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和一窒,想想高强说的也是道理,况且这么个大官当众说话这般和颜悦色,已经是过其所望了,更欲何求?正想偃旗息鼓,不想同行一人却道:“相公这等说,自是道理,惟小人等今日不中式,乃因相公自行升高式格,又不曾公告军中,以此不服。”
像这等军中事,纯用势压自然也是使得,但若要人心悦诚服,就得多花点心思了。高强向身后韩世忠使个眼色,韩世忠会意,朗声道:“相公要得精兵,因此升高式格,尔等却以为相公吝惜恩赏故而为此,真正可笑!凭尔等之材武,尚有甚颜面不服?”
众军士听了,都是一片哗然,须知他们在各自军中亦是顶尖,早惯了一方称霸,哪里受得了韩世忠这样轻蔑言语?那刘和本已服膺高强的,此时亦发了性,向韩世忠一拱手,道:“统制,相公既然升此式格,谅来是一向以此教练士卒,小人不才,久闻相公常胜军乃是我大宋精兵,想要看看常胜军中是何等式格。”
韩世忠一声大笑,手向两厢站立的背嵬军军士一摆,喝道:“我这里两千虎贲,任你挑选,但有一人不中这式格者,便算尔等皆中,如何?”
众军士又是一片大哗,这次却是惊的,看韩世忠这般当众大言,谅来是有此信心的,但要说这两千军士都能比北宋军中的优等士卒更加技艺精湛,却又哪里能够?却不知韩世忠在独龙岗教习士卒经年,又因承高强给了“背嵬军”这个名号,那是从西夏传来、专门用来称呼最精锐士卒的名号,他自是加倍勤力,凡事以身作则,将这几千背嵬军操练的越发骁勇,尤其这两千人俱是军中优选,若排除临场的运气成分,确实是都有这等实力。
那刘和已是骑虎难下,恃着自己射技绝伦,直指韩世忠道:“将为兵之胆,统制既然以此号令麾下,想必自身勇力绝伦,小人斗胆,便请统制亲自下场,若能如小人一般射时,小人便是妄为,愿受军法处置!”
他以为韩世忠既然作大将,勇力想必胜于寻常士卒,然而要做到他这样的程度,却也有所不能,是以故意以自己的成绩代替式格,想要给韩世忠出个难题。哪知这一下却是踢正铁板,韩世忠马上功夫或许不及林冲、史文恭,但说到射技则堪称全军表率,也只有花荣、刘琦等寥寥几人堪与他相比而已。
一试之下,台下众军士采声如雷,但见这万人统制官左右驰射,箭无虚发,开弓竟达三百斤!刘和自叹不如,等韩世忠按照式格一一射毕,下马来到切近时,不待韩世忠开口,已是倒身下拜,口称:“小人狂妄,不识统制神威,愿受军法处置!”
第十二卷 燕云中篇 第五六章
既见众军士都已敬服,便轮到高强说话了。他来到台前,扫视台下罗拜众军士,大声道:“尔自云愿受军法处置,可知干犯了那条那项,当杖当斩?”
那刘和几人不意高强有此一问,彼此看了看,都有些傻眼。宋时军士大多不识文字,军规亦背不全,加上宋朝文人治军,军规弄的复杂无比,最简约的版本也有十七条五十四斩,他们哪里记的全?再者,今日这件事又较为特殊,是高强在原有的宋军校阅式格上加码,军法自然不载,是以又哪来的处置?
刘和见无人接口,他横竖已经到了这地步了,只得硬着头皮道:“小人冒犯相公和统制虎威,不服阶级之法,自当受罚。至于其余,当问军吏。”
高强心中暗暗点头,这刘和自身射术甚佳,本来众军士纵使闹事也与他无关,却被推选出来说话,为人甚有担当,此时又甘愿受罚,那是将闹事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了,区区一个军士,愿意为了袍泽这般委屈自己,煞是难得。
便将手一指台下诸军,喝道:“尔等听真!式格不同,自是本相主张,尔等不知,何过之有?至于校场喧哗,乃军法之禁,奈何法不责众,今将尔等原属各军应得恩赏减去一等,以为惩戒,尔等可心服了?”
