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和尚是鲁智深的师叔,高强虽说已经被鲁智深逐出了门墙,但事出有因,也不敢轻慢了老方丈,便还了一礼,正要说话。那方丈身后闪出一人,惊道:“官人,你……你可安好?这可惊煞奴家了!”不是别个,正是高强的发妻蔡颖!
蔡颖一面说,一面疾步向前,高强目光一凝,喝道:“站住了!”
蔡颖被这一喝,当即止步,一张俏脸煞白煞白。大眼睛瞪着高强,脸上渐渐浮现出怒意来:“官人,你这是作甚?莫非竟有疑奴家之心?”
高强默不作声,脸若冰霜,向身边的牙兵打了一个手势。那牙兵几步跨出去,血泊中提起一件物事来,向蔡颖面前一顿,躬身作礼,而后又回到高强身边。
蔡颖看那物事时,但见竟是血肉模糊的人头一个,只吓得尖叫一声,花容失色,身子摇摇欲坠,亏得身旁侍女架着,才没有倒地。
高强冷冷道:“娘子,你仔细看看,这人头可还认得否?”
蔡颖歇了一会,惊魂稍定,壮起胆子去看时,那蔡旭杨本是她的心腹,日常相伴左右的,不一会已经辨认出来,又是一声尖叫,颤声道:“旭,旭……他为何死了这般?”
高强仰天打一个哈哈,却殊无半分笑意:“为何死了?天可怜见,此时若他还站在这里好好的,便轮到本衙内如这般身首异处了!娘子,你将我赚到此间,却伏下刺客杀我,如此狠毒,如今证据确凿,还有什么话说?”
蔡颖紧紧抿着嘴巴,右手颤颤地举起来指着高强,还没说出话来,心口几下起伏,忽地手往下落,已经晕了过去,几个侍女连忙尽力抱着,急急叫个不休。
高强此时心里如汤煮一样难受,尽管之前已经有了思想准备,但是事实摆到面前,自己的枕边人居然用这样的手段来对付自己,情何以堪?看着昏倒在地的蔡颖,真恨不得赶上去将她摇醒,大声质问她为何要杀了自己?权力的斗争,当真是不死不休?
正在心意激荡的时候,石秀靠上来道:“衙内,此间耳目众多,不宜久留,请衙内携大娘与府中诸人先回,小人在此应付开封府便是。”
一言惊醒梦中人,高强点了点头,便吩咐众人打点定当,从后院鲁智深原先管的那片菜园子退出去,街边有石秀备下的车辆接应,凡带伤众人都上了车,一路回了太尉府。
进了府门,早有人飞报高俅,高太尉听说儿子遇刺,惊的险些晕厥,忙赶过来,正撞着高强,不由分说上去一把抓住,上下看了几遍,见无伤无损,各件无缺,方才放下心来,便怒道:“何人行刺我孩儿?待本帅查明凶徒,治他个满门抄斩!”
高强摇了摇头,兴味索然,向后一指道:“爹爹,你只问你的好媳妇罢!”
高俅一怔,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他自是老到,已知此事不比寻常,此时急切不得,忙命将仍旧昏迷的蔡颖送到后院,着自己房中选几个侍女服侍了,又命党世雄率人将蔡颖身边诸人全数押到一处独院中看管起来。这边将高强拉到自己书房中,问了备细经过,高俅沉吟半晌,忽道:“未必是你那蔡氏所为。”
高强此时心中汤煮,忽听老爹说了这么一句话,犹如醍醐灌顶,惊道:“爹爹何以言此?”
