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堪微微吃惊,他知道哈达,但他一直以为只有藏族人才有这种东西,没想到蒙古人也有。
随军的文吏大约瞧见钦差大人吃惊的样子有辱大明国体,于是上前轻声为秦堪解释,秦堪这才知道,原来哈达不是藏族的特产。它其实原产于中原内地,大概在远古大禹时期便有了,本名叫“玉帛”,没错,就是化干戈为玉帛的那个“玉帛”。
后来元朝建立,忽必烈称帝,封了一位名叫“八思巴”的西藏萨迦法王为元朝第一代国师,随着藏蒙汉一统,藏传佛教盛行于世,于是中原寓意为“天下诸侯相互礼敬对方为兄长。各部族一家亲”的玉帛,也被藏人传到了西藏,最后随着佛教也传入了蒙古草原。
前世曾经去西藏拉萨旅游过,秦堪自然清楚哈达的意义,见花当恭敬垂首。双手捧上哈达,分明是对上敬赠的礼节,秦堪这才微微一笑,坦然以大明钦差的身份接受了哈达。
仪仗离朵颜部落驻地一里左右扎营住下,秦堪下了马,整衣裳,正纱帽,最后请出临行前朱厚照亲笔写的圣旨,朝花当笑道:“本官这次带来了大明皇帝的旨意。请花当可汗引路,本官去你部落里宣旨。”
花当目光一闪,笑道:“不知尊贵的钦差大人带多少人进我朵颜部落?花当可吩咐族人准备好香甜的奶茶和美味的全羊,用来招待远到而来的客人们。”
秦堪哈哈一笑,道:“本官只带两个人。不跟花当可汗客气,我一定好好品尝一下草原的美酒和羊肉,这才不虚此行。”
花当呆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这位钦差胆子如此大。竟只带两个人入营,这家伙……是不是把明廷和朵颜之间的关系想象得太美好了?
怔忪片刻,花当躬身抚胸,这次他的腰弯得更低,更具诚意了。
“尊贵的钦差大人,你的信任是回馈朵颜最好的礼物。朵颜喜欢心胸比天空更辽阔的真勇士,花当保证,您将受到朵颜的最高款待。”
…………
…………
秦堪很快见识到何谓“最高款待”。
和花当一起并肩前行入营时,数十名蒙古汉子手忙脚乱地从营门处往外铺上猩红色的地毯,地毯笔直延伸,一直伸到秦堪脚下。
秦堪心中一动,这块临时铺出来的长达一里的地毯多少能说明一些问题。
花当对明廷确实有很深的怨气,看来原本也没打算铺地毯欢迎钦差,但秦堪只带两个人入营的勇气多少令花当感到有些敬佩,这才临时命人铺了地毯,说到底,这块地毯跟大明朝廷没什么关系,纯粹是花当对秦堪个人的一种礼敬。
当下秦堪也不忸怩客气,左脚一抬,坦然地踏上了这块特意为他而铺的地毯。
低沉的长牛角呜咽般回荡在空荡辽阔的草原上,地毯两边分别站了一排穿着各色盛装长袍的精壮蒙古汉子,秦堪每经过一人,便有人垂头躬身,右手抚左胸行礼。
秦堪感到很满足,他很喜欢这种被人捧在手心的享受,就像,优乐美奶茶……
相比秦堪的从容不迫,跟着他入营的丁顺却颇为惶然。
找了个花当指挥别人搬祭品的空档,丁顺终于忍不住凑到秦堪耳边轻声道:“大人不可行此险着啊,花当素来对朝廷心怀怨恚,你只带我和叶近泉二人入朵颜营地实在太危险了,万一花大当家的突然翻脸,我和叶近泉恐怕无法周全大人……”
秦堪缓缓摇头:“蒙古人以好客为礼,纵对朝廷有天大的仇恨,此刻我在他营中为客,他便绝不会动我一根汗毛,若我不敢入他营地,只在外面扎营,说不定反而会引来杀身之祸……”
说着秦堪忽然一呆:“你刚才叫他什么?”
