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让你放开一切,好好地看我一眼了吗?”
燕青标枪一般笔直的身子突然间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抬了抬手,却不知该做些什么;他的脚步仿佛被凝固了,无法移动分毫;他的眼神与那双凝视着他的美丽眼神紧紧交缠,不能有丝毫变换;甚至连他的心神也被那眼神牢牢吸住了,无复往日的挥洒自如。
“小乙哥,你终于肯这样看着我了吗?就这样抛开一切,你是男人,我是女人;你是个英俊倜傥的男人,我是个花容月貌的女人;你是喜欢我这样花容月貌的女人的英俊倜傥的男人,我是爱慕你这样英俊倜傥的男人的花容月貌的女人。”贾玉莲的话语已经犹如梦呓,双眼迷离的象是看着另一个世界,赤裸的娇躯散发出惊人的美丽光芒,令旁观的高强等人几乎不能直视。——这就是被爱所笼罩的女人所具有的魅力吗?
燕青蓦地大叫一声,倒退了两步,回过头去不敢再看那白玉晶莹的躯体。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象一个险些溺毙的人好不容易浮上了水面,浑身更是大汗淋漓,就象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呵哈……”贾玉莲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她忽然伸手从桌上提起油灯和长烛,将那盏琉璃的油灯用力在肩头敲破,透明中微带金黄色的灯油瞬间流遍全身,从那浑圆的香肩淋落,直下娇挺的玉峰、纤细的蛮腰、丰丽的俏臀,再沿着笔直的长腿滴落到桌面上。
“不好!”几人脑中同时闪过这个念头,高强挺身站起,燕青和许贯忠双双扑上,却已晚了一步,那李固早已吓得缩在楼板上瑟瑟发抖。
“站住!”贾玉莲一声断喝,三人同时立定,眼睁睁地看着她肩头被琉璃碎片划破的伤口开始渗出殷红的血,转眼间沿着油路流到全身,整具曼妙的娇躯在她手中的摇曳烛光下闪动着诡丽妖艳的光彩。
她轻轻一笑,露出半边洁白的贝齿:“小乙哥,我美不美?”
燕青立在当地不敢稍动,额头冷汗涔涔而下,眼前的景象令他的身心都为之夺。
“回答我!”
“……是的,美极了。”
贾玉莲笑了,笑容中带着无比的满足和快意。她将左手伸到口中,一口咬破,然后慢慢地探出去,在燕青的唇上抹了一道嫣红,甚至还探进去游移了片刻。
“小乙哥,来世再见吧!”那闪着诡异光芒的躯体向后倏地退去,右手的蜡烛向头顶一凑,红莲般的火焰瞬间遍布全身,在那张大桌上绽放出最亮的光芒。
这一夜,大名府第一名楼翠云楼横遭祝融之祸,被一把火烧成白地。
是为“火烧翠云楼”
第二卷 河北 第一二章 夜话(一)
夜已深,月色如水,杨柳枝被夏夜的清风吹拂,在池塘的水面上漾起点点波纹,搅的那几块太湖石在水中的倒影也有些朦胧起来。
楼下的喧闹声已渐渐平息了,林冲等人去军营参加东京北京武术交流会后,又被拉去参加东京北京酒量交流会,回来时早已是酩酊大醉不知高低,七八个家人服侍着睡下了。
高强单手持着一杯酒,站在小楼的阑干上,负手遥望远处。翠云楼的大火已不如原先烧得那么旺了,被水浇熄了火焰的瓦砾上窜起股股浓烟,遮蔽了那一方。在那原本的雕梁画栋、现今的断壁残垣边,燕青该还在指挥着卢家的家人,与附近的地保等人灭火吧?只不知此刻他的心里在想着什么呢?
想到贾玉莲投身红莲业火的那一幕,高强的心头犹如被一块巨石压着,沉甸甸地几乎透不过气来。事先如果知道这样的结果,自己还会不会踢出那临门一脚?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却始终都没有一个答案。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高强并不回头:“是贯忠吧?那条狗可安排好了?”
“是,都已安排好了,杨志正看着他。”
高强沉默了一会,又问道:“他所说的事情,是不是确有凭据?”
