所处的又是怎样的时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几句话从几千年前就深深刻在华夏的政治血统中,一统江山从来都是所有当政者不二的政治追求,就连历史上出身女真族的金海陵王完颜亮,都能吟出“万里车书已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这样的诗句来,更遑论一生浸淫于儒家经典的宗泽了!这位宗爷爷的脑子里,怎么就能蹦出这样的念头来呢?
有同样疑问的不止高强一人,陈规便莫名惊诧:“宗承旨何出此言?若以屯田权谋计则可,与之约为永业则非,若是政令不能整齐,如何称得上是大宋子民?倘若我等出兵辽东,费了偌大心力,到头来只得一群化外之民,岂非愧煞?”
宗泽微笑,摇头:“昔姜望治齐,五月而返报,周公旦问何其速也?太公对曰,简其君臣礼,从其俗为也;其后,周公之子伯禽封鲁,三年而后返报,周公旦问何其缓也?对曰,变其俗,革其礼,丧三年而后除之,故迟。周公闻言叹曰,呜呼,鲁后世其北面事齐矣!为政平易近民,民其归之。”
这一段古文拽下来,陈规和赵良嗣都是恍然大悟。正要赞叹。转眼看见一旁高强臭脸一张,陈规和他也是熟稔了,知道衙内尽有许多才能,惟独这古文经典上不大来得,尤其对于儒家最喜欢的引经据典深恶痛绝,忙笑道:“相公敢是尚未明了宗承旨之意?此典出于史记,说的是为政之道,在于因俗导民,近民为先。宗承旨用此典,说的是施政之要,须得体察民情,不可固持我见。用在这辽东事上,便是须得体谅辽民习于辽政已久,先务安集其人,以收其心,而后因势而用之。方是守牧之道。”
原来如此,道理说透了就成,干吗非得拉一个古人来作靠山么……高强心里嘀咕,嘴上也不服软,点头道:“宗承旨言下之意,据我看来,亦只是四个字:以人为本。可说的是?”
“好!以人为本,说的好!”几人一同鼓掌而笑,高强亦笑,暗地里抹一把汗,幸亏忍住了口,不然一不留神要说出和谐社会来了……
然而尽管心里烦,他也不得不承认,象宗泽这样事事都能从历史典籍中拉出关系来的说法,才更容易被这时代的人所接受,更何况现在所讨论的这件事,甚至要超出辽东数百万百姓的未来。要知道,被他们定为头等战略目标的燕云,是一个经济更发达,民族成分也更复杂的地区,要想收复燕云,哪里是单单一个军事问题?势必要整备出完善的一套策略,并做好相应的人员、物资等等准备才行,而眼下,他们才刚刚为这个策略定了一个基调而已。
收复燕云这样的大工程,当然是千头万绪,要靠一两个人的脑袋去想的话,电脑也要想爆了。好在高强身为上位者,主要的责任就是定调子,剩下的具体工作,自有那日渐承担重任的参议司众人来操心。嘱咐宗泽要早日组织手下制定相关政策,厘清所需的物资和人手之后,高强便很不负责任地对这件事甩手不管,而关注其眼下的急务来:
“既然苏复二州指日可下,咱们也定了屯田的法子,就该及早着手,趁着这二州土地收复之后,百废待兴之时,却好措手,元则兄可愿走上这一遭?”
