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托山能出多少马匹,等等细务,不一而足,高强一概懒得听,心说情报工作这么细,指望几个人怎么可能搞地过来?横竖燕云房书吏现在已经有四五十人,用来整理情报也尽够了。
出的门外,望见四下无人,远处墙外却灯火隐隐,笑语可闻,正是大宋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上元节又到了。屈指一算,乃是正月十八,上元节的最后一天,待过了今日,便要赶赴河北大名府,平燕之路,是否就于焉展开?
那枢密院是在宫城外苑中,西阁门外,今既然是上元节,外苑宫门便也敞开,许官民仕女游玩赏乐,惟不得入官署与阁门而已。这条平时大臣们鱼贯上朝的道路上,此时尽是大宋百姓,手持花灯,喧闹游玩,人人的脸上都挂着太平盛世的喜乐,可是看在高强的眼里,却陡然兴起一种如梦幻泡影一般的感觉,在这同一片青天下,汴梁的百姓张灯结彩,笑语欢洽,辽国的百姓辗转生死边缘,温饱难继,同样是人类,为何彼此的人生会有如此大的差别?
“呸!”高强蓦地唾了一口,狠狠地对自己道:“你是玉皇大帝,还是如来佛祖,管得了这许多人么?便是你自己,又何曾了身达命?”其实他心里知道,在经过了他的若干举措之后,未来的大局势早已一片混沌,再也没有了预知历史的优势,反而很多时候有可能会因为历史所呈现出的不为后人所知的另一面,而会使得他这个后代来人踏入陷阱。
此时此刻,高强心中忽然想起电影《终结者二》的结尾来:“未来的路一片黑暗,然而我们却充满了信心。因为这条路将由我们的脚步来开拓。”预知历史?那有什么了不起,创造历史才是我辈风流!
信马由缰,沿着御街缓缓而行,一路上鳌山灿烂,人流如织,大小商贩更是沿街叫卖,有许多孩童手中都持着高强所开发的万花筒,看起来格外的亲切。沿着人流一路走。忽然一抬头,已经到了博览会门口。但见这座大宋百货大楼三层高楼上扎起一座巨大鳌山,而且用的是走马灯之法,演出水漫金山的故事,博览会前竖起高台来,亦有人唱作念打,讲演这段故事,台下众百姓人山人海挤着看,当法海出场棒打鸳鸯时,台下一片喊打之声。有几个汉子撸起袖子就要往上冲。亏得护台军兵拦住,犹在那里愤愤不平,旁人见了复又大笑。
正微笑看着,忽然有一名侍女凑到近前,捂着嘴巴忍着笑,拦着高强的马头道:“高相公,我家娘子有请,且过去一叙。”
高强一怔,心说只在史书中见到这上元节发生过诸多风流韵事,只可惜自己这个身份名声太差,始终无缘见识,岂难道今年老天开眼,也叫本衙内有一段艳遇么?正有些激动——这却不怪高强。即便家中美妾数名,男人的心还是对于艳遇没有多少抵抗力的,起码这是对自身男性魅力的一种证明不是?
却见那侍女手指向上,循着望去,见是指着博览会上,便有些醒悟,问道:“你家娘子,遮莫是李易安居士么?”那侍女点头称是,又捂着嘴笑。
高强已是了然。想想李清照父母俱亡,夫君亦去,膝下无子,值此上元佳节却只能孤身一人在博览会中栖身,不知多少苦楚?大约是一人倚栏观望楼下胜景,见到他骑在白马上甚为醒目,故而命人来相邀。然而既然是李清照相邀,大约其含义和艳遇也就相去甚远了,只不过是这个文君当此佳节倍感寂寞,想要找个人说说话而已。
“照此说来,我岂不是被李清照引为平生知己?”想到自己被李清照如此欣赏,高强却又生出另一种得意来,至于这些欣赏有多少是因为他地抄袭行为,自然是春秋笔法,选择性无视掉。
哪知上了二楼,到了金石斋,眼前的景象叫高强大吃一惊,但见偌大的金石斋中,摆放着近百张几案,每张几案上一壶酒一个杯子,一名儒生据案而作,眼见得正在行百人规模的酒令。
李清照坐在主位上,手里持着令筹,正凝神听第三排第八位儒生行令,忽然抬头看见高强来到,笑盈盈站起身来,朗声道:“诸生且住,本朝当今第一大词宗高枢密相公驾临,诸生若得他一二品评,立时身价百倍矣!还不快快相迎?”
