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辽的官制中,所谓南院北院并不是像某著名武侠小说里写的那样,南院管南边事,北院管北边事,而是南院理汉民,北院理蕃部。由于汉民多集中在燕云二州,也就是辽国的西京道和南京道,因此南院枢密使一向多由燕京人担任,即便是正在病中的耶律俨,其本名也是姓李,附姓耶律而已。
耳听着臣僚们的道贺,马人望却忧然不乐。那铁骊部王子、曾经率兵护送高强北上的萧干,如今已经做到了辽国铁鹞子军详稳,统率甲骑三万,驻扎燕京外与平州、营州等地,与其兄别里刺同号骁勇。他与马家自来交好,亦服膺马人望品性才干,因此今日亦来道贺。
见马人望这般作色,萧干上前道:“今除执政,人皆以为贺。而马公独为不乐,是何故也?”北地人相处简易,萧干虽然较为多智,却也不脱此俗,因而有此一问。
马人望亦素喜萧干知兵,常以好言勉励,今日见问,不由得叹息一声:“得之何喜,失之何忧?方今四望皆雪,民不聊生。南京向称富庶,至今亦已数年不登,府库中粮米悉已赈济一空。眼见街市无人,百业凋敝,吾今为执政,实乃无人敢为也!如此何以为乐?独吾知其不可而为之也!”
众人听了,一时皆默然。燕京这座北的第一名城,现在究竟到了什么局面,不是身临其境的人是决计想象不到的。在这里曾经繁华富庶,能看到万里之外的西域胡商的街市上,如今黄金贱如瓦,白银委弃尘土,铜钱则根本就无人问津。最硬的硬通货,就是粮食,甚至是没有经过去皮的谷子,亦要用黄金来计算其价值。以至于马人望上任之初的第一道政令,便是下令市井交易以绢计值,毕竟食物形式太繁,不能作为货币。
国家的崩溃,往往以经济崩溃为标志,而经济的运行,货币状况则是最直接的反应。国事已然如此,即便是如马人望这样的能吏,亦是束手无策了。
听闻马人望此言,萧干默默无语,眼珠骨碌乱转,不知打什么主意。座中站起一人,愤然道:“国事糜烂,皆是那萧奉先蛊惑媚上,以至于天怒人怨,降下这等灾异!我等何不联名上书,请斩萧奉先,救我大辽子民于水火中?”众人视之,正是萧干的好友耶律大石。他因攻书应试,如今已经长居燕京,只是今年应试不第,正等着三年后的进士科。
若是在大宋,有这样的天灾,宰执大臣必定是头一个倒霉的,只因大宋以儒学治国,讲究的是天人感应,皇帝受命于天,种种灾异祥瑞,莫不以为是上天的旨意。不过在北的这些辽国大臣中,信之不疑者却不甚多。最关键问题在于,皇帝耶律延禧根本不理这一套,尤为宠信萧奉先,谁敢以此上书劝他?有些人心里甚至暗暗嘲笑,这耶律大石敢是汉人书读得太多了,脑筋有些问题吧!
