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发回去的少了,索性将金芝和小环也接到别院来同住,众女子聚在一处,没事逗逗小长恭,也是一桩乐事。
到了门前,甩镫下马,正要入内,门房里闪出一人,躬身施礼道:“相公可回来了,小人马扩这厢有礼。”
“马扩?”高强一怔,这名字仿佛听过,却想不起来。灯下打量这马扩,见身量颇长,形容身美,两道剑眉颇显英武,手长脚长的,一看也是个练武之人,便踌躇:“你是……”
马扩见高强不省,忙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来,递给高强,一面道:“相公不记得了?那年相公还在青州任上,小人随宗知府和家严过青州,曾经拜会过相公。”
高强边听边回忆,待看那封信时,却是刘琦的荐书,登时想起当日之事,此人却是与刘椅一道来的,刘琦留下,他和宗泽一同又往青州去了,不由笑道:“果真是你,匆匆一别数年,竟有些不大记得了,惭愧,惭愧,曾记当日刘椅辕门射水注事否?”
马扩见高强想了起来,便也笑道:“刘九哥神箭善射,小人却无身长处,相公自然不记得。只今进京来考武举,因拜会京中尊长,依礼当先至相公府上,故而在此等候。”
“考武举?那不是已经放了榜么?”高强眉头一皱。
马扩神色一黯,摇头道:“小人资质鲁钝,已然落榜了,此来便是拜会一下相公,待明日拜过了宗承旨,便当回青州去,再习兵书弓马,以待三年后之科了。”
原来这人并不是来走门路的,倒是有些性格,落榜了才来拜会自己……高强顿时便对这马扩刮目相看了,忽然想起一事,却不大拿得稳,便试探性地问道:“不敢请教令尊尊讳如何称呼?”
马扩见问,先向东面一礼,方道:“辱士家严讳不敢称,姓马名政。”
马政!这不是历史上出使燕云,达成海上之盟的使者之一么?记得当时朝廷曾命其子随行,好似也是一名武举人,莫非就是这马扩?高强立时就来了兴趣,拉着马扩的手来到堂上,一问马扩从晌午等到现在,连饭都没吃过,连声告罪,忙叫人开出饭来,他自己在宫里和赵佶说了半天的话,其实也是饿着脑子,便邀马扩同食。
到底是年轻人,见高强没有半点架子,马扩初时的拘谨渐渐也就丢开了,与高强同桌而食也不觉得尴尬,反而说些武事,见高强亦是练武之人,倒起了几分亲切之感。只是言辞中对于武举却避而不谈,高强知他是自尊心重,也就迁就。
须臾饭罢,马扩谢过一饭,便要告辞,高强连忙拉住,心说我哪里就是请你吃个便饭就算完了?笑道:“私邸说话,没那许多讲究,我今与刘琦兄弟相称,你见与刘琦亦是知交,何不就以兄弟相称?”马扩哪里肯应?当不得高强执拗,只得应了,叙过年齿,这位新落榜的武贡士却比高强还大了几岁,于是高强叫一声马兄:
“敢问令尊大人,如今可是还在登州兵马衿辖任上?可还好作?”
马扩不解其意,随口答了,却见高强又道:“登州近海,闻说与彼岸辽地寸板可渡,不知是真是假?”
马扩却是个明白人,他老爹在登州作兵马钤辖,孙立统率的登州澄海弩手算起来也是部下,耳朵里哪里不晓得孙立参与了太尉府的生意?况且他老爹循例也有些分红入帐。
只是不晓得高强的意思,不敢接口,唯唯应了,不料高强又道:“既是两国如此之近,那北地的消息,马兄可知道些?”
马扩见高强问的蹊跷了,连忙道:“小兄不曾遇见北人,亦不闻有北人泛海而来,想我大宋与辽国百年盟好,岂有人偷渡之理?实是不知。”
原以为这一下说的就算干净了,哪知高强接下来的话竟是石破天惊:“然则马兄可愿为国出力,浮海过往辽地,打探消息?”