众军士见既不杀也不打,只是扣了各人军将所应得的赏赐,自然个个服膺,大叫得令。只是这下却恼了领队的军将,当即有一个将官跳出来,向上道:“相公如此处置,小将不服!既是军士犯事,为何降责各军?此地须是校阅兵士,不是各军受命之战场!”
高强看他服色,却是一员指挥使。一问之下却巧了,正是刘和那一队的领队将官,看来是刘和等人射术出众,他本该受上赏,如今却见财化水,利益交关,便即跳了出来。心中不免暗喜,本衙内正要寻你的岔子。这般跳出来岂不正中我下怀?
当即提气喝道:“军士校阅,皆有式格可依,本相自行升降式格,兵士不解亦是人之常情,既然韩统制献技,诸军皆服,此事便已无碍,何须处置?所以降责各军者,乃是因尔等军将不守本分之故!”
那军官一愕,还没反应过来。却听高强喝道:“尔等军将,职责统率兵士,当上下一心,为何方才众军士不服式格。尔等不出,直到此时黜减各军恩赏方出?分明是但惜己身,不顾军士死活安危!于军法,则下情上达自有阶级,尔等不为军士伸张,上官有恩则归于己身,下军有怨则诿过于上,如此缘奸犯事,如何做得军将?若论军情,则尔等平日不恤士卒。一旦临阵,白刃相交,敢望军士舍身向前,与尔等共生死休戚乎?”
一顿痛骂,那些军将个个低头不敢言语,只觉得周围兵士们投来的目光中充满鄙夷不屑,有的军将把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刚刚出头来说一句话也好,何至于现在这样被骂的头也抬不起来?这往后还怎么统领这些兵士?
高强骂了一阵,算是过了瘾了,又指着刘和等几名出头的军士道:“数千人不服,只得你几个出头,却又都是本不关己事的,足见尔等都是有肝胆的好汉子,今本相不但不怪罪尔等,并进尔等官各一阶,加赏钱每人十贯!”刘和几人喜出望外,台下磕头道谢不已,当有参议司的军吏上前记下姓名等项,现场便发下赏钱去。
到此人人都以为这事就算完了,哪知高强却意犹未尽,命人下台去传令,不一会只见李逵和几个大力士举着那面白布大旗上台来,照着高强的吩咐,将大旗插在台前。高强指着旗上那“公开公正公平”几个大字道:“诸军看了!本相阅兵,便以这六字为重,校阅高下悉依式格,无人例外,诸军但有疑意,许向各处参议司军吏告诉,只须不是栽赃诬告,便言者无罪!”那李逵也不晓得高强说些什么,只觉得上万官兵的眼光都在看向自己这里,当即挺胸凸肚,越发显得李铁牛煞是威风。
这一道令倒是新鲜,须知宋时军中最重阶级法,上官对下级直可予取予求,下级若是上告时,即便告的有理也要受罚。到了和平时期军纪废弛,这形势却又有所变化,上官因为指望着下级为他赚钱,又要上下串通占缺吃饷,以至于有些上官反而不敢得罪下官。
凡此种种,都不是一支健康的军队所应有的。是以高强在练常胜军时,第一要点就是重申阶级法,建立上级对于下级的权威,使得令行禁止,号令专一。原先常胜军领兵大将都是高强的亲信,后来收编梁山后,这些招安的头领与其部属又都是多年相处的,因此更加强调阶级法,俾以军纪洗去其江湖气。
但今次校阅之后,常胜军势必大举扩编,新补充进来的兵士要重新适应新的部队和军规战法,自然有许多冲突龃龉之处。这时候倘若一味用阶级法的权威压制,效果可能适得其反,因此高强便拟将参议司的军吏派到营一级去,以此作为下情上达的管道。不过现在还处在校阅期间,因此也不即明言,只当是参议司军官主持校阅,顺便为之。
今日校场之事,当天便轰传全军,参加校阅的军士人人振奋,都道高使相责军虽严,然信赏必罚,且能体恤下情,刘和几人虽然出头冒犯,却不罚反赏,便是明证。众领队军将倒有些犯愁,原本以为此次校阅恩赏从优,可以从中捞一笔,哪晓得式格升高,这恩赏不是那么好拿的,而且高使相脾气不好伺候,根本不把军将放在眼里,叫人如何不愁?
