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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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事起()
寒冬的空气里泛着浓雾,梆子打过五声响后,院子里渐渐有了响动,片刻后,只听“吱呀”一声响动,靠着外墙朝南角落里的一间房门打开,从里头出来个梳着双丫髻的女童,身形消瘦,瞧着□□岁的光景,一身土黄色的衣衫衬着女童,更添几许木讷憨实。
沉香端着铜盆,小心翼翼的跨过门槛儿,一步步沉稳的走到院子里水井边儿上,将盆里用过的脏水倒在水井左边儿的一处淹池里,然后回到井边儿,掂起地上的木桶,探身丢入井中,撸起衣袖握着辘轳的手柄,一圈一圈的绕着,提上盛满水的木桶,将铜盆刷洗干净,又转身从屋内提了个木桶出来,倒了大半桶,这才一手提着木桶,一手掂着铜盆,往屋里走去。
厨房里陈氏惦着长勺,搅着汤锅,抬眼看了眼拎着水桶的沉香,立时将手中物件儿搁下,快步走上前去,一把将水桶抢过来,一边儿口中不住抱怨道:
“你这丫头,早跟你说过,提水拎柴的活计你别沾手,这不是你该干的。瞧瞧,好容易养出四两肉来,又让你做活做没了。以后记住了,咱家不用你干重活儿,有你哥哥呢!你只管绣个花儿什么的,先把身子养好再说。”
说着陈氏看着低着头的沉香,恨铁不成钢的叹了一声,手指重重抬起却又轻轻点在沉香的额头上,带着斥责的话语里满满都是疼惜,
“都说了不用起这么早的,也不用你干什么,你就好好养着,想玩什么跟你哥哥说,让他到外边儿给你买,想吃什么也跟他说,你只管歇着,记住了没有?”
沉香仰起脸看了眼面容白皙容貌透着一股子清秀的陈氏,愣愣的点了点头,“我记住了,娘。”
说罢又立马垂下脑袋,闷不吭声的绕过陈氏,走到灶台边儿上,蹲下身子,顺手拿起一边儿堆得跟小山似的干柴,从灶火里丢了一根,然后认真的盯着火势,瞧着火候不对,就再丢进去一根。自个儿忙活的不亦乐乎,全然把陈氏刚才的嘱咐抛到脑后。
陈氏就那么转过身子来看着,瞧着越发木讷寡言的闺女,沉沉的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脸上神情变了又变,心里越发恼恨吓得她闺女大病了一场的李桂花。
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往□□岁的小丫头被窝里丢蛇,这事儿干的——真是黑了心肝儿的毒妇。
怪道国公夫人看不上她,这样品行有亏的丫头可不就该把世子给带坏了。到底国公夫人眼明心亮、英明神武,点了她家的沉……嗯,该叫侍书了,点了她大闺女给世子爷做通房大丫头,这是她们家的福分。
这福分,可不就是天生的,李桂花她可没这样的福气——
想到这儿,陈氏咬着牙一脸恨恨,这选谁不选谁的,是国公夫人定下的,又不是她们家阻了她的富贵路。可这黑心肝儿的丫头,竟然因着嫉恨侍书得了差遣,又没胆子为难泼辣的侍书,竟捡了软柿子捏,抓了蛇悄悄丢到侍书她妹子的被窝里,可把小丫头吓破了胆,险些背过气去,差点儿命都没了。
最后,虽说沉香一条小命救了回来,可这孩子好似又傻了几分,干什么都愣愣的……可那害了人的罪魁祸首只降了等做了洒扫丫头,陈氏怜惜的看着后脑勺朝着她蹲在地上的沉香,心里头一股子郁气,心里头的不平憋的她都快要炸开了。
还不是仗着她老子娘是国公夫人身边儿得力的婆子,竟这般那她闺女的命不当回事儿,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这口气迟早要提她闺女出个够。
恨恨的锤了捶胸口,陈氏深吸口气,再缓缓吐出来,觉得不那么憋闷了,身形微动,打算上前拉起闺女,叫她歇着去,别再累坏了。
可刚走了两步,手臂被一阵大力拉扯,陈氏反应不及,已让人拉扯到了门外头。陈氏扭头瞪眼,看清抓着自己的人,面色一松,随即又狠狠瞪了一眼,使劲儿自个儿手臂扯回来,叉着腰,指着对面那人问道:
“你拉我干甚?不会好好说话?”