高强愕然之间,那近百儒生已经是轰然而起,齐齐向高强行注目礼,亦有些人抢上前来,口中说些不着边的话,其中更有人说前日刚在府上恭聆教诲,今日复得见尊范,幸何如哉云云。高强一一辨识,却一个都不认得,当下更有些头晕。
好在李清照在前面用手连招,高强胡乱应付着,这才到了切近,却见李清照身旁一个熟人,乃是知大晟府事周邦彦,二人在丰乐楼也常见来,此时只好拱手为礼。
李清照教给高强设了位子,便在她的上首,令筹三击,众儒生复又入座,犹如军队中令行禁止一般,煞是整齐,高强看得有趣,忍不住向李清照小声道:“令主这般威风,煞是快活呐?”李清照目不斜视,却回了一句:“未及相公众星捧月的快活。”
众星捧月?高强看了看这满座的士子儒生,嘴巴刚想撇一撇,好歹忍住了,心说他们都是冲你来的,我不过是被你抓壮丁而已,而且还是因为误会而来的壮丁,有甚快活?再者说了,要热闹的话,如今他的府第也算门庭若市,送礼走门路的人多如牛毛,害得他整天都闷在枢密院和博览会三楼这俩地方,这种热闹又有什么意思。
正想着怎生脱身,最好是趁着他们这酒令还未行完的时候闪人,省得这些儒生中有人想要巴结他,又搞得一身麻烦。只听李清照锐声道:“今当行‘古’字韵,梅花为题,三击不成者罚酒一杯,韵脚不合,及立意为人所讥者,俱罚酒一杯。”
高强一怔,心说这是什么阵仗?幸好旁边有认识的,赶紧问周邦彦。这周美成早就被高强收拾的服帖,闻言不敢怠慢,小声告诉他原委。原来自从李清照回到京城,在博览会开设金石斋之后,其文名本已动于公卿,如今身世又堪怜,再加上这金石本是文人喜好之物,几样凑合起来,这金石斋便成了汴梁文人的辐辏去处,衣冠之盛堪比当日东坡门下。一帮文人整日价聚在这里,品题金石字画,讲谈文学辞赋。李清照隐然就成了新一代的文坛领袖了。
高强听了,心中只觉得古怪,为何金石斋闹的这般动静,自己整日价在这博览会进出,却一些儿也不晓得?大约自己身边都是些办实务的人,纯弄文学者稀少,没有相应的管道,是以不显吧。当下嘟囔一句:“怪道这大酸气,我还道河东陈醋泄漏,每日遣人去查,哪料到源头颠倒在此。”
周邦彦嘿了一声,忍笑不言。高强却觉得耳后一道目光煞是触人,转头去看时。却只见到李清照将头转过去,对着大众道:“今日难得高相公到此,他虽然为文甚寡,然偶出一阙,即为都下士民传颂,余以为堪称本朝当今词宗无疑。如今何不请高相公先行一令?”她如今是令主身份,便不论男女,以“余”自称。
高强刚一皱眉,心说这酒令我哪里知道。你即便叫我划拳,什么哥俩好,七个巧,也只在电视上看过,还不晓得宋朝什么规矩,这一下不是要出洋相?实则以他的衙内身份,上不近士大夫,下不就贩夫走卒,到做官以后又是军国大事经济理财,忙的恨不得一天掰作八天来使,哪有时间留心这些小道。
正要推辞,哪知文人捧臭脚的本事历代皆然,李清照这提议一出,登时许多人起来叫好,也不管这位衙内当日在太学考试中作弊登第,赞成李清照的评价,更有人摇头晃脑地在那里背诵高强所抄袭的几阙词,什么满江红,青玉案,更有几首经白沉香在丰乐楼登台献演,唱到街知巷闻的后代词人之作,一个个用极为热切和盼望的目光瞪着高强,险些看得他脸都红了。
高强脸上只得挂起谦逊的笑容,用李清照恰好能听到的小声说道:“不过是说了一句此间酸气熏人,易安居士何苦相逼?”
