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高强一力赞助蔡京复相,他自己也可跟着同享富贵。偏生执迷不悟,估恩不愎,举手之劳也不肯相助,似此为人,怎不叫人齿冷?
高强见她这般,情知说不得,如今还是大宋盛世,要他如何向蔡颖解说让蔡京继续执政的坏处?实则徽宗朝的政局,就是从政和年间蔡京第三次执政开始急转直下,蔡京为了固宠,兴起丰亨豫大之说,又营造宫殿,百般媚上;而徽宗赵佶为了防止蔡京权重,也就不得不汲引近臣为蔡京挚肘,由此王甫、李彦、梁师成等人纷纷用事,终于群丑乱朝,一发不可收拾。而他现在极力阻止蔡京复相,就是希望能由此保持朝中大臣势力的平衡,以便恢复大宋元气。
“罢了!你我歧见太深,无言可解,只得留待时日,为夫去也!”说是这么说,不过若是蔡京从此不出,高强得以从容施展手脚,大宋国祛倘能延续,则蔡京多半还会以本朝名相之姿留存后世,名标青史,又怎见得他会祸乱朝纲?又怎能向蔡颖宣示他今日抉择的正确?
见他起身要离去,蔡颖又急又怒,尖声道:“官人且住!如今家祖不日返京,三度秉政已成定局。家祖命奴家传言于官人,他老人家既往不咎,且愿一力保全官人如今的权位,更容官人尽展胸中大志。家祖以德报怨,似此已是蔑已尽矣,官人还要一意孤行,与家祖别道?”
高强心道原来如此!蔡京这算计的可真是好,情知我得圣眷,这么拼下去只是两败俱伤,他就算能重新秉政,也得倚仗我的钱庄和应奉局来佐他理财,因此走了这条夫人路线,想要重新收拢我。倘若果真能如蔡京所言,我和蔡颖之间没了立场的冲突,自可重修旧好了。
只是,我一切布置,都已如箭在弦,如何可收?况且,要说蔡京能绕过曾经背叛他的人,那真是痴心妄想!自打当日面拒蔡攸插手博览会的要求,本衙内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誓要将蔡京压的永世不能翻身方可,似这样的政坛巨人,惟有如此对待,方为正道。本衙内可不是那等无聊文人,会存什么佞靖之心!
不过,这等言语,自然不能向蔡颖去说,就便说了,也是无益,徒令蔡京更添戒心而已。“颖儿,即便是如今,我心中依然怜你如昔,只是你若不能谨守妇道,如何做得我高强之妻?至于朝政大事,非你深闺妇人所能知者。为夫言止于此,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说罢,高强推门而出,再不回顾,耳听得身后一声怒喝,有什么物事撞在门上,摔的粉碎,静夜中传出甚远。他面上露出苦笑,自知这一遭已经彻底和妻子翻了脸,传到蔡京耳中,也必定大增他的戒惧之心,等到蔡京重新秉政之后,必定会致力于清除自己的势力。而这一场争斗之后,不管自己和蔡京谁胜谁败,自己和蔡颖这一场夫妻,多半也是走到头了。
但,夫妻一场,临到歧路,若是我再用权谋欺诈于你,还算什么大丈夫?这一点坦白,就算是我对你所付出情义的报答吧!况且,面对与蔡京的最后决斗,我也不会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的!”高强口不出言,周遭无人,但心中那一团斗志却熊熊燃烧起来。
果然不出他所料,次日蔡颖的手书一封,就交由其心腹家将送往蔡攸府中。高强虽料到此节,却也不派人去拦截,此时就算瞒了一时,等到蔡京回京,仍旧会从蔡颖口中得知自己的立场,那时反而显得自己下作了。当然,在某些马基雅维里主义者眼中,自己的这种坚持殊为可笑,不过高强却觉得,对于蔡京这样的人,就算要用手段,也须得用阳谋,这等小手段只会授人以柄而已。
政和元年十一月甲辰,蔡京座船抵达汴河码头,万众期盼的蔡元长,终于再次踏上了汴梁的土地。
当天码头上迎者云集,自右相梁士杰以下,蔡京的门生弟子咸往迎接。当蔡京走上船头时,立时引发一阵欢呼,其热烈处虽不能与大军呼喝相比,但对于这些文士来说也是竭尽胸中之气了。