高强回到自己帐中,便有牛皋领着自己同行的百余人前来参见,那呼延通已知高强看破他的猫腻,因此索性也跟着来。待问牛皋前后情由,果然不出所料,当初这连环马军便是驻扎在汝州,牛皋因事结识了呼延通,彼此交情甚好。呼延通本有意引进他为官军,不过牛皋家中颇有几亩良田,舍不得离开,因此未能成行。
后来经过这括田所一事,牛皋却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想说人生在世,单求填饱肚皮是不成的,人若不上进,天就来欺你了。因之便想起呼延通来,便将家中事交托给兄弟,自己招集了一些平日交好的士兵弓手,大家前来寻呼延通投军。这一寻,先找到青州,又从青州找到大名府,委实吃了不少苦头,弄的衣衫褴褛,乞丐一样。到了这里,好容易找到呼延通。却得知连环马军难得进人。这高强校阅又阅的是河北诸军,牛皋等人大为失望,回首来时之路,几乎没有勇气再走上一回。
呼延通见他们来得不易,便想要相帮,只是他上阵冲锋是一员猛将,心思却不如何灵动,想了半天也只想出来一个主意,叫他们到校场去闹,见着高强便苦苦哀求,以他在青州与高强相处的经验来看,这高使相年纪轻轻,懂得体恤下层的士卒百姓,必定心中不忍,料来会收留牛皋等人了。
高强听罢,瞪了呼延通一眼,心里却觉得说得不错,若和这时代的士大夫们比起来,高衙内确实当得起体恤下情这几个字,便向牛皋道:“尔等既然远道来了,足见心意甚诚,我若以军法之故拒之千里,未免冷了尔等报国之心。只是今次阅兵,委实不及汝州,自不可叫尔等入常胜军,究竟如何安置,容我细细思之。”
牛皋本以为校场一闹,高强不加怪罪,这从军之事已然是板上钉钉了,哪知又起波澜,情急之下便道:“相公,小人亦知军法严谨,亦有募兵之格,只是小人身受相公大恩,无以相报。倘若相公不收,小人亦只得跟随相公左右,只待相公再募兵士之时,便即相投便了。”
高强哭笑不得,这不成了死缠烂打了?只听说过对于自己有好处的事死缠烂打的,却没听说过这等为了给人当兵而死缠烂打的,须知牛皋这等身家清白的良家子最是宋朝军队喜欢招募之人,往往在军中升官升得最快的都是这类人,他会如此恳切地要拜在自己帐下,足见这罢去括田所之事对他影响如何巨大,而反之亦可证明,括田一事对于百姓的伤害之深了。
见牛皋其意殷殷,高强亦是无可奈何,再问牛皋同行众人,遭际亦是相等,都是曾经深受括田所之害的人,便道:“既是如此,我便收下了尔等,有武艺者便在我帐前作个牙兵,余者亦只在我府中行走,如何?”
牛皋等见高强松口,如何不喜?吩咐磕头称谢不已,高强叫曹正进来,安排这些汝州人且去歇息,待明日与石秀一同看过各人心性本领,再各自定用。牛皋便被留了下来,高强对他的武艺有些好奇,找了几个牙兵和牛皋一过招,发觉此人武艺粗糙,但力大过人,一根杆棒随意挥舞,便叫人难以招架,至于枪法则委实差强人意,在高强看来,大概也就和他自己属于一个档次的。
便命人取了几件兵器来,都是力大之人所合用的,什么大斧、狼牙棒、铁鞭铁锏,双锤,一件比一件重。牛皋一一舞过了,却道那双铁锏甚是合手,亦爱大斧,不知如何取舍。高强便都送了给他,又命曹正寻一件盔甲来给他穿上,再将双铁锏佩带背后,单手拉着大斧,众人看了尽皆喝彩,都道好一员虎将!
