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抑的情感如洪水决堤般爆发,秦堪露出罕见的狂暴之色,忽然伸手狠狠甩了她一记耳光,啪的一声脆响在营帐内久久回荡。
揪住她的衣襟将她整个人提起来,秦堪嘶声咆哮:“唐子禾,你为什么要造反!为什么不肯安安分分当你的神医!为什么学不会贤良淑德安静的待字闺中!为什么我偏偏会认识你!为什么……”
两片冰冷的唇瓣忽然印上秦堪的嘴唇,秦堪睁大眼睛看着泪流满面的唐子禾,冰凉的嘴唇尝到了泪水的咸苦和鲜血的腥涩,一如他和她坎坷的缘分。
一吻封缄,爱仍飘摇。
直到唇瓣离开秦堪的嘴唇,秦堪仍如梦中般缥缈,唐子禾却失声痛哭。
“没有那么多的为什么,秦堪,我自出生便注定要制造乱世,我这一生身不由己,小时候被白莲教选为红阳女,因为我有红阳女的命格,跟随长老学医术学治病,因为要掩饰身份,长大后开天津香堂,因为这是教中大业,逃出天津后原以为从此可以自由一生无所牵绊,却被城外的伏击逼得我不得不为死去的弟兄报仇……从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做这些,更没人问过我喜欢做什么,更没人在我软弱无依的时候问我一声‘累不累,苦不苦’……秦堪,你问那么多为什么,怎么不问问老天爷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看着痛哭的唐子禾,秦堪亦心痛如刀绞。
伸手为她拭去嘴角刚刚被扇出的血迹,秦堪沉痛道:“事到如今,唐子禾,我救不了你了,无数人看到你在城头被俘,我无法徇私,对不起……”
唐子禾凄然笑道:“不指望你救我,我不怕死,关在营帐这两天我只有些遗憾,如果能多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做一些赎罪的事情该多好,我欠这个世上三千多条性命,这笔债我背得好累……”
眼中露出回忆的甜笑,唐子禾的声音遥如天涯,不可捉摸:“……我还想去看看天津,看看那熟悉的街头,或许如今已经不熟悉了吧,可我仍记得有个男人在那座贫瘠的城池里对我许下承诺,一掷千金算什么,快意恩仇算什么,世上哪个男人会为女人许下繁荣一座城池的誓言?这才是我心中的伟丈夫,真英雄……我还想看看天津衙门后院的那株腊梅,那株腊梅见证过我们相聚,也见证过我们分离,如今正是飞雪漫天之时,那株腊梅一定开得非常娇艳……”
秦堪鼻头一酸,长叹不语。
是非难辩,对错难分,然而他和她之间的这段情愫却是明明白白的。
唐子禾痴痴地盯着他,泪如雨下。
“秦堪,下一世我会做一个只伴青灯古佛的比丘尼,来赎还我今世的罪孽,你若无意,不要再来惹我尘封的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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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二章 隐而不发
相见却如诀别,争如不见。
伤心悲情已不重要,得失取舍更是无谓,唐子禾脸上带着泪痕,语气却无比平静地述说着身后事。
秦堪不知此刻她的心中有何感想,他自己却是百感交集。
无法指责面前这个女人,因为秦堪自己也不知道谁对谁错,他和她仿佛被命运推向了敌对,连挣扎都无济于事。
“秦堪,我被押解京师后,朝廷会判我怎样的死罪?”唐子禾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
秦堪面颊微微抽搐一下,叹道:“按大明律,造反首逆该当凌迟……”
“凌迟?”唐子禾笑了笑:“像刘瑾那样,对吗?”
“对。”
唐子禾看着他:“你把我从城头救下,难道为了让我遭更大的罪?城破之时为何不干脆给我一个痛快?你这是慈悲还是残忍?”