李清照若无其事,亦用同样的小声回答:“素知相公轻易不露,今日元夕佳节,又适逢其会,妾身小弄手段,只愿相公再展文才,焉有他意?便请相公行令赋词,莫要用错韵脚哦。”
高强汗都要下来了,心说什么狗屁韵脚,我怎懂得?一旁周邦彦倒不愧是奉承皇帝的人,不待高强问,已经从旁提醒道:“相公,这一令以梅花为题,用古字韵,相公既是起令,词牌任便。”
“咦,却是巧了。”一听是以梅花为题,高强登时就想起幼时背诵的主席诗词来,不过脑中一回想,好似不大合韵,所谓古字韵,大概尾字须得是用古字或者同音,主席词结尾是“他在丛中笑”,明显不和嘛。
正在发急,想说为何要限韵?好在他总算了解过当时的一些科举知识,北宋后期已经不考诗词歌赋,但是策论居然也讲究用韵,散文要写的像骈文那般抑扬顿挫,琅琅上口,也真难为了宋朝居然还有那许多人中举了。因此这用韵其实是科举考试的功课之一,文生们平时以此为戏也不为无聊,反而是曲不离口。
主席诗词不能用,高强脑中灵光一闪,便想起主席这词原是化用陆游之词的,再细细一想,便笑道:“已有了!”此时李清照手中令筹刚刚二击,闻言喜道:“愿闻相公新词。”
高强得意洋洋,心说这阙管教大家满意,便即指着座上的梅花枝,吟道:“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陆游咏梅词亦是难得佳作,众生屏住呼吸听罢,过得片刻仍旧无人说话,看高强的眼神却有些异样。
“咦,这首词还不够好么?还是有别的问题?”高强心里正有些发虚,忽然有一名书生叫了起来:“相公这词,借物咏人,人与花相照,更彼此生辉,诚为神作也!”此言一出,众生方才打破沉默,乱哄哄地叫起好来,只是那采声怎么听都有些怪异的意味。
高强还是一头雾水,什么借物咏人?我咏什么人了?待转头去看李清照时,却见这易安居士面上娇羞难掩,瞥了高强一眼,竟是含嗔带喜,好似心跳回忆一般,倏的将令筹一掷,喝道:“此阙一出,更有何余地与人?这便散了罢!”说罢,也不管座中众人的目光,自顾起身转到屏风后面去了。
高强一见,隐约觉得已经闯祸了,却不及细思,眼见众生似有涌上前来纠缠之势,忙抱头夺门而出,一脚跑上三楼办公室,到了许贯忠处,方才歇下来。
许贯忠照旧在那里算帐,见高强如此,少不得动问。哪知他听了事情前后经过,竟也是用那种古怪的眼光看着高强:“衙内,大娘仍在,只是独居而已,你这般作为,好似不大妥当罢……”
“我干什么了?”把那首梅花词在心里又过了一遍,高强这才悚然惊觉,什么独自开无主,什么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竟是句句都可以套到李清照身上,这听上去还不是主动挑逗李清照么,公然表达爱意么?高强想得明白,却忍不住叫起撞天屈来:“冤枉啊,我只是抄袭而已,谁叫你们乱联想的!”
第十二卷 燕云中篇 第五三章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当时又有那么多人在场看着,这误会业已造成,后悔是没用了。就算原先不清楚,今日看了金石斋里的气派,高强也可想见李清照在京城士子中的地位,加之这阙词又委实丝丝入扣,可想而知,用不了几天,这股风就会吹的街巷皆闻。
八卦之心,古今实一,况且这桩流言的当事人都是话题人物,一个文君守寡,才名动于当时,深受士子仰慕,一个则是本朝最年轻的两府大臣,当年的花花太岁,如今的一代词宗(李清照封的),这样两个人闹出绯闻来的话,那影响可想而知。好比后世的某某门,无数事不关己的老百姓在暗处偷着乐不可支,其情一也。
虽然高强也是这大群偷着乐的老百姓之一,但绝对不代表他有胆量尝试一下自己去当事件主角的滋味,一想到此,衙内心急如焚,心中甚至生出杀人灭口的毒计来,若是将今日与会之人统统杀了,谅来就不会外传了罢?想归想,为了八卦事件杀人,高强可干不出来这等事。但若是放着不管的话,这件事会不会久后自然失去新鲜佐料,大家见没什么热闹看,也就散了?