“……是。从卢府中取出的帐簿和信件,足以证明卢俊义和辽国私下市易,以绢茶换购辽国的盐和马匹,且数量极大,每年均有上百万缗。”许贯忠虽有片刻的沉默,但言语仍是十分坚定沉着。
高强轻吐了一口气,一手轻抚着腰间的宝刀,想起火起之时李固抱着自己的大腿,叫着“衙内饶命,小人知晓一个卢俊义天大的机密”时的情景,不由摇了摇头,倘若没有这一句,自己只怕就要平生第一次开杀戒了吧?
举起手中的酒杯轻啜了一口,高强仰首望着天边的明月,忽地冒出了一句:“贯忠,这人间世上,谁人长生不灭?”
“……衙内,贾玉莲这般死法,是死得其所,请衙内不必耿耿于怀了。”问得突兀,但回答却毫不含糊。
高强旋过身来,双眼瞪视着面前的青年:“小生虽然不学,也知大宋律例,凡妇人与人通奸,与盗亡罪同,只有两年劳役之刑,贾氏罪何至死?”
许贯忠的目光一如往昔,沉静而冰冷:“衙内的意思,莫非是觉得这贾玉莲尚有生趣?如此贯忠倒要请问,若此女不求死而求生,衙内当做何处置?”
高强一窒,这贾玉莲一死,再把翠云楼一把火烧了,对外只说是楼中走水主母不幸身亡,一桩丑事便就此石沉大海,出墙的红杏翻作节妇,确实是最好的结局——对活着的人而言。倘若她不是如此烈性,而是如李固那狗头一般哀告求生,自己多半是一刀了帐,然后便放火烧楼毁尸灭迹,如此既保全了卢俊义的面子,燕青也必感激,又抓了李固的把柄,实为一举数得之计。当时许贯忠不阻止其种种异常举动,只怕也是出于如此的考量。
不过,这只是自己的鬼算盘而已,世人谁不求生,这贾玉莲青春美貌,就算是遇人不淑,为何就能如此决然赴死?
“贯忠,你可知这卢俊义为何冷落发妻?”高强左思右想,看贾氏虽然与家中雇员勾搭成奸,但竟是烈性非常,横看竖看不象是个淫贱的女子,这场风波只怕根子还在这位大名鼎鼎的玉麒麟身上。
身后的许贯忠又是沉默半晌,方才开口道:“衙内,这卢俊义之所以冷落贾氏,起因是七年前的一场比武。”
“哦?比武?”这却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高强听到他沉默不语,一颗心都有些吊吊的,生怕听到诸如断袖分桃之类的调调儿,那就一举毁了心目中两个正面形象了。
“七年前,卢大官人正值新婚燕尔、意气风发之时,家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自称是河北真定府人氏,叫做史文恭,听说卢大官人枪棒工夫驰名河北诸军州,要来切磋一下。”许贯忠不紧不慢地说着,高强却有种在听武侠小说一样的感觉:
“史文恭?就是水浒中担任曾头市教师,一支毒箭射死晁盖,后来被卢俊义和燕青合力擒杀的那位强人?没想到原来是老对头啊,真是冤孽……只是这比武怎会扯上夫妻关系的?”
许贯忠续道:“当日那史文恭言语倒也客气,卢大官人也是好胜,便下场与其较棒,二人你来我往十余个回合难分胜负,那史文恭便行险招,置己身于不顾,一棒贴地而起,直取卢大官人腰腿间。其时卢大官人手中棒已达史文恭头顶,见他为求一胜如此置生死于度外,便手下留情收了力,只是史文恭却收手不及,伤了卢大官人的肾水。”
高强默然无语:这卢俊义也太倒霉了吧,比个武胜负还在其次,伤哪里不好,偏偏伤了……咳咳,那里,难怪贾玉莲闺中寂寞了。
“时人都知卢大官人得胜,坊间赞扬他宅心仁厚,以王道胜敌,那史文恭又是个河北有名的枪棒高手,一时间沸腾了十几路军州,卢大官人就此得了‘河北枪棒第一’的名号,却无人知他受了这样的暗伤。”许贯忠上前两步,走到高强身侧,双手扶着阑干,轻轻喟叹了一声:“那贾氏娘子也就此守了活寡。”
高强也摇了摇头,若单只是不能人道也就罢了,象卢俊义这样的人物自是爱惜羽毛,打死他也不肯说自己无法行那周公之礼,定是胡乱扯些“温柔乡是英雄冢”之类的鬼话来搪塞,自家娘子倘若多问几句,恐怕还要大发雷霆之怒,几番折冲下来,夫妻之间不出问题倒是有问题了。
看那贾氏娘子的模样,恐怕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家的官人为何冷落自己,也难怪她东猜西想,扯到小乙哥身上去了。不过当时燕青与贾氏之间的互动,却又似有些隐情,这却是为何?难道说贾氏真正钟情的竟是小乙哥么?