牛皋咧着嘴笑,亦不知言语逊谢,高强反喜他质朴,到底是庄户人家的出身,这要不是被官府逼急了,恐怕还不晓得出来搏条出路。索性命人去请了索超了,请他作牛皋的师父,教习大斧和铁锏的使用之法,索超自无不从。
转天校场又开阅兵,这一次众军士都知道了式格提升之事,亦无可怨尤,只得尽力作去,心平气和之下,中式者反较昨日为多。如此一连十日,诸官军次第阅罢。
到得最后两日,阅的乃是沿边各地的民兵弓箭手,这帮人却叫高强开了眼界。只见一个个铠甲不完,衣服不齐,旗号散乱更不待言,但各项成绩却比官兵丝毫不差,马上成绩更是普遍好于官兵,想是边地百姓民间多马,接触的机会多了之故。
全数阅毕,最后则是常胜军的表演,由韩世忠背嵬军作马战示范,武松黑风营作步战示范,而后由这两军列成阵势,杨志、李孝忠、史进等五将作为对手,双方来了一场实战演习,但见羽箭飞空,杀声震地,尽管箭是无头箭,兵器都是木棍,然而一场打下来亦是数百人带伤,有十余人伤势甚重,好在无人阵亡,自有安道全的医护兵抬去救治了。
诸军演罢,重行列成阵势,接下来就是进行颁赏,点将台前堆垛起钱绢金银等物,高强坐在台上,一面听陈规在那里大声宣读校阅成绩,各有赏赐,一面心里盘算说辞。
好半天功夫,这赏赐才颁完,陈规请高强说话。高强来到阵前,望望下面几万人,偌大的校场挤的满满当当,心说我这么说话,前面的人还好,后面的人听得见么?万一再有人讲点悄悄话什么的,队列中的人大概也就能听到嗡嗡嗡的声音了罢?还是常胜军军纪较严,队伍齐整不说,队列里也听不见悄悄话。
当下亦不多说,把手一挥,牛皋和李逵合力,又打出那面“公开公正公平”的大旗来,高强大声道:“列位将士,若有愿入我常胜军者,便向前三步!”反正常胜军的实力已经显示了,待遇么,这几天校阅的同时,各位参议司的军官也没少宣传,高强落得省些口水。
几万人的军阵,一时鸦雀无声,众军士愣愣地看着高强,有地看看那面大旗,又张望着常胜军的整齐军阵,心里亦不晓得想些什么。
高强微微皱眉,这些军士都是各军的精锐,他就算可以用军令强行调入,却也难免众心不平,须知这可是关系到河北和京东的几十万禁兵,岂同等闲?
忽见那军阵中一阵小小的乱,几个人排众而出,走到台下,向高强施礼,而后站在当地,亦不言语。高强看时,认得是刘和等数人,都是那日出来为众军士出头,反受了恩赏之人。当时心中甚喜,只要有了起头的,那就好办,剩下的便是众军士各自的心意如何了,自信经过自己这几日的作为,那些真正愿意为国杀敌的精锐军士,亦当心有所动吧?
果然这几人走出来,往台下一站,便是不言之教,随后便有军士三三两两地出来,自觉地跟在他们身后,排成队列。人越聚越多,耀眼的红色军服渐渐汇聚成燎原的大火一般,直到最后,大部军士都站到了点将台前,队伍列的整整齐齐。这片火焰之后,却还有一大片杂色,便是沿边各地的民兵,这些人和尊奉军令来参加阅兵的军士们不同,他们既然来到这里,便是存了从军之心,是以几乎所有的民兵都站到了队伍之后,只是这等人平素不习队伍,站的乱七八糟,挤成一团,这么看起来不像是军士,倒像是一群灾民。
高强心情大畅,便是真的灾民也看得顺眼了。当即把手向那面大旗比了比,提起丹田气叫道:“列位将士,我亦无多话,这一面大旗,便是我交于尔等的然诺!”
一语既出,众军士轰的一声,顿时鼓噪起来,自来大宋文臣武将,几时见人这样对待过军士的?却听韩世忠在常胜军阵中喝道:“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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