马人望环视众人,已知众心,长叹一声,便下谢客令,独向萧干和耶律大石两个递个眼色,二人会意,便单独留下。
见没了旁人,马人望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交给萧干和耶律大石传阅。萧干一看那字迹,已是暗吃一惊,待见了那信内容,竟是劝谕马人望,说道辽主无道,天弃其民,国祚将终,马人望为家族与百姓计,应当早作打算,为退身之计。虽然没有明说到底是什么退身计,但下面大段都说南朝近年来的太平景象,又说燕云多汉民,马家亦是辽太宗南征后晋时掳至北国之人,则其意不问可知,就是劝马人望南归了。
萧干与马植自来交好,一眼便看出了这是马植的笔迹,如何不惊?偷眼看了看马人望的脸色,看不出什么异样来,随手便将那书信交给耶律大石。
耶律大石看到一半,已是破口大骂起来:“什么人敢作此卖国之语?马参政,你说与我知,待我提刀去搠他十七八个透明窟窿!”他与马植只是泛泛之交,因此不识。
马人望不答,只叫他问萧干。萧干见耶律大石气势汹汹,只得将马植说了出来。耶律大石听了,也是吃惊,道:“这厮盗了自家弟媳,被人发觉,逃的不知去向,我还道他已经死在道路,却不料尚在人间!只是看这信中说法,此人遮莫是在南朝?”原来马植当日被迫逃离燕京,亡命南朝,哪里是为了帮助大宋恢复燕云,却是为了与自己的弟媳私通被人发觉,畏罪潜逃而去。
马人望面无表情:“不错,前日汴梁使节有信南来,说道有人在汴梁见到一名南朝官儿,样貌极似此人,只是那人不合唤了出声来。那南朝官儿闻声惊遁,隐入人丛不见了。再与此信一相印证,九成是已经投奔南朝为官,意欲将我朝货卖于南朝,以图他富贵了吧。”
耶律大石是契丹宗室,听到这里自是怒不可遏,拍案而起道:“好个南朝,枉我朝与他百年来兄弟相称。岁时遣使报聘,却恁地乘人之危!近来听闻南朝于各处张榜,要大阅河北诸军,是必有异志。马参政为南面首辅,何不早整兵马,预先为防备?”
马人望叹息一声,并不说话。萧干拉了拉耶律大石,苦着脸道:“大石,如今我朝形势你又不是不知道,即便是我所率的铁鹞子军。马匹亦仅存三成,且多羸弱,能全装具甲者不足千匹!铁鹞子尚且如此,余众可知。似此莫说抵挡南朝之兵,若是一招集起来,无有粮草与他们,自家先就要作起反来!”
耶律大石面红如血,双拳紧握,骨节咔咔有声,蓦地仰天大吼一声:“太祖太宗在天之灵!我大辽如何落得这般田地!”腾地跳起来,向马人望施了一礼,头也不回地去了。
萧干待要向马人望致意,却被拦住了:“大石刚强,心忧国事,是以至此,我亦有此心,又怎会怪罪于他?只是如今南朝与我终是有盟约在,无故兴兵必然众心不平,我还不如何惧他。只是吾恐怕大辽之患,不在南,而在东也!”
萧干闻言会意,女真之祸,在辽国也已经不是个秘密了,更别说萧干的部族铁骊部便和女真交界,深知其情状了。
只见马人望从怀中又取出两封书信,以示萧干,一封落款萧兀那,此人乃是辽国宿将,官封黄龙府留守,东北路统军使;另一封则是东京道留守萧保先,乃是马人望的老上司。“这两封信事先不曾联络,几乎同时到我手中,说的亦是同一件事,道是女真近怀不臣之心,每每称兵攻伐远近,兼并部族,其兵甲强盛,与以往大不相同,间有似南朝兵甲者。你怎么看?”
萧干一惊,心里立时想起高强来,口中却不说,只皱眉道:“女真久怀异心,路人亦知,独今上不悟尔,况且如今南北大灾,官府无旬月之积,纵然欲合兵征伐,又如何可行?只是这南朝兵甲,却叫人难信,若说是南朝遣人暗助女真,则路隔南北迢迢万里,许多兵甲如何运至?中间岂无臣民见之?”
他说完,却不听马人望说话,待抬起头来看时,却见马人望一双饱历世情的眼睛牢牢盯住他,好似直透人心一般,萧干立时就觉得背上一阵热,心里发虚,低下头去,不敢再看马人望的那双眼睛。
马人望看了他一会,终究不曾说什么,只是命他退去,言行之中仿佛忽然少了许多气力。萧干心中有鬼,亦不敢留,便即告辞出来,寒风一吹,只觉得身上貂裘亦不暖,满身尽是冷汗。
府外自有铁鹞子军的甲士相候,一名亲兵上来给萧干坠着镫,待他上马便问道:“详稳,咱们这便去大郎君处么?”所谓大郎君者,即是萧干之兄别里刺,兄弟二人同在铁鹞子军中。
萧干本和兄长约定了见面,此时却临时改了主意:“先去李秘丞府!”