高俅踱步来去,道:“如今蔡京病重,蔡家眼见大厦将倾,纵然有些嫌隙,此时也当倚重我高家,若说设法固亲,也是正理,这般设计刺杀,决无是理!须知官场之中,尽可极力倾轧,却见不得如此雷霆手段,一旦宣扬出去,纵是不得明证,亦必人人齿冷,久后必败。我儿虽然设计阻止了蔡京复相,也并未用什么卑鄙陷诬的手段,以蔡京为人而论,不至于如此报复。你那蔡氏又是素来景仰蔡京为人的,我意不当出此下策,当另有旁人主之。”
高强被他这一顿说,已经昏了头,道:“爹爹既说不是蔡家所主使,则更有何人?况且那蔡家将作内应,此事决然无疑,只可惜当时形势所逼,已经被杀,不然倒可问他。”
高俅摇头不语,此时外面进来一人,正是高俅的智囊闻涣章。他已经从党世雄口中得知了大概经过,此时见父子二人相对无言,问了高俅情由,不禁捻须微笑道:“太尉此议,正与某同!为今既是不知端倪,小人有一计在此,不妨就由太尉写了帖子,叙明此事前后经过,命使者投去蔡太师观看,观其动静,必可有所得。此谓之投石问路之计。”
高俅眼睛一亮,击掌道:“确是妙计!不烦旁人,便请闻参谋秉笔,亦须走这一遭。”
闻涣章并不推辞,当即就高俅案前提起笔来,刷刷写就一份帖子,又持了高俅和高强父子二人的名贴,辞别二高,飘然便去了。
高强坐了一会,只觉得心中烦躁,便向高俅告了声罪,想要出去逛逛,高俅一声唤住:“孩儿哪里去?如今不得轻举妄动,便泄漏些言语出去,也是天大干系,只得等待太师府那里消息回来,却再理论。”跟着便说要忍得耐得,不可跳脱。
高强无法,只得复回来坐定,又坐了一会,见高俅意态自如,好似胸有成竹,忍不住问道:“爹爹,你可是已经有所见来?何妨向孩儿解说一番?”
高俅正拿起一本书来看,闻言看了看高强,见他一脸的不自然,嘿嘿一笑,将书卷成一卷,点指高强道:“儿啊,你升迁太速,委实少了历练!今日之事,倘若伤了孩儿,那是咱们大大不利,如今孩儿无恙,那就轮到咱们得利了,不论此事何人主使,总之都是我家的大好局面,心慌作甚?”
见高强还是有些不大明白,高俅起身走到他身边,拍了拍高强的肩膀,察觉儿子的身体比当初又壮实了许多,已经全然是一副大人相了,心中大觉宽慰,笑道:“我儿,你可是想不通,何以有人以死士刺杀,居然是我家大好局面?我却来问你,此事一旦宣扬出去,就算不能座实蔡京之罪,只需人人都知是蔡姓家将作的内应,那便如何?”
高强恍然道:“爹爹说的是,如此一来,人人必道蔡京复相不成,心存怨望,挟私报复,且是姻亲为仇,传到官家耳中,蔡家恐难善了。因此爹爹差闻参谋前去下书,便是想给蔡京一个安抚我高家的机会。”却又狐疑道:“只是,爹爹难道便如此肯定,此事必不出于蔡京手笔?否则这一来岂不是纵虎归山?”
高俅笑而不答,依旧回座看书。日头渐渐西沉,高强又是不耐,正要起身时,忽见有人进来报道:“禀太尉,闻参谋赍了名贴回府,道蔡太师、梁相公、蔡学士过府相探太尉。”
第十二卷 燕云中篇 第三五章
蔡京的地位身份,还有辈分都摆在那了,即便是出了这件大事,高俅父子也不得怠慢,接了帖子便即出门降阶相迎。
车驾到处,蔡京由梁士杰扶着下车,高强打眼一看,几日不见,蔡京的精神比前日刚吐血时还是好了一些,只是头上白发更多了些,而且神情惶急,迥非昔日的镇定大度可比,大约是因为今天这桩刺杀案所及了。
高俅率子上前见过了蔡京和梁士杰,却不见亲家公蔡攸踪影,不免动问。蔡京见高俅问起,不禁一阵气促,恨恨地向后一指:“这,这不孝子便在后面车辇中,望太尉许可,连车辇一同抬进府中。”
高强一怔,心说蔡攸见不得人还是怎的?高俅却似对此毫不意外,满面堆欢道:“姻娅乃通家之好,车辇入府也无甚不可。”随即命门下虞候和押局大开中门,将蔡京所指的那座车辇给引了进去。
这一引,拐了几个弯,一直到了高俅的书房外才停下。高俅吩咐余人悉数退出,只留下几个心腹军将,四下巡视完毕了,才上前掀开车帘,望里一张,复笑道:“亲家翁,别来无恙?”