陈规既然是提出方略之人,对于这执行层面也是责无旁贷,当即慨然允诺。高强甚喜,便命他速去挑选得力人手,随同下一批赴辽东参战的军将一同登船前往。——原本设定的计划,在取得苏复二州之后,就该当派兵增援花荣,反正现在女真起兵,辽国大乱,就算被契丹人知道了宋军进入辽东,仗着郭药师这面大旗作挡箭牌,只消来个死不承认,谅来那契丹也无可奈何。
古时消息传递甚慢,即便高强早在七年前就着手建立通讯的网络,等到花荣收取苏复二州的消息传来,也已经是本年九月下旬了。好在时近深秋,海风不起,船行倒还便捷安全,陈规得讯当即率领麾下一百三十三名随员登船,同船者更有武松所辖的黑风营五千之众,并许多军需粮草等物。
那辽国苏州便是如今大连之地,距离大宋登州只隔了一道海峡,当真是寸板可渡,大船顺风行来不过大半日而已,比起以前要溯海岸北行数百里,到盖州方能下船,又强似许多。陈规和武松、鲁智深等人在船中只宿了一夜,次日天明不久,便见到了彼岸前来接引的船只。
待船近岸,那水师正将李俊先就叫一声好:“此地好一处良港,水深崖高,风平浪静,难为花统领如何选来!”
陈规亦四下望,闻言笑道:“李观察,花统领刚占了这辽国苏州不过个多月,如何能知地理水情?这是枢密相公早早命人堪定之地,唐时名为都里镇,至辽时沿用其名,相公已定了个新名字,唤作旅顺。”
武松亦在一旁了望,听得陈规这般说,道是高强给这里改了名字,讶道:“既有旧名,何必要改?不知这旅顺二字所取何意?”
陈规也曾问过高强相同的问题,便转述道:“相公之意,我大宋定辽之后,将来咱们海上都经此处,海上风波难测,虽然一日可渡,也不可不防。大凡行船之人,多好美名,将此地改名旅顺,取的便是海船来往一帆风顺的吉兆。”李俊与武松听了,也都点头。
说话之间,船队跟随着来接应的船,已经接近了旅顺口。那旅顺口在后来被选为军港,自然险要,水道至狭处只有百余步,一箭便可射过,李俊望见岸上已经在修建墙垣,用以安置石炮强弩等物,火力所及,足可覆盖整个出港水道,复又赞叹不已。
移船近岸,那岸上早有大队人众迎接,跳板刚刚放下,一员将抢上来,与当先下船的武松紧紧抱在一处,大声道:“武二郎,许久不见,真想煞我也!”正是孤军先出辽东的花荣。
武松与他自来交好,别来经年,亦是历经沧桑,此刻再见,一时恍如隔世。把着花荣的双臂,看他满面风霜,不由得有些唏嘘。好在都是江湖好汉,也不消作小儿女态,相互抱了一抱,便即宁定,余人次第下船,一一厮见了。
此时郭药师这一股势力已经非同小可,占据了苏州和复州数百里之地,收降了这两州的契丹兵马,麾下带甲之士已经超过四万人,部民更达数十万,俨然一方诸侯。今次所接纳的乃是大宋来使,他也晓得事关重大,这就要逐步定下自己以后所走的道路了得,如何怠慢得?是以这草草修建的码头上竟也备了鼓乐,更有百名具装的骑兵,甲光耀日,煞是威武,手中持了金瓜戈矛等诸般兵器以为仪仗。
只是主人固然都是些辽东汉子,来客却也多为江湖儿女,惯常了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谁管这些虚文?纵然郭药师所搞出来的仪仗不伦不类,也无人在意,大众熙熙攘攘,都望一座寨子里来。
那寨子自是草创,独有一座大帐还算像样,内中早已排下宴席,酒香肉味混作一团,叫人闻了食指大动。入席之前,少不得又要推让——这可不算虚文了,即便是江湖好汉,也须重视上下尊卑之分的。