李秘丞者,乃是如今正患重病的南院枢密使耶律俨的侄儿,名唤李处温,官居南面秘书丞,与马植、萧干二人俱是好友。
萧干一面行,一面探手入怀,捏了捏那封信还在,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这信倘若丢失,落到旁人手中,他恐怕也只能学马植流亡南朝了。这封信几乎与马人望所接到的那封马植手书内容一模一样,但内容更为赤裸裸,直接劝说萧干率部族归顺南朝,必当高官显爵!
回想着信中的内容,萧干一时心中茫然:“不想短短数年间,当日那南朝副使臣高强,如今竟已官居宰府了。马植这厮既然事事指他为言,谅来此人如今在南朝必定用事,勾当军国大事。我若率部族往投,凭着当日护送他往女真境内之情,谅必肯纳……只是部族远在北地,道路难行,况且部下铁鹞子军多契丹部族,如何肯随我投南朝?”
一路胡思乱想,不觉已经到了李处温的府中。萧干原是进出惯了的,内外不避,当即直闯进去,却见李处温正在暖阁中饮酒,一派怡然自得的模样,见他忽然到来,竟似毫不惊惶,反招手道:“萧兄来的正好,这汾酒来自南朝,煞是好酒,算你有口福!”
萧干在大雪中行了这一会,亦是身上发寒,毫不客气接过酒杯,一口饮尽,但觉入口甘醇,回味绵长,一股暖意温温地从腹中透上来,不片时四肢百骸都发起热来,脱口赞道:“果然好酒!南朝文采风流,便从这酒中亦可窥见一斑矣!”
李处温闻言大笑,挤了挤眼睛道:“萧兄此来,莫非有以教我?”
萧干呸了一声,从怀中将那封信取出来,掷到李处温面前,喝道:“你这厮,把这等大事来害我!也须知我部族在北地,纵要背国外投,亦须是投那女真,如何能够到南朝?”二人同怀异心,彼此商议时已经不避言辞了。
李处温面色不变,笑道:“萧兄恁地慌!只今南朝亦未称兵北来,你我纵然有心迎纳,也须无从而进呐!只是眼看女真不日起兵,国势糜烂便在朝夕,不得不预为之计尔!”
萧干又呸了一声,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干了,道:“你还你,我还我,你是汉人,自然投南朝,我若投去,南朝如何肯容?还是走着瞧吧!”说罢,也不顾那封信如何,径自大步走了出去,暖阁厚厚的门帘被他掀动,卷进一股寒风来。
李处温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伸手捡起那封信来,随手丢到炉火中,眯着眼睛,看着这封密信在火光中化成灰烬,口中喃喃道:“首鼠两端,心怀异志,你萧干以为我不知么?只是南北不两立,你若想挟兵自重,也须有自知之明才好!”
他饮罢一壶酒,便转到后面,掀开一处密室的顶盖,从中取出一个大箱子来。打开时只见珠光宝气,萦绕室中,那满箱都是诸般珍宝,犀角象牙珊瑚翡翠,无所不有,极尽精细之能事,其中有许多明显是南朝宋风。
将几件水晶雕件握在手中细细把玩,看着那瑰,丽的反光,李处温的眼睛又眯了起来:“马兄啊马兄,当日你临走之时,与我等数人在北极上帝面前所设誓言,至今仍记否?今日小弟便舍了性命,与你同搏这一场富贵罢!”
倏地将那几件水晶掷回箱中,合上盖子,取一把大锁锁好,出去唤一个心腹进来,密密吩咐道:“你领百十骑,连夜兼程,将这一封书信并这个箱笼送往上京,面交给北院枢密使萧大人,不得有误,速去速回!”