丁顺恬着脸笑道:“花,花大当家……咳,大人,这朵颜部落兵不兵,民不民,一帮粗鄙汉子上了马是战士,下了马是牧民,闲着没事还顺便干几件抢掠夺财的买卖,跟占山为王的匪类有何区别?这家伙的老爹有自知之明,给他取个名字叫花当,其实不就是花大当家的简称嘛……”
秦堪眼皮猛跳几下。
失算了,把丁顺这家伙带进朵颜的营地简直是个祸患……
丁顺嘿嘿干笑几声,顺着秦堪失神的目光瞧去,见他盯着营房空地上摆放祭品的木盘,丁顺立马脖子一缩不敢出声了。相随日久,丁顺已深知老上司的为人。他知道,此刻秦堪一定很想把他烤熟了摆到祭品盘上……
不知过了多久,秦堪悠悠开口:“丁顺啊……”
“在。”
“你给我死死记住了,以后称呼花大当家的,还是用简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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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历史上朵颜时而归顺明廷,时而归顺鞑靼瓦剌,政治态度左右摇摆不定,对大明朝廷自称“最忠诚的奴仆”,对鞑靼瓦剌也自称“最忠心的鹰犬”,但不知朵颜的历代首领有着怎样厚度的脸皮。坚持认为自己是正宗原汁原味的蒙古人,从不屈服,从不反叛,坚贞不屈得一塌糊涂……
朵颜部落的礼节也是纯正的蒙古礼节。
客人入营,花当首先祭天地鬼神。不像大明大户人家祭奠时能摆出三牲六畜,蒙古人的祭品不多,只有牛和羊两样,一只烤好的整羊抬出来,花当亲自抄刀,羊肉被分为均等整齐的九块,第一块肉被抛向蒙古包顶上,名为祭天,第二块被抛入炉火里。名为祭地,后面还有供佛,祭鬼,祭山,祭水等等。
蒙古人敬奉的神灵很多。也不知是不是生搬硬凑,凑到最后连死了两百多年的成吉思汗也分了一块,凑了个八发的吉利数字,最后第九块才轮到分给活人。也就是大明的钦差大人。
秦堪被花当一系列祭奠各种神灵的动作弄得眼花缭乱,忽然深深觉得当一个蒙古人好累,不但好累,而且好浪费……
事还没完,接下来的程序充分考验了两个民族的融合性。
这几天没日没夜的赶路,终于在清晨赶到大宁,秦堪等人早已饥肠辘辘,好不容易等到花当做完所有的祭奠程序,第九块羊肉终于用在给人充饥的正常用途上,看着花当亲自端给秦堪的木盘,盘中一大块烤得金黄滴油的羊肉,肉旁摆着一柄精致小巧,刀柄上镶满了名贵宝石的匕首,为了显示主人没有恶意,刀柄方向正对秦堪,刀尖朝着花当摆放。
秦堪接刀的动作很缓慢,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眼睛还死死盯着花当的脸色。
因为不懂,才必须小心,有时候一个动作不对都有可能造成误会,甚至引发一场局部战争。
幸好,接刀的动作是正确的,看着秦堪接过刀,花当的目光颇为满意,秦堪也悄然松了口气。
这样的场合,他真不想动刀子,可惜蒙古人不习惯用筷子……
正当秦堪举刀准备朝面前烤好的羊肉下手时,谁知花当又捧出一碗马奶酒唱了起来,载歌载舞,声情并茂,秦堪举刀的动作不由一滞,于是放下刀,耐着性子保持微笑听花当唱蒙古传统的迎客歌,敬酒歌。
歌词自然是听不懂的,不过秦堪的表情很到位,微笑一直没停过,尽管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脸色却没有丝毫不耐。
全国各民族如何团结奔小康?
很简单,别人唱歌的时候你最好耐心听着,这不是前世的卡拉ok,他唱歌的时候你不能自顾自的喝酒吃东西甚至玩骰子,毕竟大家不是太熟,这样做很容易引发流血事件……
花当的歌确实唱得不错,嗓音低沉沙哑,颇具磁性,唱了大约一柱香时辰,这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双手将马奶酒往秦堪面前一捧,躬身笑道:“尊贵的远客,这是我们蒙古最烈最美味的马奶酒,我们叫它‘忽迷思’,它是伟大的忽必烈大汗的国师八思巴结合蒙古和汉人的酿酒方法所创,献给来自汉人国度的皇帝钦差再合适不过……”
秦堪心中暗叹,也不知这酒宴什么时候才能开始,那个两百多年前的国师八思巴委实有些不务正业,哈达也掺和,酿酒也掺和……
双手接过酒碗,秦堪刚堆起笑脸,花当又唱上了,这首大抵应是主人对客人的劝酒歌之类的。
肚子咕噜一叫,秦堪目光闪过一丝不满。
趁着花当唱跳俱作的空档,秦堪扭过头问身后站着的丁顺。
“知道那个八思巴葬哪里么?”
