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面?”他的眸子猛地转了赤色,伸手一把将我从地上拎起来,“你还在乎朕的颜面吗?私下和他相见,你便是在告诉朕,当日你同朕所说的全都是谎言,是不是?”
话已至此,我早就没了退路。
双眸一阖,我苦涩道:“是。”
我对他说的那些话本来就是假的,不过是借了今日的机会告诉了他实话罢了。只是说不清为何,在承认的刹那,心口似有破碎的声音,仿佛只有我是残忍的,一次次践踏殷圣钧的心。
他的力气大得像是要将我的胳膊生生地折断,我痛得眼泪都快要掉出来了,忽而瞧见他眼底闪过的一丝阴鸷,随即又闻得他道:“给朕搜!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朕找出来!”
“是!”侍卫们应声开始闯入各个房间。
我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眼看着两个侍卫推开薛玉宁的房间进去,我只觉得双腿一软,害怕地回眸看着殷圣钧,哀求他道:“皇上,你放过他吧!只要你肯放过他,我愿意做任何事情!求求你!”
“任何事?”他的目光森冷,嘴角衔一抹冷艳的笑,“也包括替他去死?”
死吗?
我微微一愣,随即狠狠地点头:“我愿意!”
他的脸色越发难看:“你竟这样爱他!”
我从来就不曾爱过薛玉宁,从小到大,他一直如我的亲哥哥一样陪在我的身边,我敬重他,也如爱自己的哥哥一样爱他。倘若这个世上还能有一个人值得我以命相抵的,那一定是薛玉宁。
这一条命,是为当年我父皇犯下的错赎罪的。
所以,我愿意!
那一瞬间的释然,仿佛连面前男子震怒的脸色也不再那样可怕了,我只知道五年来,我终于有一件事可以做得真正顺应自己的心。
他的大手突然掐住了我的脖子,却是那个时候,身后传来侍卫的声音:“皇上,房间里有密道!”
殷圣钧的眸子猛地一缩,目光朝我身后看去,我听到有脚步声上前,接着侍卫又道:“追吗?”
“追!”他说得毫不犹豫。
我颤抖地看着他,他已松开掐住我的手,箍住我的腕口便将我往外拉去。他走得极快,我根本就跟不上,他干脆一手将我拦腰抱起,大步流星地走出去。
我整颗心都吊在那儿,仅剩的一点意志全都在祈祷薛玉宁可以平安。被殷圣钧带出去的一刹那,我似乎隐约瞧见降香红着眼睛跑过来的样子,我恍恍惚惚的,就感觉整个人被丢上马背,随后他跃上来,马鞭一扬,身下的马匹便快速奔跑起来。
没有回宫,也没有回相府,我不知道他这是要去哪里。
仿佛是过了很长的时间,只觉得眼前片片葱郁迅速地往后退去。
再后来,身后似乎另有马蹄声追上来,我茫然回头看一眼,竟是沈又宸!
殷圣钧却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策马径直出了城门,守卫们遥遥见一队人马出去,谁也不敢上前来拦着。
又行一段路,终是瞧见林子深处的信号弹。
我本能地捂着胸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烟雾飘曳的地方,那便是密道的出口吗?那玉宁哥哥和东子呢,他们现在跑远了吗?还不会已经被抓住了?
玉宁哥哥还病着,他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泪水打湿了脸庞,我颤抖地握住殷圣钧的手,问他:“皇上说的话还算吗?”
风在耳边呼呼的大,也不知他是没听见我的话还是故意不理我,我等了很久也没听见他说一句话。地道出口已密匝匝地围着很多侍卫,我是被殷圣钧拽下马背去的,众人见他过去,忙朝他行礼。
他径直开口问:“人呢?”
为首一个侍卫道:“回皇上,人……还没找到。”
殷圣钧的脸色一变,沈又宸已上前道:“那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分头去找!”