身形魁梧的汉子,搓着手陪着笑,声音压得低低的,“会,会,我就是想跟你说,闺女她要是想做点儿活,你就让她做吧!整日里闷在屋里,没病也得闷出病来。”
说着,秦忠探着脑袋往屋里瞧了眼,只瞅见一对包头的小红绳压在黑鸦鸦的头发上,小小的脑袋晃来晃去的,看的壮硕结实的汉子心里头甜滋滋的,想起闺女日前受的罪,甜中便又泛起丝丝酸涩,口中不由得长“叹”一声。
陈氏冷“哼”了一声,抬手狠狠往秦忠腰上掐了一把,口中不依,道:
“现在知道心疼自己闺女了,先前你干嘛去了,沉香被李家那狠毒丫头吓的发了高热,烧了一天一夜,我吓的连眼都不敢眨,生怕有个闪失。幸好这丫头命大,熬了下来,可如今你瞧瞧,你瞧瞧……”
陈氏重重的点着屋里头,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却还记得压低声音道:
“沉香本就是个少言寡语的,原先好歹还会笑闹几声,可如今,竟跟个木头娃娃一般,若是不问她,她能一整日闷着一句话都不说。她这般性子,咱们倒没什么,自己闺女养着就是,可,可她这样子,若是到了年岁,进到国公府内宅,定要被人啃得连骨头都不剩的。”
秦忠满脸的阴沉,思及李家诸人,眼中飞快闪过一丝恨意,语气里隐隐带着一丝怒意,
“你放心,我都记着呢,咱闺女受的罪,我全都记得清清楚楚。你且等着,早晚有一日,咱们为闺女报了这仇。”
李家蹦跶的欢,不就是仗着李家那婆娘在国公夫人眼前的脸面?可国公夫人一病五六年的身子……说句不敬的话,又能指靠多久?
再者,他是外院的大管事,直接听命于国公爷,李家再怎么蹦跶也不该在他秦忠家里装爷,这害女之仇,是结定了……
他只看着将来便是。
心中思绪飞转,说罢秦忠转头看着屋内长叹口气,再抬眼看着陈氏,斟酌着说道:
“李家的事儿暂且记上一笔,这个不急。倒是侍书的差事,我想着……还是推了的好。”
陈氏一听,顿时惊讶的张大嘴巴,眼睛一下子瞪起来,想要说些什么。
秦忠一抬手,止住陈氏的话,自顾自急忙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觉得这是好事儿,咱们家侍——沉水丫头将来富贵少不了。可是,这事儿,其实没你想象中那么好,你也是常在内宅走动的人,见得也不少,这后院里有妻妾相合、一团和气的没头,你好好想想,去世子那儿,现下看着是挺好,可若是将来世子娶妻,到那时候,咱们沉水……还能落得好么?你仔细想想!”
陈氏皱起的眉头一挑一挑的,越是听着神色越是不好。脸上再无一丝先前的欢喜,
秦忠眼看陈氏这是听进去了,连忙加把火道:
“后院里这事儿,唉——到时候,姨娘什么的说的好听,实则不过还是个奴才,若是不得宠的,连个体面的下人都比不得。咱们沉水又是个爆竹似的性子,她是能受气的人么?咱家闺女虽比不上府里的姑娘,可好歹也是咱们夫妻捧在手心长大的不是,就算是到后院当差,凭着我和咱们大儿的面子,干的也是体面的活计儿,除了那几个不长眼的,也没谁敢故意寻刺儿的。唉……你说,咱们鲜花儿一般的闺女,我一想到日后闺女被上头的正妻磋磨,心里头就难受的紧。那,那是主子,闺女受了委屈,咱们也不敢、不能怎样的。你说,唉——一这得多心疼啊!”