“若要如此,有一人须得也与衙内同心。”见高强如此犯难,许贯忠也只好放下手头的帐目与心中看笑话的八卦欲望,帮着动起脑筋来。以这俩人的身份而言,其实就算闹出绯闻也无关名节,北宋时对于男女关系还是相当宽容,何况诗词唱答以至于闹出绯闻,只怕还会被士大夫们津津乐道,传为美谈呢。
倘若只是如此,一阙诗词传唱一时,大家伸长了脖子却等不到下文,时间一长自然也就淡了。但是许贯忠却提出。要是李清照自己也认为,高强这首词就是在借物咏她,暗藏挑逗呢?
回想当时李清照的表情,高强的脸立时就垮下来:“不用假设了,我看李易安就是这么理解的,而且……而且……”后面的话,他想想,愣是不好说出口。
许贯忠不愧是跟随他日久的,闻弦歌而知雅意,闻风言而知歹意,笑道:“据衙内看来,莫非李易安口虽不言,心实喜之,正等着衙内出言提亲?”
高强讪讪,老实说,他对于这时代妇人婚娶的观念其实是不大理解的,受惯了现代爱情是婚姻核心这类观点的教育,对于这时代一对男女要如何从陌生走向结婚。他总是觉得有些雾里看花。若是对旁人也还罢了。以他如今的权势,自是任娶任求,哪怕娶回来供在那不管也是无妨。
但李清照却又不同,且不说高强自己对她甚为敬慕,就看她如今在京城士大夫中的地位,他高强就不能将其当作寻常妻妾一般对待。于是乎,又回到原先的问题上了,到底李清照对于他是什么看法?
这个问题,在原先是仅仅涉及到男女之私,然而现在却关系到此次危机公关的策略问题了,很简单,若是李清照心实喜之,过两天也抛出一首词来相唱和,那乐子可就大了。以她的才华,这一阙必定又是争相传颂,汴梁纸贵,而两位当世词章大家以词句唱和,互诉衷肠,这种事虽然多半要受到朝中台谏官的弹劾,然而主流舆论则必定是乐见其成的,甚至宋徽宗本人也必定大感兴趣,亲自加入到关注此事的八卦党之中。
要是造成这样的结果,那问题就严重了,一旦形成了舆论,不管高强当初是什么想法,到这份上好象还真就得娶了李清照了。然而这就会造成另一个严重问题,高强现在可还是有妻子的,而李清照这样的身份,又是在这样的舆论声势中出嫁,势必不能作妾侍,然则难道要高强休妻再娶?这不是生生要了蔡颖的命么?
推演至此,高强已经不敢再往下想了,总而言之,这个问题必须尽快摆平,越往后拖风险越大,而且很有可能是喜剧开头悲剧收场。可是,要如何摆平呢?总不能就这么把李清照叫过来,直统统地对她说:“我不是不想娶你,而是我已经有老婆了……”千古才女恼羞成怒是什么模样,到时候高强大概就能见识到一次了,而代价则很可能是与李清照从此翻脸,大家永不见面。
“呜呜呜,抄袭果然是不好的……”高强欲哭无泪,悔的只想抽自己嘴巴——起初他是想抽陆游的,总算还有几分良心,知道人不能无耻到这种地步,饶抄袭了还怪原作没有写出自己的要求来。
许贯忠见他如此烦恼,亦知事态有可能发展得较为严重,也收起了戏谑之心,沉思片时,击掌道:“有了!”
高强大喜,连忙捉住许贯忠的手,急急道:“快说,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