第十二卷 燕云中篇 第四三章
在这个时刻选择马扩加入自己的计划中,固然有高强心里心血来潮的因素,却更多地是出于对未来的考虑。可以想见,未来的几年中,由于不能和辽国公然翻脸,而女真与辽国之间的战事短时间内亦不可能分出胜负,因此高强只能渐次派遣有力的军将使臣前往辽东,以适应与北方异族地作战。
如此一来,各地兵马向登州调动的频率和规模都势必逐次增加,辽国既然有常驻使节在大宋京城中。想必在各地也都有些细作,万一这种调动和辽东的郭药师叛乱中那些宋人兵将联系到一起,很有可能使得大宋陷于被动。这个时候,如果有登州兵马钤辖的配合,便可以推说是正常的兵马更戍。而将马扩给拉进来,也可以借重他的个人能力,毕竟当初能担任使者,足以显示马扩的个人素质,况且大宋武举的质量其实也是相当高的,中举者无不文武兼资 前提是没有走后门。
至于说出于要求登州兵马钤辖地配合,就须得拉拢他的儿子,这就是高强对这北宋时代的了解了,在如今这种官僚体制下,公务行文的效率绝对比不上权力背景下的私人交情。同样的制度,由不同的人来实施,在中国就会获得截然不同的效果,此乃国人千古不易之律。
马扩听高强说了出兵辽东的秘辛,又惊又喜。惊者,朝廷在不声才响之中,居然已经有了如此大的战略决策。并且已经着手施行,从其倍密程度和动用的资源来看,显然实施的力度不同寻常;喜者,身为一介,世受国恩的官宦子弟。马扩属于大宋最为坚定的支持者阶层,能够有机会在决定国运的战场上施展自己的才华,这是何等的荣幸?即便是他的知交好友刘琦。如今已经官居常胜军统制官。却也得延迟到他之后出塞呢!
一时心潮起伏,马扩说话也有些迟疑了:“相公,国家有用着小卢处,自是在所不辞,惟小人应试不中,才学不足以当此重任,恐怕有负相公之望……”
高强把手一摆,嗤道:“凡人才者,试后方知。这试可不是考试之试,乃是试用之试,尤其两军阵前决胜,或是庙堂上折冲樽俎,必须历练方知,哪里是你等太学中考些兵书战策,校场上较些弓马骑射便知有才与否的?我今分途遣人出塞。亦是有意从中简拔将校,以备未来大事。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刘琦之才我已知之,他既然与你为友。凉必有些才华,设若锥不处囊中,如何显其锋芒?我今便是处锥于囊中矣!”高强这用的是战国时的典故,所谓的脱颖而出是也。
马扩生平苦学文武,心中自是有一番期许,如今却应试不第。胸中正有一股不平气。现在听见高强这般说法,直是以国士相期许,怎由得他不心动?复又想,今番若是不往,回返登州家中,无非是再读兵书战策。以待三年之举,他如今已经是将近三十的人了,青春年华好蹉跎,哪里还有几个三年可以挥霍?辽东之行若是立下功劳,入了这位现今炙手可热的枢密副使的法眼,可不好过那武举一个干巴巴的出身!
想到这里,马扩心下已经有了计较,翻身便拜,口称:“相公如此青眼。小人敢不倾心效命!”高强亦喜,即时将他扶起,奖掖了几句。
大家都是年轻人,又不是那等酸儒,那些虚文自是可免则免。高强随即将辽东情势向马扩大致说了一遍,马扩听罢,皱起眉头道:“相公这计谋是好的,借扶起渤海人,以分辽国之势,兼为女真挚肘,俾我大宋可以从中取利。只是先期入辽四将自有统属,且均有亲信部属,未审小人去后,当司何职?归何人统属?”