秦忠一声接着一声的“唉”声叹气,只叹的陈氏眉头越蹙越紧,最后险些打了结,心里也拧成一团,难受的说不出。
他们夫妻俩都不是舍了闺女博富贵的人,陈氏想的更是简单,只想着闺女日后有好日子,呼奴唤婢,主子一样的日子不就是顶顶好的日子么!可听男人这么一说,哎——可不就是,这当姨娘的,终归不是什么正道。她好好的闺女,若是日后被不知从哪里来的大妇欺负,这可比挖了她的心肝儿还疼呢!
嗯!不成,绝对不成!她养大的闺女可不是给人糟践的。当姨娘——可不就是给人糟践的么?
这绝对不行!
陈氏死命的摇着脑袋,扯着秦忠的手臂,使劲儿摇晃,嘴里一个劲儿的道:
“不成,不成,咱们沉水不去当什么狗屁通房丫头了,不去了,不去了。谁爱去谁去,反正咱们沉水不能去,当家的,你赶紧想法子,推了这差事吧,啊——咱们不去争那份要命的富贵,回头咱给沉水挑个老实的,能好好过日子的,当人正妻总好过给人做小。哎——对了,咱大儿整日跟在国公爷身边儿,他肯定知道,那些个亲卫里头有哪个好的,咱们好好给沉水说门亲事,不去后院跟一群女人争,我可舍不得的。先前是我糊涂了,当家的,你可得赶紧想法子,不然咱们沉水一辈子就得毁了。”
第2章 沉水姐姐()
这就对了!秦忠心里头道了声好,他早在知道这消息时候,便叫人传话给大闺女,只让她借口家中定下亲事,推了那要命的差事。只是如今,这消息还未曾传出,他自来知晓自家婆娘,是以才拿话噎她一噎,如今心愿达成,秦忠面上不显,可话却一点儿不慢,
“你放心,放心,我你还不了解么!这事儿算不得什么大事,交给我就好,咱闺女不会去世子院子里的,你瞧着好了。”
见男人一脸自信,仿若胸有成竹,陈氏脸上疑惑渐渐褪去,重重的点了点头,面上渐渐露出笑意,对自己男人,她自是深信不疑。
这厢夫妻俩低声阵阵,屋里头正蹲在灶火旁的沉香,却是愣愣的看着撩起的火势,呆了好一会后,徒然伸出瘦小的手掌,往脚下的柴火上轻轻一掰,放在手心慢慢合上,五指微捻,然后再慢慢张开。
望着手心一团粉末,沉香眼睛瞪得险些突出来,一脸的不可置信。怔了片刻,她忽的一动,急忙探出脑袋往窗户外头一瞧,见爹娘没往这边儿瞧,心底顿时一松,连忙把手心里东西往灶火里一扔,两手拍了拍,见没什么痕迹了,这才长长的呼了口气,面上又恢复呆滞的表情,一动不动。
沉香看着灶里一跳一跳的火苗,眼睛渐渐迷茫。
她是真的回来了,一身怪力也回来了。
现在,姐姐没嫁人,大哥也没死,她也没有被拐子拐走,而后冒险逃走,毁了容貌,被个老乞丐捡起,跟着他走遍大江南北,深山里头吃苦,却有家不能回。
想着,沉香忍不住摸了摸脸,触手光滑细嫩,跟被火灼烧过得凹凸不平的感觉完全不同,她不用担心爹娘不认她,也不用担心一身怪力被人叫怪物,沉香呆滞的脸上徒然露出一抹笑容,嘴角越咧越大,越咧越大,嘿嘿——真好,真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好呢!
英国公府邸南侧,一条窄窄的通道,穿过角门,直直便通到家里奴仆居住的院落。沉香笑盈盈的递给守门婆子五文钱的荷包,得来婆子殷勤的开了门,
“侍书姑娘,您这是回家呢!哎呦,几日不见,姑娘越发水灵了,若是在外头瞧见,婆子还以为是哪家的姑娘呢?”
院子守门的看着不显,实则最是灵通不过,内院一点儿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们。如今看着眼前姑娘,自然知道人家立马身份就不一样了呢,不赶着巴结巴结怎么行?