今日之蔡京,鬓角已是半白,一身紫袍玉带,样貌依旧伟岸,那张冠玉一般的白脸上,此时却不见半点得色,询询如温良君子。当有梁士杰和蔡攸登船,搀扶着蔡京走下跳板,众门生子弟一起上前问谒,高强是两府之尊,虽然辈分远在后面,却被推到了前排。
“恩相,孙婿高强叩拜!”大众面前,高强不敢怠慢,依旧大礼参拜。
蔡京停下脚步,也不知他是否已经得到了高强的立场,反正脸上一些儿都看不出来,全是一番慈祥:“强儿,我在杭州,多承你命人奉侍甚谨,有心了!”说着,怀中取出那一副老花单镜片来,笑道:“今番得以修成哲宗实录,说来多亏了你这副眼睛片,否则老夫目昏难视,写字也怕看不清了!”说罢呵呵而笑。
“老蔡啊,你这是在向我示威?须知本衙内送了这玩意给你,就明摆着不怕你,有什么招数尽管放马过来!”高强心里嘀咕,嘴上谦谢加道贺,周围许多人当即跟着大拍马屁,说蔡京老当益壮,文坛政坛上正可纵横驰骋一番。
瞥见蔡京身边,蔡攸望自己的眼光暗藏狠厉之意,面上却满是得意的笑容高强暗暗冷笑:笑吧,你也就笑这么一会了,本衙内为老蔡准备了些什么大礼,明日起一一奉上!
第十二卷 燕云中篇 第二九章
说是进京进呈哲宗实录,当然不是一来就面圣,总得给人休沐的时间。因此蔡京到岸之后,在府中谢过了来迎接的各位门生子弟,便杜门谢客,说是要沐浴歇息,以洗风尘,待觐见之期,除了蔡氏子弟之外,只有梁士杰留了下来。
高强出得蔡府,心中明镜一般:此必是蔡京要求复相,恐怕梁士杰担心分了他的手中权力,因此将梁士杰留下来,以便探讨如何重新分配权力。而蔡京所要提出的解决办法,大约也就是保持现有宰执不动,他以太师身份总领三省了。这一招其实也不新鲜,当日蔡京仿神宗故事,建立都省讲议司,以总揽崇宁新法,这讲议司便是凌驾于三省之上的。后来崇宁新法颁行,这讲议司便废罢了,到了大观年间,蔡京又积功进为太师,总揽大权。
那时的太师只是个虚衔,用以尊显宰相的身份,不过如今蔡京倘若将这个虚名和讲议司的权力结合起来,便又是一番新气象了。这也正是他要借进呈哲宗实录的时机谋求复相的原因所在,象讲议司总领三省这样的机构,若不是打着绍述熙丰法度的旗号,借着神宗时王安石以制置三司条例司的名义总揽朝政的先例,如何能得行?
待回转博览会,石秀携着时迁已经到了。几人见面,寒暄已毕,石秀便道:“衙内,这一路上见的分明,那老儿每日亲手抄写书卷,已然写就一匣,用玉函装好封讫,今日运到府中去了。”
“可曾探明位置?”这哲宗实录既然已经由蔡京亲手誊抄完毕,随时可能进献皇帝。虽说蔡京需要时间来和各方沟通,以便求得最大范围的支持,但朝中半是他的门生,其余又多半都是没多大本事的,因此谅来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时迁道:“衙内放心。小人等已经在蔡府内埋了眼线,见的分明,那玉函是锁在蔡京居处的楼下,周围守卫甚众,却还难不倒小人,今夜管教成功。”
高强点头称善,吩咐将那份萧让和金大坚联手所作的伪书送上来,这是一份题记,写明奉旨编修实录的前因后果,并加以阐述。其实高强就算不看真本,也能猜到一个大概,都是官样文章而已,最多是里面拍下赵佶的马屁,再说些蔡京自己的心迹。
而高强的这份伪书,内容经由许贯忠精心草拟,意思也是一般无二,但着重强调了赵佶上比神宗,而以蔡京自己的语气,自比为王安石,庶几君臣相济,共成绍述熙丰良法大业。从蔡京的角度来说,他原本就是以绍述为旗号来迎合赵佶的,因此这伪书的内容即便是由他自己来看,乍一眼也看不出什么问题来。而王安石也曾遭遇大旱和星变,虽然执拗不去,终究难敌众议,蔡京以此自况,也说的过去。
殊不知,高强对付蔡京的计策步步连环,这伪书看似没有问题,但只是一个引子而已,虽然伪书中写蔡京自比王安石,终究要把他逼上和王安石一样的命运!