这个疑问随即得到了正面的回答:“卢大官人自从出了这事,虽隐忍不言,对贾氏娘子也是冷遇,但心中其实愧疚异常。只是他一来面子值钱,二来贾氏娘子德行无亏,因此始终不肯休妻,后来竟命小乙为娘子做伴,指望能稍解她闺中寂寞。”
高强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把阑干一拍,怒道:“荒唐,荒唐!男子汉大丈夫,为人夫不恤其妻,为人主自乱尊卑,卢俊义枉称玉麒麟!倘若真心对自家娘子,就算不能敦伦,只须直言便是,贾氏夫人若能相守,则可厮守;若不能守,则可以无出之罪休妻,何至于闹到这般田地,活活逼死一位佳人?”衙内的心中天平已经完全倒向美女一方了。
许贯忠冷然一笑,月光下更显嘲讽之意:“如他这等英雄豪杰,怎能出这样的丑?就算是温柔美貌的娘子,在卢大官人眼中也只是如同衣服罢了,哪里有多少真心了?”
他深吸了口气,续道:“小乙却是知道卢大官人这暗伤的,起初还只道是大官人无颜以对娇妻,命他去给娘子解闷,便整日挖空心思,找些新鲜的玩意来哄逗贾氏娘子。后来却觉出不对,这贾氏娘子心中苦闷,小乙又是个风流倜傥的人,一来二去竟险些弄出事来,小乙不愿坏了主仆之义,从此便不登内堂门了。贾氏娘子被丈夫冷遇于前,又被小乙拒绝于后,心中便生了自暴自弃的念头,这狗头李固便乘虚而入,坏了她的清白。”
到此高强已经完全无言以应了,卢俊义虽然是大男子主义可恶,在这时代却也寻常,何况他还想着让燕青去哄娘子开怀,也算是稍有良心了;小乙哥顾全主仆之义,美色当前坐怀不乱正是他的一贯作风,这是要举大拇指称赞的;然则一切都是这李固造孽?却又是冤枉了他。
头上朗月,心灯一盏,难道真是天妒红颜?
想那贾氏玉莲,二八韶华时嫁了英雄豪侠的夫婿,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人生道路简直就是玫瑰色的;孰料平地风波陡起,一场比武之后官人性情大变,不但无复初时恩爱,稍后更连见一面也难,寂寞深闺只有夤夜清风造访,独自怎生得黑!
好不容易,她的生活又出现了亮色,一个英俊风流的小伙子闯进了她的生活,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浅唱低吟,三不五时地变出些新花样来哄自己开心,日子好象又变得好过了,新的一天重新让人充满期待。只要看着他在面前,看他说话时牵动的嘴角,看他举动时带起的风声,看他微笑时温柔的眼神,时间仿佛就在这一刻凝固。
然而,这样的快乐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那个人在那个夜,轻轻挥开了自己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的微笑再也不为自己而发,他的歌谣再也不为自己而唱,他混迹于市井勾栏,人都唤他作“浪子燕青”!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天啊,你为什么能这样对我?
就让这猪狗不如的东西尽情的玷污我吧!
就让那世俗的目光无情地鄙视我吧!
就让我在这灰暗的俗世中彻底的埋葬吧!
——小乙哥,能在你的注视下走完这苦涩的人生,让红莲业火焚尽我这肮脏的躯体,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幸福啊……
第二卷 河北 第一三章 夜话(二)
看高强那把阑干拍遍的样子,许贯忠不禁有些好笑:“衙内,竟如此怜惜那贾氏娘子么?”