沉水拿帕子掩着嘴呵呵笑了两声,一脚跨过门槛,一边儿回头跟婆子笑的爽朗,
“妈妈可别夸我,再夸我就得飘天上了呢!您还是叫我沉水吧!太太给了恩典,准我还叫原来名儿。”
婆子一愣,“那,那……”
沉水眼珠子一转,登时明白,面上口齿清晰的回道:
“太太金口玉言,自然是有位侍书姑娘的,好叫妈妈知晓,正是太太身前的鸳鸯姐姐,昨儿被太太赐了名儿侍书,赶着天黑传膳功夫,到世子院子里去了,领的一等大丫头的份例,掌管世子院中事宜。妈妈可不敢叫错了,叫侍书姐姐知道,定然不依的。”
婆子连连点头,这是提点她的意思!她心里明镜一般,自然领这份儿情。瞧着沉水已迈步出门,婆子疾走一步,跨到门边儿,高了声音笑呵呵道:
“多谢沉水姑娘,姑娘尽管多家去一会儿,今儿正巧我值夜,晚个一时半刻的不打紧,姑娘叫一声,婆子给姑娘开门就是。”
这是有来有往呢!沉水莞尔一笑,顿下步子,回首挥了挥帕子,扬声清脆道:
“哎,谢谢妈妈,妈妈留步,我这就走了。”
说罢,看着角门关上,沉水垂眸一笑,随即紧了紧手臂上挎着的包袱,脚下生风一般的往自家院子走去。
沉香看着绣篮子里头的针线,眼里直发怔。
她得多久没动针线了,当然,给破衣裳上缝补丁的不算。
上辈子,出门看灯被人拐走,她凭着蛮力放一把火偷跑出去,晕倒后被老乞丐捡了去,就一直当男孩儿养着。
老乞丐天南海北的跑,上山下水,除了吃饭睡觉,剩下的活儿都归她干。
尤其,她一身怪力被老乞丐察觉后,更是变本加厉。时不时的要个蛇羹解馋,或是逮个熊瞎子蒸熊掌……哎!
想着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沉香咽了口口水,神色中多了几分怀念和向往。
要说起来,那时虽穿的人憎狗嫌的,烧伤后的脸也叫人却步,可吃食上那可真是没的说,也不知道老乞丐哪里来的这许多道道儿。
虽然只是动嘴说说,一干粗活杂活还是得她干,可到嘴的东西总归不少就是了。
只看在高乞丐带着她尝遍天下美味儿的份上,沉香就觉得,哪怕一路上老乞丐耍懒,多叫她背着,她也还是觉得那老头儿其实对她挺好的。
毕竟,不是谁都能对着她那时的那张丑脸,还能吃的喷香喷香儿的。
额……好吧,扯远了。
还是说这绣花儿吧!唉——若是上辈子她会绣个花儿什么的,就能时不时卖点儿钱,也不用搁街边儿碎大石瞧着别人丢铜板给她们买路上干粮了。
还是得学,得好好学啊!
沉香深吸口气,重又捏起绣花针儿,挑了块儿缝了一半儿的荷包,垂眸凝神,认认真真的穿针引钱开来。
晕黄的日光从老旧的绢纸窗户上透进来,翻滚的颗粒上下翻飞,绕着炕上小小一团的姑娘,轻快的舞动着。一侧阳光正好打在沉香脸颊上,脸上细细软软的绒毛清晰可见,又透着一股子青涩。
沉水推门进来,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听到推门声,沉香停了手中动作,抬头望去,呆呆的脸上顿时一片惊喜,
“姐姐,你回来啦!”
说着,将手中绣篮子往边上一放,撑着炕蹭蹭的溜下地,忙跑着上前接过沉水手中包袱,拉着她坐下,又忙不颠儿的团团忙着倒水,弄了湿毛巾给沉水净面,又给倒了热茶,试了试温度,觉得不烫了,才递给沉水。
“姐姐,你喝茶。”
沉水一脸惊奇的看着妹妹一番动作,眼里诧异简直满的都快要溢出来。她这妹妹原是个闷性子,她不过月余不曾着家,怎么瞧着像换了个人一般,伶俐不说且颇有章法……
怀着满心思量,沉水低头抿了口茶。抬首时恰好对上沉香一双亮晶晶的眼眸,瞪的溜圆,里头满是见到亲人的喜悦,一眨一眨的跟老太太身边儿养的那只猫眼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