高强大奇,上前也是一张,但见蔡攸趴在车里,身上盖着被子,那样子岂止是无恙?简直就是奄奄一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蔡京手里拉着杖,咬牙道:“多承太尉相容,俾老夫得以剖白己身,实是宽宏过人。自承闻参谋送来贴状,老夫得知大相国寺之变,立时唤来这逆子问讯,不意他凶狡奸猾,初时竟是不认。还是老夫令他手下家将出首,前后始末查的明白,方得情实。委实是这逆子一人所为,几个家将亦是只供驱使,从外地延引些亡命之徒来,惊扰了令郎,老夫教子无方,忧惧难言,只得将其痛责一顿,押来交给太尉发落。”
蔡攸干的?高强听到这个结论,不管是真是假,情理上倒是说的通,似此无谋之举,蔡家上下大概以自己的这位老丈人最有可能作地出来。这么一说,蔡颖倒是被自己冤枉了?却又不然,所谓父子一体,蔡颖虽是女流,一向却都心向外家,她老子作出来的事,算到她头上也不能说是冤枉了。
只是如此一来,自己这婚姻怕是要了帐了吧?休书要怎么写法?
高强在一边低着头不说话。高俅却在那里沉下了脸,掀着车帘向蔡攸道:“亲家翁,你我两家如此亲近。纵有些误会时,但遣一介使节赍书来,小儿纵是不孝忤逆,我自会管教于他,因何要招引亡命,行此下作之事?高俅不明,须得亲家赐教。”
蔡攸也想说话,无奈只一动弹,牵动伤势,只痛的呲牙咧嘴,话也说不齐全,显见这一顿打着实不轻,伤后不得休息,又搬来这里过堂,堂堂枢密直学士总算是尝到了公堂上罪囚的苦楚。
见蔡京气得浑身发抖,梁士杰恐怕牵动了蔡京的病情加重,忙请蔡京到房中暂坐,闻涣章陪着说话,自己拉了高俅父子到了一边。低声道:“这事的起因,适才恩相也问明了,却是蔡大兄不忿恩相不得复起,也不知他如何想法,竟归咎于太尉令郎,高枢密相公。也是他不合听了幕客教唆,说道高枢密之所以摇动今上者,徒以钱庄和应奉局尔。倘若能除去了高枢密,由太尉令媳取得印信,必可攫取此二司,以此事上,亦可得其利益,则蔡大兄虽欲自行登相,也非不可得了……”
话说到这里,高俅已是勃然大怒,道:“焉有是理!焉有是理!我父子之事蔡氏,自谓不为不谨,蔡学士奈何如此苦苦相逼,竟欲置我儿于死地,取而代之?似此可谓人父者乎?”
高强低头不说话,他心里明白,就凭刚才老爹的那种镇定表现,定是已经预见到了这种情况。不管是不是事实,眼下还没有到高家和蔡京的文官集团拆伙的时候,那只会给了其余政敌以可乘之机,并且这种联盟关系随着蔡京的可以预见的淡出,眼下更有加强的必要。这也是蔡京不惜将自己的长子推出来受过的原因所在,牺牲了这一个,倘若能平息高家的怒火,对于他蔡氏的众多门生子弟来说,实在是一笔赚大了的买卖。
在这种大形势下,这次刺杀到底是不是蔡攸主使,有那么重要吗?高俅此时的愤怒,其实也不过是一种姿态,期待着从蔡家那里得到更多的好处而已。
梁士杰自然也是深明个中奥秘之人,他此次伴着蔡京父子一同前来,也正是因为他地位居中,可以比较方便与高家讨价还价。见高俅如此愤激,他也跟着骂了蔡攸两句,打了两下太平拳之后,却道:“太尉明鉴,此事虽是蔡大兄主张,其中涉及太师府与太尉府两家,乃是我朝文武两道之领袖,倘若此事交到开封府,宣诸于众,必定上达天听,到时圣心震动,朝野激荡,蔡家虽是大受牵连,即便太尉府也未必有多少得益处,徒令小人称快而已。”
果然高俅见好就收,沉吟道:“相公如此说,本帅亦是理会得,只是蔡亲家作出这等事,当真人神共愤。若不能明正典刑,就如此轻轻放过,我父子又如何自处?”