高强点头道:“你既知大略,我便放心。如今我派去辽东四将中,缺少一个长才,能与塞外女真族相往还。你虽不明女真事,却难得在鼎中饱学,能明大事,待去往塞外之后。可多方了解北地情事,及各族离合聚散之状,一面学习女真语言,料来不久亦可担当使节了。”在此之前,和女真之间的联系都是以商旅身份进行,而且也不涉及到政治和军略。因此高强并不在意。只用一个之文恭的师弟苏定常驻北地生女真境内。可是往后要是牵涉到国家间的交往,这使者可就不能草率了,必须是饱有学识,明了国家大事,临事又懂得变通的长才,方能不辱使节。历史上中国与外国交往,常常有些商人无赖辈充斥其间。就是因为作为当时社会精英阶层的士大失绝少此种人才,倘若闹出了象万历援朝时那种笑话,任由一个商人糊弄国家朝廷,那高强不如一头碰死算了。
原本高强的心中,燕青是最合适的人选。但小乙眼下背着东南一摊子的事,也无人可以取代,终不成临时再抓差过来吧?因此这件事只在他心头,总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这马扩却好比是天上掉下来的,历史上此人就曾经出使,如今派去塞外历练一时,倘若真能胜任,可不了了高强一桩心事?
马扩见这般说,益发觉得自己重要起来。原本武举读了些书,比寻常武人更有文化,亦必自诩不凡,此时听见高强指望他作使节,且是可以决定大宋与一个北地新兴国家关系的使节,这等使命感和自豪感立时将他充满,慨然道:“区区不才,受相公如此重托。惟有舍身相报,庶几不负国家。不负官家,亦有以报相公知遇之恩,方才称心。”
高强大喜,便与他说些对未来北地大势的预测,马扩随听随记,间或问上两句,却多中肯肇,越发令人觉得他心思机敏,能见微知著,高强心中暗喜,自庆得人。
一夜无话,次日高强又留他在府中,命人请了宗泽和赵良嗣二人来,一同讲论北地情势,算是给马扩再上上课。这二人中赵良嗣对于辽国情势更为了解一些,宗泽则擅长战略推演,譬如之前调度西北兵将和军需粮草,筹划攻略盛底河城一役。宗泽所率领的新建参议司虽然只有陈规等寥寥几名属员。但计划周详表现出色,尤其是宗泽,对于庞大繁杂的军需和兵将运动线路、囤积地点、调动速度等等,几乎是看一遍就过目不忘,而且对于往后一段时间的预计几乎分毫不差,这等本事叫高强看的是目瞪口呆。心说之书上说的奇才,莫非如是?
而今西北战事将歇,参议司的重点就放到北地女真和契丹开战以后的战略推演上头,据说现在已经推完了女真边的战事一年的演变。只是范围不够大,只涉及到黄龙府和部分辽国东京道而已,下一步就是结合新送到的情报,扩大推演范围了。
这日,待赵良嗣说过了辽国势力之后,便是宗泽讲演:“据我司所探,生女真完颜部太首领病重,如今大权已由阿骨打掌管。此人经年初头鱼宴上忤逆辽主之后,唯恐辽国加诛,必定加紧起兵的准备,一面遣人来我朝求取兵甲,一面称兵攻打附近部落,以掠夺子女牲畜,壮大其实力,此既是塞外部族一贯作为,亦是完颜部几十年来之惯举。生女真诸部数十年来已经多聚于完颜部旗下,奉其号令,其必向辽的边境系辽女真进逼,此辈历来受契丹羁縻,倘若力有不敌,必当走诉于辽。”
“契丹主纵是无道,国中亦必有能者。况且女真一族,自来为契丹所忌。今闻其兼并部族,整缮兵甲,岂不有备?必当趁此女真内斗之机,起兵诛伐完颜部。只是完颜部预谋已久,又得我朝大批兵甲相助,辽兵政腐败已久,仓促集兵难胜。不出三战,则辽东北统军司之兵力当丧失殆尽,余众只能屯聚于黄龙府中,向辽主求援。”
“黄龙府乃是辽太祖阿保机宾天之地。东北第一重镇。一旦被围,辽国震动,势必大兵来救。”说到这里,宗泽看了看赵良嗣,后者将头转了开去,故作不知。宗泽也不在意,续道:“我司计议到此,便意见不一,我意辽国国本在此,必定倾国之兵来援,务求一战而定,方可保其各部不致离心;而赵承旨却说辽主昏聩,萧奉先奸佞,若受了女真贿赂,谗言惑上,或许使辽主不往亲征。”
高强见状,已知二人意见不一致,这推演到了此处就进行不下去了,便向马扩道:“大致情势便是如此,如今战事未起,你且往辽东,尚有一年时间容你熟悉彼处山脉地理人物风俗,亦可随商队前往女真中以探彼虚实。待战事起后,朝廷自有指挥降下。”马扩受命,又向宗泽问了起居,便即请辞,说道要回家安顿家中。
此乃人之常情,高强便许他自去,命人捧了一百贯钱引作盘缠。马扩辞而不得,只得接了。高强又命他在家中安顿好,一个月中,自有使者持着秀字令牌和枢密院信牌前去相招。到时只可挑选几名心腹军士,相随上路,马扩应了,拜别众人而去。
回转府中,高强见宗泽和赵良嗣还是彼此扭头不说话,看样子俩人为了这个战略分叉的问题争了不是一天两天了,便另起话题:“宗承旨,我见你平日诸般军机文书,山川图形,道路坡坎,俱是一望便知,过目不忘,似此本领敢走出于天赋?”