秦堪犹豫了一下,道:“回京后我会向陛下求情,改凌迟为饮鸩自尽,想必陛下会给我这个面子的。”
唐子禾凄然一笑:“多谢你,我不怕苦痛,但凌迟之刑要脱光受刑人的衣服,在大庭广众之下施刑,这个我受不了,我的身子是冰清玉洁的,不是任何人想看就看。……受刑那天可以换衣裳吗?我想换一套干净的绿色钗裙,虽然我知道终究要化作一捧黄土,但我还是想干干净净的走……”
秦堪鼻头一酸,点头道:“可以。你有任何要求我都答应你。”
唐子禾垂头叹息:“你是个好男人,可惜我无福……”
秦堪苦笑道:“我们相识恰到错处,早一点或晚一点都对,偏偏老天安排我们在最错误的时间相遇,唐子禾,对不起,我不能放你,你是陛下指定要诛除的钦犯,我虽位高爵显,但我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
“我懂的。朝堂风诡云谲。皇帝都无法掌控,何况是你……”
秦堪忍住心酸道:“除了不能放你,我可以满足你一切要求,吃的喝的穿的。我甚至可以想办法延长你受刑的日期。让你好好享受一下人间繁华。了无遗憾的上路。”
唐子禾垂头静静道:“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还债……这辈子的债不还完,我死不瞑目。秦堪。你知道吗,其实我有机会赢你的,许泰兵围霸州的时候,我便预料到他会失败,甚至还预料到朝廷派来的下一位主将一定是你,我想过派人去京师散布谣言,说你在天津剿白莲教时与白莲教红阳女有私情,故而因私废公,红阳女及三千属下逃出了六卫大军的包围……”
“我本来就是红阳女,散播谣言时我可以制造很多证据,那时京师庙堂市井传遍,纵然明廷皇帝毫无保留信任你,相信内阁和朝中诸臣也绝不会信任你,许泰兵败后他们绝不会将十万大军交到一个与白莲教逆首眉来眼去的人手里,他们冒不起这个险,只能另遣主将,不谦虚的说,这世上只有你才能打败我,别的主将若兵围霸州,我有七成把握将其击溃,一来一往间,北直隶,河南,山东义军已势壮,燎原之火无可扑灭,我唐子禾并不是没有机会试问鼎重几何……”
随着唐子禾娓娓述说,秦堪脸色渐渐苍白如纸,浑身剧烈颤了几下。
若唐子禾真走了这步棋,胜负确实未知,他比唐子禾更清楚自己在朝堂中的处境,刘瑾死后他独得朱厚照的信任,许多朝臣已将他视为继刘瑾之后的第二号佞臣,一直在想办法拿他的把柄,若京师传出他与白莲教有染的谣言,虎视眈眈的朝臣怎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且不说能不能将他治罪,有了这个嫌疑,至少领兵平叛已绝对不可能了,大臣们冒不起这个险,如唐子禾所言,朝廷派了别人为主将,一则对她不了解,二则唐子禾没了顾忌,放开手脚尽施机谋之下,孰胜孰负还真不好说。
秦堪此刻冷汗潸潸,这女人太厉害了,谁能想到早在许泰攻打霸州之时她便已埋下了针对他的杀招。
“我领兵出征霸州之时,京师风平浪静,你为何没用此计?”秦堪的声音忽然变得嘶哑难听。
唐子禾眼泪又簌簌而落。
“我狠不下心,秦堪,我做不到伤害你的任何事情,你有远大的志向,你欲改变这个世道,这些年你已走得很艰难很辛苦,我不能再给你制造任何麻烦,朝堂行走如履薄冰,也许我这一计会彻底把你毁了……”
仿佛有一柄大锤狠狠撞击着秦堪的心房,这一刹秦堪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色彩,只有唐子禾那张哀怨悲伤的脸,在瞳孔中无限放大。
营帐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秦堪发现自己好不容易变得冷硬的心被一股暖流悄悄融化。
…………
唐子禾一直垂着头,不知怎地,忽然噗嗤一笑,抬起头看着秦堪时,凄苦欲绝的俏脸赫然换上一副娇艳的笑容,笑容里带着几分妩媚,戏谑,和无法掩饰的深情。
“对我心软了?实在想不通啊,你这样的好人在尔虞我诈的朝堂里是怎样活下来的,而且活得有滋有味儿,我都替你着急。”
秦堪被她骤变的表情惊愕许久,然后才揉着鼻子苦笑道:“既像圣女又像妖女,我越来越不懂,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唐子禾嫣然笑道:“闭上眼睛想我的样子,我在你心里是什么样子,我就是什么样子。”
与她一席谈话,秦堪此刻心乱如麻,只想避开她好好冷静一下。
就在他准备跨出营帐时,唐子禾忽然叫住了他。
“秦堪,我想还债,这句话是真的。”
秦堪一楞,定定注视她许久,发现她黑亮的美眸里升出一种诡异的妖艳。
秦堪似有所觉,一言不发地走出了营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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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帅帐,秦堪眉头一直皱着,神情复杂无比。
丁顺进帅帐禀事,朝廷收复霸州,安民告示已满城张贴,随军文吏写好了报捷奏疏直送京师,接下来便是等待新的霸州知府上任。
大乱之后必有大治,秦堪领北直隶督抚,目前首要做的便是安抚霸州民心,出**免赋税,免徭役,废马政,赈流民等一系列政策,眼下京营大军一万人进驻霸州城内提防反贼余孽滋事,而丁顺和五百少年兵则为督察队亦跟随入城,但凡发现京营将士有扰民,虐民,滥杀及抢掠等行为,一律军法严办。
丁顺禀完事后,秦堪却迟迟没有反应,丁顺等了半晌,小心地道:“侯爷……侯爷!”
“嗯?什么?”秦堪回神。
丁顺苦着脸道:“侯爷,属下不会又要从头到尾再禀一遍吧?”
“哦,这个不用,本侯听进去了……丁顺,你去打听一件事。”
“侯爷尽管吩咐。”
秦堪朝帅帐门口看了看,虽然知道军中帅帐是戒备森严所在,任何人未经允许擅闯皆会被当场格杀,但他仍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
“你去查一下军中哪个将领干过很多坏事,就是坏到头顶长疮脚底流脓那种,外表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样子,其实内心里绝非善类……”
秦堪说着忽然住口,用极其不善的目光盯着丁顺:“你用这种眼神看我做什么?你在想什么?”