看过伪书。又交付许贯忠看毕,反复对照,又问过时迁,道是燕青也首肯了,这才发付时迁依旧收好。那时迁也晓得此事重大,随身带一只木匣,大小恰比那张伪书大一些而已,中间用丝绵和棉布钉好,将伪书紧紧夹住,万无一失。
当晚时迁自去干事,石秀不放心,点了百十个精干的手下在蔡京府外策应,这汴梁市井都是他的天下,外人一点也看不出破绽来。
高强这边却接了宫中梁师成传出的消息,晓得赵佶已经知道蔡京抵京,命他和童贯、杨戬三大铛头准备鹿鸣之宴。高强初始不明这鹿鸣之宴是什么意思,问了许贯忠才晓得,此语出自诗经鹿鸣篇,高强少时读过的曹操短歌行中就曾经引用过,所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是也。
“鹿鸣一乐,乃是君王宴饮之乐,借以调和席间风气,劝导大臣以嘉言说论导上,有激劝大臣尽心辅佐君王之意。今上用鹿鸣宴来为蔡京洗尘,足见颇有重用之意。”
高强点头,心说老蔡果然看的准,张商英一下台,立刻就进呈实录。实际上,当时宰执大臣之中,即便是老臣如何执中、能吏如梁士杰,都不具备蔡京那样“序百官,朝同列”的资历和名望,甚至连张商英都不如。要知道能在大宋十几万文官、上百万文士当中混出名堂来,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当初王安石以神童之姿,数十年不愿为官,又几次上书名动天下,这才博得了士林中的一致嘉赏,而蔡京三朝元老,数度执政,自身又是多才多艺,其威望岂是一般人能比的?后代论及蔡京的时候,多说他奸邪乱政,实际上这种事都是过后方知,而所引述当时那些弹劾他的人,其实大多都是旧党中人,要知道自打神宗朝以来,两党之间攻讦不遗余力,彼此都是把对方骂的奸恶无比,如果都当真的话,两党大臣统统都可以很自觉地将自己的名字从宗谱上抹去,直接不要做人好了。
这也正是张商英下台后,赵佶愿意重新起用蔡京的原因所在,大宋优礼士大夫的国策,以及文官治国的大形势,都要求中枢必须有这样一个掌握大权的文臣领袖,当然在高强看来,这纯粹是无谓之极,有名望、会作文章,就能治国安邦了?更不要说字写的好了!无奈当时就是这样的政治气候,你能奈何?
当晚直到丑时末,石秀和时迁才回来,说起如何避过蔡京府中的耳目,潜入蔡府,寻到玉函,而后小心启封,将那伪书至于书匣底下,书皮之内,而后再封好,其间种种惊险之处,鼓上蚤说的口沫横飞,得意忘形。这也是情报人员和小偷的悲哀之一,往往作了许多大事。却不能向人炫耀,因此时迁现在得志便猖狂,也是情有可原。其实这条计能够成功,还是靠燕青码准了蔡京地脉,晓得他必定要亲手誊抄哲宗实录,向赵佶秀一秀他那手天下独步的书法,这叫做投其所好。但蔡京一路上亲手抄写,这书稿自然不能装订起来。必定是分散的,因为墨汁侵纸,书写时必定要用纸张垫在下面吸干墨迹,这哪里能事先装订?也亏得如此,时迁才能成功,否则人家书都钉好了,你孤零零一张纸塞进去,不被看出破绽来才怪。
见时迁得意,高强也不以为忤,反正他来自现代,基本上也没有什么个人的架子。反而笑道:“时兄弟今番成就大功,本衙内重重有谢,但有所愿无有不从。”
时迁大喜,正要狮子大开口,一眼瞥见石秀在一旁瞪着他,到嘴的话又缩了回去,嗫嚅着说什么为衙内效力份属应当,赴汤蹈火在所不惜。高强看了看石秀,已经知道内里,叹道:“三郎,我知你御下甚严,而时兄弟这等人生性浮跳。也须你弹压方堪大用。不过凡事张弛有道,御下以严,复须用恩,何况时迁兄弟随你我于微时,素常奉事用心,也该与旁人不同才是。”
石秀脸一红,躬身应了,时迁这时却不放大话了,跪下来向高强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道:“衙内,时迁自来是个偷儿,江湖上也只是瞧俺不起,衙内却把俺当人看,时迁说愿为衙内效命,生死不惜,纯是出自真心!”