宗泽见问,捻须一笑,说了一句叫高强险些吐血的话:“高相公有所不知。此乃君子之浩然正气使然也!”
“……往彼娘之,你欺负本衙内没读过书啊!”高强白眼一翻,心想我问的是你过目不忘的本事,你跟我扯什么浩然正气?莫非这浩然正气还是什么绝顶神功,能伐筋洗髓,开启人类基因锁叉叉层之类的?
宗泽见他面色不豫,忙笑道:“高相公谙熟世务,想必于圣人经典不大留意,实则圣人之道,以仁治世,又以浩然正气养己,诚能正心涤念,以浩然之气临之者,则无往而不利也!惜子此道难得,世多以为虚妄,致使圣人大道陵替,岂非谬哉?”说着连连摇头。
高强看他神情,倒不似有意相戏。又看了看赵良嗣,却见他也是一头雾水,懵然不知所以,再请宗泽解释了几句。仗着相比这时代人广堪地多的见闻,高强总算明白了一些,大约这浩然之气是指的一种状态,儒生若能领会圣人之道,便可以进入这种状态中,无论是书本知识还是别的什么信息,统统海量汪涵,而且能象超级计算机那样——归纳整理,进而得出相应的结论来。宗泽用以进行战略推演的,也就是这种本领——他所谓的浩然之气。
见高强还是半信半疑,宗泽微微一笑,随即闭上眼睛,沉寂一会。赵良嗣看见了,便向高强小声道:“衙内,宗承旨这做派,正是他每日的功课,往往将参议司今日收到的信札密报通通看过之后。便即露出……”他刚说了两句,宗泽那里忽地将眼睛一睁,高强只觉得室内忽地暗了下去,衬得宗泽双眼格外明亮。
正吃了一惊时,却见宗泽撮唇发啸,怜似平地起一个惊雷,高强心旌摇动,几乎站立不定,心中骇然:这是什么本事?狮子吼?还是摄魂魔音?
那边宗泽已经收了啸声,见高强摇摇欲坠,忙抢上来扶住,道:“一时忘形,惊了相公,却是罪过。”跟着便分说,自己也不是每次小定都会发啸,只是不由自主,偶一为之而已。
高强惊魂甫定,心下却有几分信了,想起明之中记载王阳明半夜长啸,一军皆惊,看来宗泽这一手果然是儒家嫡传,只是造诣估计比不上王阳明,这动静也就惊一惊一屋子人。但即使如此,也够高强开眼的了,起码他现在终于知道,这所谓的啸声,绝不是扯着嗓门大喊大叫。
此时赵良嗣才醒过味来,看宗泽的眼神又自不同。大约每个人突然发现身边某人有些自己不具备的能力时,都会有这种眼神吧?旋即又想起业务之争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宗承旨,你那辽主必定亲征的结论,难道便是如此得出的?”
宗泽点头道:“正是如此,若是辽地不生其余变故,则女真起兵一年之中,辽主势必亲征,决然无疑。”
赵良嗣闻言,默默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