侍卫们应了声忙散开了。
而我终于长长松了口气,只要不在宝春堂被找到便好,殷圣钧以为是南宫翌,那么他们便永远也找不到薛玉宁。那些侍卫们即便迎面撞见了薛玉宁也不会认得的。
握着拳的手不自觉地颤抖着,我悄然抬头看了看天空,一定是六姐在天之灵在保护玉宁哥哥,一定是的。
心防一松,我缓缓瘫软在地上。
隽冷空气中泛着尘土的味道,我倚靠在树干上,目光迷离地看着四周越来越远的侍卫们突然笑了笑。
“笑什么?”冷不丁的话语传来,我吃惊地抬头,这才发现殷圣钧竟直直地看着我。我忙低下头去,今日的事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说,所以最好还是不要多说话,免得把这趟水越搅越浑。
他却抬步朝我走来,在我面前半蹲下,眸华如鹰般犀利:“在庆幸你在乎的那个人终能逃过一劫?”
我微微吃惊,他继续道:“索性朕的禁卫军一个也不认识他,你是这样想的吧?”
不认识……怎会不认识?当日南宫翌住行宫的时候很多禁卫军都认得他!那殷圣钧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我不可置信地撑大了眼睛看着他。
他冷哂一笑,墨色瞳眸深深锁住我的眼睛,话语森然道:“你真当朕相信那一个是南宫翌吗?”
什么?
刹那间,我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的话。
直到看清他嘴角的笑,我才猛地回过神来。
听他的话,分明是知道住在宝春堂厢房里的人是薛玉宁。
可是,这怎么可能!
我从未在他面前提过玉宁哥哥,他又是怎么知道是他,他又是怎么认识的他!
自父皇下旨要将六姐嫁给殷圣钧开始不过短短数月东陵便亡了,在这中间六姐没见过殷圣钧,玉宁哥哥更不可能会见过他,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不可能的,他一定在吓唬我,想让我自乱阵脚罢了!
我努力深吸一口气,扶着树干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我下意识地藏于身后,对上他的眼睛道:“皇上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他看我的眼睛里分明是无边无际的失望,仿佛已看穿我所有的谎言,可我却依然不敢相信,宁愿相信他不过是在虚张声势。
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截树枝,我见他转身在地上比划着什么,片刻,他才又朝我看来,用树枝指指地上示意我看过去。
我伸长了脖子望去,他哪里是在比划什么,冬日里寸草不生的土地上,竟是被粗略地勾勒出了一张男人的脸。
虽是草草作画,可我一眼便认出了这人是东子!
“要不要朕找人画上千百张画像,让他在西楚寸步难行?”他的话语淡漠,却让我整个人如坠冰窖,寒意自四肢不断地蔓延……
至此,先前种种自欺欺人都由不得我不信了,殷圣钧是真的知道那一个是薛玉宁,他竟还能凭空画出东子的画像,他何时见过东子?究竟是什么时候?
我一时间心乱如麻,先前斩钉截铁的志气一下子全没了。
殷圣钧随意将树枝丢在一侧,他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要起身,我急得一把攥住了他的衣袖,颤抖着问他:“皇上是怎么知道的?”
他的目光睨看了一眼我的手,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沉沉道:“看来果真是最在乎的人,是以怎么忘也忘不掉么?”
我蹙眉摇头,他的话我怎么一句话都听不懂?
他又转过身,大掌包裹住我的手,俊颜上带着一抹哀伤:“就算你帮着四弟对付朕,朕也能不计较。朕等了你五年了,五年还不够吗?可为什么你的心里只有他!从前任何事都想着先找他,现在却豁出命也要保他周全!商枝,你告诉朕,是否在你的心里,从来就没有一丁点在意过朕,一丁点也没有吗?”
他忽而空出两只手紧紧握住我的肩膀,迫使我直视着他的眼睛。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什么从前,什么现在……
此刻我只在乎薛玉宁的安危。
“若找到了他,皇上会怎么办?”
那墨色瞳眸蓦地一紧,冰冷话语道出:“杀了他!”