高强听了,情知是实,这时迁当日甚是可怜,在祝家庄偷了只鸡,上了梁山被晁盖知晓后,当即发怒就要杀头,可见偷儿在江湖好汉心目中地位也是不高。后来时迁盗唐猊甲赚徐宁,火烧翠云楼,干了多少大事,立下多少功劳,结果石碣天文上还是将他列到最后一名,可谓功不酬劳。自己这般待他,也难怪他倾心相附了。
忙伸手拉了起来,吩咐许贯忠取了一升明珠分赏他和石秀二人,也取了许多金银,教石秀打赏有份出力的手下,自来黑道上比白道更直接,都是一事一赏,赏若不继,立时就不给你干了,所谓仗义疏财,倘若不疏财,那还叫什么仗义?这道理高强是从宋江身上学来的,命石秀以之施与江湖,正是无往而不利。
二人谢了恩赏,时迁便出去耍了,石秀却留了下来,向高强道:“衙内,我在蔡府外接应,见他府中进出之人,颇有几个好手,倘若单论个人武力,咱们在京城的人手恐怕还不足,我意当从梁山调些好手来应付。”
高强眉头一皱,心说石秀自己武艺已是不凡,他能说应付不来的,谅来是一等一的好手了,蔡京一个文官大臣,身边哪里来的这等好手?
许贯忠却为他解惑:“衙内,此事也不出奇,自来大臣皆有养士之风,及至元丰朝以后两党相争日烈,彼此排挤不休,一旦政敌远贬,一出都城就会有刺客相随,但到那等无人处下手了结了,外人不知,只道是南方瘴疫,中者即死尔,殊不知南方瘴疫倘若当真如此厉害,当的如何住人?更遑论各地置官署镇守了。”
高强恍然大悟,心说怪道当时人动不动贬到外面就说自己必死无疑,当时还以为水土不服和卫生事业落后,如今看来,还是人祸猛于天灾啊!猛然醒悟,向石秀道:“三郎,你建议调援兵进京,莫非是为了刺杀蔡京之用?”
石秀点头,语调表情一如平时:“正是,衙内今番与蔡京决战,若是得胜,蔡京排挤出京,此老深沉难制,还是杀了以绝后患;若是不幸落败,他必定要百计报复衙内,到那时更只有出此下策,一了百了,至于物议沸腾,那也说不得了,此老当日在光天化日之下以牵机之毒害死张康国,事后又杀了十几个相涉的宦官灭口,几曾有人说过甚来?”
高强看看石秀,心说你倒狠的,每次向我献计,从来没有别样,都是一个字:杀!大概你能如此统御江湖,也是杀字当头,顺你者昌,逆你者亡吧?不过这朝中争斗,可不是砍砍杀杀就能摆平的,那比江湖上要复杂得多了。
欲待谢绝,许贯忠摸着下巴,忽然道:“衙内,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须防那蔡京一旦失利之后,铤而走险!调些好手进京来保护衙内,却也不为多事。”
高强皱眉,他身边一百牙兵,都是百战精兵,为首曹正虽然是弱了些,但用来守卫还不是绰绰有余?就算是有那些奇才异能之人,也有右京可以应付,这么调集人手进京,又是在眼下这敏感时候,莫要激起各方的过度反应才好。
无奈石秀和许贯忠异口同声,又保证此番调人有诸般掩护,包管不惹人注意,高强只得应了,再三叮嘱石秀不得自己号令,万万不可擅自行动,石秀答应了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