高强正在那里慨叹,被他这一问,倒有些讪讪起来:“呃,这个,倒也不是,只是此事说来实在蹊跷,一个大美人生生就被逼得香消玉陨,那个……”不过究竟慨叹什么,他也实在不甚了了,若说是为了这时代女性地位而感叹吧,倒也说不上来——倘若这贾氏娘子恐龙一只,衙内多半就没这么感慨了。
“对了,那卢俊义的隐疾如此机密,贯忠你是如何得知的?”高强忽地想起这问题来。
许贯忠一笑:“这却还是托了贾氏娘子的福了。我那燕青兄弟当日格于主仆之义,力拒了贾氏,其实心中却非无感,此后留连瓦舍勾栏,也多半是为了排遣心中苦涩之意,他这‘浪子’的名号便是那时得的。”
“哦?竟有此事?”国人的好奇心在这风流韵事上为最盛,不管是跨越多少时空都不稍减,高强听到燕青这等人物的风流外表下另有隐情,就好象得知了某人气偶像原来早就有了女友一般,立刻便大为关心起来。
许贯忠看他这样子心中有点好笑,原本绷着的脸也松缓了一些:“我与燕青兄弟情同手足,知他秉性纯良,虽然外表是个风流人物,内在却甚是拘谨。他自小被卢大官人收养,对主人家忠心不二,主人娘子在他心中自然是仙妃般的人物,二人那一段日子朝夕相处,谈笑欢然,小乙的心绪却渐渐起了变化,若不是那一夜贾氏娘子向他表白,小乙只怕一辈子也不会知道自己竟然对主母心存意念。”
“……”惊天秘闻,惊天秘闻!高强就象是打听到了最隐秘的八卦新闻一样,眉毛都要飞起来似的:接下来的事情用脚指头也能想到了,燕青发觉自己爱上不该爱的人,心中苦闷难以排遣,便流连勾栏借以麻醉自己,企图将这段感情埋葬。哪知这情感之事不是想压就能压住的,相反越是回避就越滋长的快,尤其是还是这样禁忌的情感。小乙哥在纵情声色之际,心头漾起的恐怕都是苦涩自嘲之意吧?
嘿嘿,有一天,当你发觉自己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这段感情才是最要命的——是这么说的吗?
“然则燕小乙将李固那狗头与主母有奸情一事瞒住卢大官人,怕也有对主母愧疚之意在内吧?”高强立马展开联想了。
许贯忠斜视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道:“这却不得而知了。只是那夜小乙知晓了李固与主母之事后,提了一坛酒来找我,一句话都不说便喝了个烂醉,稀里糊涂地将这番秘事都说了出来,我才得以知晓。次日他却连自己说过什么忘的一干二净了,我也从未提起此事,只怕小乙到今日还以为此乃不传之秘了。”
高强见许贯忠这样神情,情知是不会有什么八卦新闻听了,不禁有些失望,旋即又省起:“贯忠,你不会是专门给我解释贾氏娘子的秘密情事来的吧?”看你许贯忠一表人才,燕青又是你的生死知交,恐怕不是这么无聊的人。
许贯忠微微一笑:“敢问衙内,今日去卢大官人家中取了这些帐簿信笺来,将欲何为?”
“呃……”高强略一踌躇,便笑道:“实不相瞒,小生颇有些雄心壮志,这卢大官人家产丰厚,倒是值得用上一用。”他来了这北宋这些时,说话也学会了装腔作势,实际就是要恃此要挟,勒索钱财而已。
许贯忠又是一笑:“敢问衙内,这卢大官人走私盐马一事,可当真当得把柄么?”
高强闻言一愕:“贯忠此话怎讲?本朝厉行禁榷盐茶之法,卢俊义从辽国走私贩盐,又以茶输出,数额如此之大,这还不够罪名么?若是送官办理,只怕要办他个倾家荡产、发配二千里也非难事了。”
哪知许贯忠微微摇头道:“非也,衙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北地盐价较低,民间走私早已蔚然成风,如仁宋朝时张方平学士所言‘未榷而河北盗贩不已,若榷则盐贵,契丹之盐益售,是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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