狠戾决绝的话语回荡在耳边,我的意识也似乎渐渐模糊起来了,手和脚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拔下了簪子握在手里,缥缈道:“我愿意替他去死,我愿意的,是你答应我的……”
浑浑噩噩举起了簪子,殷圣钧的眼底越发震惊,却是这个时候,一声“皇上”隔空传来,紧接着,一道身影飞速过来,我尚未来得及回神,只觉得整个人被狠狠地撞了出去,右肩重重地撞在身后粗壮的树干上。
我似乎见那抹明黄色的影骤然朝我靠近……
……
东陵国,天成二十三年(1167年),衡州。
眼前那抹娇俏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口,男子却拉着马缰绳愣愣地站着,忘了回身离开。
——你的仇家若是太过分你懒得招架你就去邺都找我,我的名字你是知道的。
——保护你啊,我有德阳公主撑腰嘛!再说,到时给你找份差事一定没问题的!邺都空缺多了去了,所以你一定要来找我啊!
伊人已不在,声音却还在他的耳畔回荡,他低头看朝掌心中她入内说塞给他的银子看了一眼,嘴角不自觉地牵出一抹笑意。
他没有骗她,从来没有人说过要保护他。母妃去的早,他便只能把自己变强,变强,不断地变强,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自己保护自己。
可那小丫头居然大言不惭说要他去找她,还帮他找份差事……想着想着,他又忍不住笑起来。一侧,马蹄声由远及近,男子不觉抬眸望去,来人一身布衣,头上戴着斗笠,近了,才见来人自马背上下来,径直过来,斗笠微掀,露出沈又宸的脸。他低声道:“殿下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男子略微蹙眉,又是朝面前是北山书院看了看,这才拉着马缰绳转身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二人遂又上马,一前一后进了客栈。
将房门一关,喧闹的声音瞬间被摒弃在外头,沈又宸这才转身摘下了斗笠。抬头时,见面前之人也已取下面具,露出高华尊秀的脸来。
沈又宸忍不住上前道:“殿下猜的不错,眼下东陵内忧外患不断,时局已有动荡。”
殷圣钧的眼底未见意外,东陵皇帝这样急着要将德阳公主嫁给他,他一早便觉得事情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故此才乔装打扮暗中调查,看来东陵老头果真是想借联姻欲求西楚相助。
“呵。”他笑一笑一掀衣袍坐下了。
沈又宸见他泰然模样心中更为不解,蹙眉道:“在邺都郊外时殿下便示意我和您分开走,到底路上那小丫头是谁?”
殷圣钧修长的手指一下又一下敲打在桌子边沿,他眉宇间的笑意却更深了:“还能有谁?东陵皇帝想要许配给我的那位。”
沈又宸大吃一惊:“您说德阳公主?怎么会……她不是应该在东陵皇宫的吗?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殷圣钧的眸华一抬,笑看着沈又宸道:“小丫头说不想嫁给我,正是来衡州搬救兵的。”
沈又宸的脸色立马就黑了,半晌,才叹息道:“怪不得一路上我看殿下对她那般纵容,不过德阳公主如此不懂事,殿下竟也不生气吗?”
谁知那一个却朗声笑出来,一手的指腹不自觉地触及怀中的银子,面露笑容道:“她还小,我只当她童言无忌。”
沈又宸先前还担忧,此刻见他这样的神色,到底也松了口气,笑问他:“这么说来,殿下是愿意娶她的?”
殷圣钧脸上的笑容不败,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只意味深长地道:“倒是不同于寻常的宫闺女子。”
他这样说,那大抵便是不反对这桩婚事了,看来皇上的担忧是没必要了。既如此,沈又宸便又道:“那殿下也该起程去邺都了,迎亲的人该到了,殿下若是迟迟不去也说不过去啊。”
殷圣钧的眉梢轻佻,却是道:“先不急,等明日再说。”
沈又宸疑惑道:“为何还要等到明日?”
殷圣钧挂着笑意道:“德阳公主都在衡州,我又急什么。”
说到此处,沈又宸才又想起这件事来,眼看着面前之人这样神采奕奕,沈又宸思来想去,还是打算问个究竟:“殿下说那小丫头是德阳公主,可确定?”