一番扰攘之后,鲁智深竟坐了上座。这倒不完全是看他年长辈尊,只因郭药师近来势力大张,野心自然也随之膨胀,虽不敢想什么称孤道寡,却也想要博一个锦绣前程。如今眼见得大宋对于辽东的关注越来越盛,而诸般作为又多由高强主持,郭药师是个明事之人,早觑定了自己的前程九成都着落在高强身上了。他往昔也下了点功夫,知道鲁智深是高强座师,故而恭敬他。——鲁智深将高强逐出门墙一事,只在东京大相国寺去了单而已,外人多有不知的,郭药师僻处辽东,自然更是不知。
花和尚自来潇洒,大大咧咧便坐了上座。这次席便有些讲究了,花荣虽是主人,却不坐主位,说道要与武松饮酒叙旧,定要坐到这边来。他这一来不要紧,史文恭、栾廷玉、徐宁、项充等一众常胜军将官,以及王伯龙等辽东汉人将官也都跟着要来,郭药师身边的将佐一下便去了将近一半。
这局势顿时便有些微妙起来,看着倒像是绿林山寨中排座次,讲派系一般。陈规见了此景,却想起当日高强点将出塞时,就定下了花荣为首,今日之事,适足以证明当日高强的慧眼独具,倘若花荣不是经过绿林,晓得这江湖上排座位的内里乾坤,一旦糊里糊涂地分宾主落座了,今日这局势怕是要弄成郭药师成为主势,而新到的大宋人却要屈居客势了。
“有趣啊,这郭药师果然是桀骜之辈,于此便要为自己造势。若是今日之势一定,花荣等人虽然未必动摇,他手下那些新附军士却势必要默认郭药师为主,往后这辽东大有可能渐渐成为郭药师挟以自重的砝码了,亏得花统领机敏!”陈规肚里已瞧科了,将两手一张,扬声道:“彼此都是一体,何分彼此?我意莫分主客,但混在一处团团坐了便好。”
郭药师眼见花荣识破了他的小心思,正好就着陈规这话下台阶,当即叫好,大众亦无异议,于是大厅中设了几桌团席,诸人一一坐定。
排座次的小把戏被看穿了,郭药师便不敢再弄什么花样,一顿接风酒喝的甚是安份,不必细说。席罢,花荣命徐宁和栾廷玉接应新到的将士和物资安顿,自己和史文恭请武松等人到静室中密议,有资格参与这密议者,只有郭药师、大忭,共计七人而已。
人既少了,也就不弄甚虚文,花荣便开口将如今辽东的局势细细说了。原来当日接到马扩传回来的消息,得知宁江州、出河店两战,女真大破契丹,部众急剧扩张,甲士已经超过万人,花荣随即便与郭药师商议,按照原定计划,率军南下攻打复州和苏州。
作战过程极为顺利——甚至根本称不上是战斗,二万大军潮水一般南下,途中只在苏州关遇到了些许抵抗,却被凌振率领炮手们架起炮来,几十个轰天雷扔上去,顿时把守军那一点斗志打得烟消云散,跟着归属到花荣手下的将领王伯龙要抢头功,率领手下蚁附登城,一举打破苏州关。
“苏复二州灾情甚重,贫者几无隔夜之粮,因而盗贼遍地,官兵束手。我等大军到后,遣使四出粮招抚,竟是出奇顺利,所到之处群盗皆俯首归附,便是那辽国官兵亦纷纷解甲归降,目下甲士已过四万人。内中海人过半,与及契丹、奚人数千,都归郭大人统领,女真兵三千余人,乃是史将军统率,余众都是汉兵,拨在花荣帐下。”
三言两语,花荣便将前情交代清楚,又道:“今已命王伯龙守卫苏州关,修葺城关,积储粮草,为守备之计,又分队四出,一面接应盖州部民南下,一面招谕曷苏馆路女真,此是相公当日所定方略,亦不消说。只是如今苏州、复州、盖州绵延六百里,各族百姓不下六十万,却无百日之粮,目下又近深秋,野无稼,因而如何过得今冬,便是最大的急务。”
陈规一皱眉头,心说六十万人,大半年的口粮,这就得两百多万石,更别说还有牛马的草料了,若是都从中原运来,单单运费就能把人压死了!不过换个角度来想,这倒也是好事,辽国各地灾情如此严重,各级官府的控制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