丁顺立马道:“苗逵,侯爷,您说的人可不就是苗逵吗?”
一脚将丁顺踹了个趔趄,秦堪怒道:“公报私仇这么明显,当本侯是瞎子吗?换一个!”
“侯爷,这样的人可不少,如今军中但凡千户以上的将领,谁手底下没干过几件伤天害理的事?吃空饷,喝兵血,欺负老百姓……前日霸州城破,京营左哨军参将何松趁乱冲进城里,发现一名女子尚有姿色,领着几名亲兵将女子劫掠到暗巷里轮流糟蹋,属下领着督战队赶到时他们事情都快干完了,目前何松正关在营帐里,他知道侯爷您铁面无私,于是派了好几拨亲兵赶去京师托门路疏通呢……”
“左哨军参将……”秦堪沉吟许久,嘴角一勾,道:“官儿不大也不小,就他了。”
“侯爷找这个坏种是为了……”
秦堪冷冷道:“告诉何松,本侯给他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予他五百人,将钦犯逆首唐子禾押解京师,若有丝毫纰漏,两罪并罚,人头落地!”
丁顺大吃一惊,怔怔看着秦堪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
丁顺能跟在秦堪身边这几年,被秦堪引为心腹亲信,他自然不是蠢人,蠢人是没办法在秦侯爷身边待这么久的。
沉默片刻,丁顺若有深意道:“侯爷,不如再令何松立下军令状,若有纰漏承担全责,另外再派一位跟何松素来不合的将领为副,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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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三章 飘然远去
不得不说,有丁顺这样的手下实在是一件省心省力的事,很多时候秦堪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丁顺便明白他的意图,并且坚决贯彻到底。
比如现在,秦堪知道丁顺懂了他的意思,于是不遗余力不辨黑白是非把这件事补充得更完美。
丁顺说完后仍旧老老实实垂手站在秦堪面前,一贯的恭敬态度,一贯的谄媚笑容,两颗大黄板牙改革开放似的完美暴露出来,标准的卑鄙小人的样子,静静等待秦堪的夸奖。
秦堪不负所望,狠狠的夸奖了他。
“……将来我若寿终正寝,一定盛情邀请你殉葬,你知道得太多了。”
…………
何松押解唐子禾上路了,上路时喜滋滋的,以为自己运气好,犯了军法侯爷居然放了他一马,将押解钦犯这么轻松的事交给他,几乎等于饶了他在霸州犯下的大罪。
他没想到的是,这次他走进的是鬼门关。
大营辕门前,唐子禾戴着重镣站在木笼囚车里,神情木然,眼神冰冷,目光掠过秦堪那张熟悉的脸才微微有了一丝温情。
何松领着五百军士如临大敌围在囚车四周,见秦堪出来相送,何松不由受宠若惊,抱拳躬身道:“怎敢劳侯爷相送,折煞末将了,末将一定办好差事将功赎罪……”
秦堪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斜睨着何松的目光充满了鄙夷,如同看着死人一般。
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的东西。你算哪根葱值得本侯出来送你?
丁顺嘿嘿一笑,将何松拉得远远的,囚车周围只剩秦堪和唐子禾。
囚车前,秦堪和唐子禾四目相对,良久无言。
“你……路上保重。”秦堪神色复杂地叹道。
唐子禾幽幽地看着他,低声道:“你也保重,秦堪,谢谢你给我一个还债的机会……”
秦堪冷冷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唐子禾哀怨道:“我这一走,不知有没有相见之日,你……有话对我说吗?”
秦堪沉默许久。索然一叹:“送你四个字吧。‘好自为之’。”
“明廷只要有你,气数百年内不会尽,我做什么都是徒劳无功,我不会再做那种蠢事了……”
深深注视着他。唐子禾似乎想把他的样子永远刻在心上。眉眼。发梢,鼻梁,嘴唇……
“秦堪。当初天津衙门的那株腊梅树下,我若愿为你留下,你敢娶我这个反贼头子吗?”
秦堪笑了:“我做事只凭本心,不分正邪善恶,只要我想,我就敢。”
唐子禾笑中带泪:“如果当初我能勇敢问出这句话,何至有今日……”
深深看了她一眼,秦堪不着痕迹地走近囚车,将一样物事塞进唐子禾手中,唐子禾垂头一看,竟是一颗晶莹剔透的上好东珠,市价大约近千两银子。
唐子禾心头一暖,握紧了手心的东珠。
秦堪退后两步,硬起心肠一挥手,扬声道:“上路了!”
左哨军参将何松急忙走过来,朝秦堪躬神一礼,然后下令启程。
囚车载着唐子禾远去,木笼里袅娜的身影在晨曦朝霞里渐行渐远。
转过身,丁顺恭敬站在秦堪身后。
二人目光对视,丁顺抿了抿唇,无声地向秦堪抱拳,回了大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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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里,秦堪在部署剿灭刑老虎,齐彦名,杨虎,张茂等反军头目。
相比剿灭唐子禾的艰难,刑老虎等人无疑轻松许多。他们毕竟都是霸州响马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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