殷圣钧低低“唔”了一声,深邃眼眸闪着盈盈光亮,道:“宫女哪会那样细皮嫩肉,说起德阳公主的婚事她便激动得跟说自己似的。来的路上我还看到了东陵禁卫军朝衡州方向而来。还有薛玉宁的那个侍从,他差点叫她公主,虽后来机智地改成了公孙姑娘,可我却更肯定了,是她没错。”
沈又宸听着有道理,跟着点头道:“说的也是,薛玉宁乃德阳公主的表哥,公主来找……他……”沈又宸突然想起了什么,面露难色地看向殷圣钧。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位德阳公主和她那薛家表哥关系匪浅,难道这个殿下也不计较?依他对殿下的了解,他可不像这么大方的人。
殷圣钧自是知道沈又宸在别扭什么,手指敲打的频率徐徐地慢了,他的话语也沉下去:“如今东陵是个什么形势她看不清楚,你我总比她看得清。想来最清楚的也莫过于东陵的皇上,他再疼爱女儿,这一刻也该褪去父女情怀,剩下的,只有君臣了。”
沈又宸震惊看着他,脱口道:“殿下是说……”
殷圣钧的面色又冷几分:“薛玉宁本身没有错,只是这个现实容不下他了。”
“东陵皇上要杀他?”殷圣钧未说出的半句话,沈又宸到底是说了出来。
那一个忽而站起身,推开了窗户望着外头斜阳下一片宁和,微阖上双眸道:“不过是迟早的事。”
所以,对于那个将来很快就会消失在这个世上的人,哪怕德阳再依赖他又如何,他殷圣钧完全无需担忧这样的对手。
而既然那一个已是他未过门的王妃,那么无论到哪里,他都会护得她周全。
“今晚亥时……”他低声喃喃地说着。
希望她能来找他。
他伸手抚上窗棂,燥热的天气不知为何却叫他感觉出了一抹凉意。
看来这东陵真的是不太平了。
沈又宸不知何时走在他的身后,低声道:“既然殿下今夜要留下,那就先休息片刻吧,我在外头守着。”
殷圣钧点点头没有拒绝,这段时间几乎都是露宿,又要看着那个丫头,他难免睡得少,往床上斜斜一靠睡意便上来了。
初夜十分,隐约听得外头有杂乱的说话声,接着,房门被推开,殷圣钧霍地睁开了眼睛从床上坐起来。
沈又宸的脸色尤其的难看,上前来便开口道:“殿下,外头有人在说北山书院着火了!”
“你说什么?”殷圣钧几乎想也没想便朝门外冲去,沈又宸紧跟着上前,听他问,“现下什么时辰了?”
沈又宸忙答:“不过申时一刻。”
殷圣钧紧抿着唇没有说话,下了楼直奔马厩,将自己的马匹牵出来便上马。沈又宸拦住他道:“殿下不能去,眼下北山书院是东陵的敏感之地,你也说他们皇上对薛玉宁的态度,你怎么能……殿下,殿下!”
沈又宸的话未完,便见眼前之人不顾一切策马狂奔而去,还不忘留下一句话道:“去替我守住城门!”
客栈离开北山书院并不远,骑马只需一刻钟的时间,殷圣钧却是一时一刻也等不及。他的长眉紧蹙,怎么会这样?即便东陵皇帝要对付薛玉宁,又何必火烧书院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是不是中途发生了什么是他不知道的?那她呢?商枝呢?
双腿用力夹紧马腹,良驹如离弦的箭在暮色中飞奔。
他必须马上赶过去看看,留下沈又宸守住城门便能知道她对否依旧还在衡州。
未及北山书院门口,遥遥便瞧见黑夜里火光冲天的样子,哀嚎声、呼救声从四处传来。殷圣钧利索地跃下马背便冲进去,出来的匆忙他此刻未戴面具,这里到底是东陵的地盘,恐引起两国不睦,他只得撕破了衣袂蒙住了自己的脸,也幸好今日这里走水,进出的人都捂着口鼻,他这个样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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