梁士杰连连点头,按照他心里的想法,恨不得就这件事把蔡攸这个大麻烦给清了去,大家干净。无奈蔡京来前已经对他说好,无论如何,蔡攸这条命须得保住,有道是虎毒不食子,蔡京这几个儿子虽然不能做到他期望的那样,但蔡京对儿子们还是极力照拂的。
他见高强在一旁站着旁听,只是不说话,便拿他扯开话头:“贤侄,此事你所身受,此时心中汤煮,那也不必说了,如此人伦惨变,谁也经受不住。只是恩相眼见将退,他老人家无负于你高家,对你更是百般提携,终不能忍心叫他老人家老来失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罢?”
高强本来是想这种麻烦事交给老爹搞定最好,既然问到自己头上,只得闷声道:“梁相公,恩相待我不薄,我却无以相报,相公说是如何,那便如何罢了。”
梁士杰眼睛一亮,他可不晓得高强在蔡京复相这件事情上背后搞的鬼,见高强竟如此好说话,正是求之不得,忙道:“贤侄,如今蔡大兄已经被恩相重重责打,恩相有意回杭州将养病情,他老人家的意思,就将蔡大兄外放杭州为官,一是父子朝夕相见,以便蔡大兄奉养恩相,也便于他老人家加以管教。有份犯上的家将凶徒,自然由太尉府交由开封府,以京东强盗遗孽论处……”
他刚说到这里,高强截道:“梁山十万之众新近招安,相公将这件大事落到京东强贼头上。倘若今上兴起大狱来,敢是要逼这些人再度造反不成?万万不可,只说是关外马贼入关行凶罢了,我昔日出使塞外受马贼攻击,此事众所周知,如此说法,可保周全。”
梁士杰本是随口一说,见高强这般周全,也就应承了,又道:“贤侄倡议平燕,此事虽然得今上之心,宰执百官却多有不服,待机而作而已。自今以后,凡我蔡氏门生故旧,恩相俱都要一力抚慰,叫彼等尽力相助贤侄平燕,不出五年,便叫贤侄做到枢密使正位,如何?”
高强撇了撇嘴,心说这还罢了,我一直在这里和蔡京周旋,不就是为了这事?须知大宋文官治国,朝野上下遍布蔡京党羽,眼下高强主力是在军方和应奉局,因此彼此还不冲突,一旦要将朝政重心转到平燕上来,就必须得到各地地方官的支持了,否则若是各地的反对文书雪片一样飞上来,赵佶又是个耳朵根子软的,万一生出芶安之心,那就大事去矣!
农耕时代的政治,就算形式上大一统,实际上也还是无数小团体的整合,国家要想作一件大事,殊为不易,这也是历史上的所谓雄主,身后多半都会留下暴君之名的原因。高强既然没有改天换日的实力和野心,那就得梳理好这上下的关系,要想做到这点,蔡京这一党文官的支持是必不可少的。至于作不作枢密使,高强倒不怎么放在心上,只要平燕之策得到贯彻,赵佶迟早都得给他相应的事权,就算是现在的枢密使职权,高强也多不满意哩!
见他点头认可,高俅也觉得差不多了,便道:“梁相公,看在太师对我高家一向厚待的份上,若是就这么着,也还罢了。只是蔡亲家外放杭州之后,若是仍旧心存怨怼,有意对我父子不利,却又如何?恩相虽云严加管教,终究身后难言罢?”那意思蔡京看样子没几年好活了,他死了谁来保证蔡攸不乱来?
梁士杰沉吟不语,这问题叫他如何回答?高强却道无妨:“泰山为人甚是浅陋,我视之等闲尔,之所以虚与委蛇,不过是看在两家姻亲,恩相与梁相公又对我多所提携的份上。倘若恩相百年之后,泰山又要胡为,我自来制他,只是那时节就顾不得什么手段分寸了。”
梁士杰心说你倒狠的,这是要杀人啊!不过横竖不关他的事,也就轻轻应承了。
他和高俅正要转身,高强眼见不对,忙叫住道:“爹爹,相公,且慢!尚有一事未决!我那娘子,今后当如何处?”
梁士杰作恍然状,诧道:“贤侄,此事不言自明,既然蔡大兄之事已然揭过,两家姻好仍旧如故,还将有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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