那心腹答应一声,知道眼下耶律俨病重,这南院枢密使的位子不知多少人在觊觎,李处温此举必然与此有关。当下不敢怠慢,出门点了百十人,出燕京北门,冒着风雪,出居庸关,迤逦向辽国上京而去。
第十二卷 燕云中篇 第五二章
“李处温与下官为平生好友,日常议论时咸以为辽祚终究不保,当日下官南来之时,曾与彼在北极上帝庙中焚香设誓,同归南朝,共灭北虏,且共饮血酒。如今辽中乱象渐显,下官既已南奔,料想处温亦当知所进退矣!”一面将李处温的回书交给高强验看,马植,不对,应该叫赵良嗣,脸上难掩得意之色。
高强一面看那封信,一面听赵良嗣吹嘘,面上不置可否。待看罢,却笑道:“这却未必罢!你当日南来,固然是激于大势,却也有切身之危,是以弃家南奔。这李处温却与你不同,见这信中所说,辽国南院枢密使耶律俨病重,李处温得了你给他的财物,可以重贿辽主身边的用事大臣如萧奉先等辈,大有希望继任南面宰相,位高权重,岂肯轻易南投?纵是要投,也须是见辽国事已不可为,我大宋胜势已定,那时南投,方有高官显爵之赏,而无亡命背国之讥。”
赵良嗣闻言讪讪,心下不免有些恼怒,这高强言下显然是说他背国求荣了,纵然所言是实,究竟听来刺耳。只是听高强说他当天有“切身之危”,却好似知道他的丑事,复又暗自惕醒,晓得目下身在南朝,又是北面来归之人,身旁别无仗恃,大靠山惟有这个高衙内,焉敢造次?
只得装作不知,更迎合道:“相公所言,俱是有理,据下官观其言行,也未肯即来投奔。只此却是于我大宋有利,此人若目下来投,不过得一知北边事之人,亦未必能强胜于下官;而留他在北面,固然可令其传送北的朝廷消息,俾我尽知敌之机宜;倘若其人果真能为南面宰相,则燕京政事尽操在手,我大宋欲何为而不可哉?”
高强点头称是。一个敌国宰相作间谍,这样高档次的间谍战,想想也有些兴奋,只此一点,亦可想见如今辽国上下的悲观态度了。只是随即脑子里就想起自己所看过的历史来,就是这样的辽国,照样能让北宋的两次北伐大败而回,这仗到底是怎么打的?高衙内倘若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得意忘形起来,万一辽国再出一两员末代名将,还他高强一个白沟之败,那时节悔之晚矣!他本人在时空管理局的记录中,大概会留下最逊穿越者的评价吧?
当即面色一整,关注起辽国末期为数不多的几员大将来:“那萧干、耶律大石二人,当日你我在燕京俱曾会过来。耶律大石乃是辽国宗室,自不与我大宋交通,可以不论,萧干却与辽相异,自有一番主张。前次已经嘱咐你留意此人,今又如何?”
赵良嗣见问,摇头道:“此人城府甚深,某虽与之为友,始终看之不透。前日亦有书信往彼处,备言内应之事,据李处温回信说,此人将书信掷还,却又不曾向辽廷首告,态度暧昧之极。今闻辽东北路统军使萧兀那上书辽主,说道女真情势叵测,反状已萌,萧干部族铁骊部地近女真之地,甚是关切,业已北上查看情势,不在燕京了。”
“溜了?”高强一皱眉,萧干这个人,历史上记载极为模糊,在辽国时不听说有什么成就——不过辽史根本就是元人敷衍了事,记载粗疏在所难免——只是两次挫败北宋的北伐,之后又趁辽国灭亡之时,自称奚帝,过了一把皇帝瘾,只是前后只八个月,这位短命皇帝就被部下所杀了。倒霉的是,此人似乎是哪一国都不大待见他,宋史当作敌将,辽史金史则都把他写成逆臣,做人做到这种地步,可以说是大失败,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算了不起了,起码为常人所不能为。
不过,这个萧干谜题,眼下高强已经窥见了些许端倪:他不受赵良嗣的书信,拒绝与李处温合谋,却又不出首告发,而是选择和部族汇合,大概是想要增强自己的实力,以便在未来的乱局中左右逢源吧?这种走钢丝的做法,稍一不留意,下场自然是两边不讨好了。
不禁冷笑一声:“此人自命不凡,野心勃勃,自不愿轻易内附,与你和李处温又是不同。且由得他去,不日女真起兵,此人部族首当其冲,倒要看他临事如何。”又吩咐赵良嗣,小心构建与李处温的联络网,务必单线联系,目前以保守秘密为第一要务。赵良嗣应了,又说些北地之事,什么易州刘范,涿州高托山都已许诺愿意投顺南朝,刘范可聚兵几何,高托山能出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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