“不知道。”
“回头叫锦衣卫密探找找,什么事都喜欢掺和,他墓里的殉葬品一定很值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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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颜花当的迎客酒宴持续了一整天,秦堪总算见识到蒙古人待客是怎样的热情了,令人发指。
一整天下来,东西没吃几口,酒被灌了个稀里糊涂,不喝还不行,客人不喝得酩酊大醉就是对主人极大的侮辱,于是秦堪只好装作轰然醉倒。
休息没多久已是夕阳西下,花当再次恭请秦堪参加特意为他举办的草原篝火大会,吃好喝好,不醉不归……
秦堪面色终于发苦,再也装不出笑脸了。
生命除了吃吃喝喝,还有更重要的事。
一整天的相处,秦堪发现花当仍对他抱有相当大的戒心甚至敌意,席间除了唱歌就是喝酒,只字不提正事,仿佛完全忘记李杲杀朵颜三百勇士这档子事,也仿佛完全不知秦堪此次来朵颜部落的目的。
花当这种故意回避的态度令秦堪颇为忧心,而且他感觉自从入朵颜营地以来,总有一双陌生阴毒的眼睛在某个角落悄悄注视着他,花当的回避态度似乎也是因为这双眼睛的主人。
篝火晚会很热闹,朵颜部落男女老少载歌载舞,唱唱跳跳闹成一团,丧心病狂般的热情令秦堪实在无法消受,于是再次装作酒力不支离开了那一团团红得刺眼的篝火,独自找了个黑暗的角落盘腿坐在草地上。
漫无边际的草原上仰望夜空繁星,仿佛离天很近,近到触手可及,此情此景应是心中最宁静的时刻,然而不论呼出几口胸中浊气,秦堪仍感到一口闷气郁结于心,无法消散。
辽东,边镇,朵颜……李杲和花当的面孔一张张闪过脑海,近在眉睫的危险,盛世表象下的远虑,一瞬间纷纷浮上心头。
秦堪长长叹了口气,他头一次感到大明沉疴之重,若想改变它,个人的力量实在太渺小了,走到今日这地步,他有一种深深的心力交瘁的感觉。
身后黑暗的角落里忽然传来噗嗤一笑,银铃般的娇笑声像晨风,吹散了夜色里的阴霾。
“你们汉人的大官儿是不是都喜欢在黑夜里叹气?叹完了气是不是要开始作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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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说说最近每天只有一更的原因吧,月初发现有了心动过速的毛病,没过几天胸口疼痛,每呼吸一次都彷佛被针扎了似的,到医院检查后确诊得了结核性胸膜炎,一大串名词我也不大懂,反正医生说如果再发展下去就是肺结核了。
医生说必须住院,但我不能断更,钱交了,床位一直空着,每天去医院打四五个小时的点滴,回家迷迷糊糊睡一觉起床码字,病痛折磨,精力极差,一天一更已是极限。
各位多体谅,码字四年,收获稿费的同时,身体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一个星期后点滴打完,接下来便是按时吃药,那时再恢复每天两更。(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六章 假手试探
秦堪对这笑声并不陌生。
辽阳城外,她一人敢拦住钦差的官驾,气势逼人地质问朝廷的天理公道,那身大红色的衣裳给秦堪的印象很深。
秦堪扭过头,远处的篝火投射来的昏暗火光里,塔娜那双比星辰更亮丽的眸子正饶有兴致地盯着他。
今晚的塔娜穿着传统的蒙古女子服饰,淡蓝色的小夹袄上绣满了精致的金色花边,一头瀑布般的黑发编成十几条小辫子垂耷在高耸的胸口,脸上甚至扑了几许淡淡的腮红,比辽阳城外的她看起来愈发明艳动人,充满了异族风韵。
秦堪淡淡笑道:“原来是塔娜姑娘,姑娘没去参加篝火晚会么?”
塔娜撇了撇嘴,大咧咧地坐到秦堪身边,随手扯了一根草茎含在嘴里,道:“你们汉人客气的时候真虚伪,一口一个姑娘,就不能直接叫我的名字塔娜吗?我们朵颜部落里的年轻勇士谁若敢当着我的面叫我姑娘,我非一鞭子抽过去不可。”
秦堪笑了,这蛮婆子脾气挺爆,跟杜嫣不一样,杜嫣的爆脾气有时候只是一种惺惺作态,像乌龟的壳,刺猬的刺,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本能,而这位塔娜的爆脾气,……就是实实在在的爆脾气,没有理由,纯粹是草原上的娱乐活动太少,闲的。
“你若敢抽朝廷钦差,恐怕你爹不会太赞同,就算我不是钦差,此刻我也是你们朵颜的客人,蒙古人没有打客人的传统吧?”
塔娜瞪了他一眼,接着又爽朗地笑开了:“好吧,你不仅是客人。也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世上谁都可以对你动手,唯独塔娜永远不会,我的命是你救的。”
秦堪叹道:“相信我,我没那么欠抽,这世上想对我动手的人委实不多……”
塔娜注视着他,目光充满了疑惑:“喂,大官儿,你是怎么知道李杲会派人半途杀我的?”
“一点点推理,一点点猜想。再加一点点运气,**不离十就这么猜中了。”
塔娜不满道:“我这条命难道是你碰巧猜中才救下的吗?”
秦堪叹道:“塔娜,别怪我说话直接,你的命不是我的命,而且我们不太熟。猜中固佳,猜不中亦无所失,当时你在辽阳城外惹怒了李杲便应该清楚结果的。”
“救我的人是你派去的,你的人杀了李杲的人,我很不明白,你们不都是明廷的大官儿么?为何对我这个异族女子一个要杀,一个却要救?你这么做是不是得罪了李杲?”
秦堪颇感欣慰,这姑娘没蠢到一无是处的地步。
“不错,我得罪了李杲。”秦堪坦然道:“不妨明白告诉你。我这次来辽东,是奉了大明皇帝的密旨,彻查李杲杀朵颜三百余人冒功一事……”
塔娜一怔,接着两眼浮上惊喜之色:“你们明廷终究是讲道理的,明廷的大官儿也有好人。”
“我们明廷一直讲道理。只不过来到辽东之后我才发觉,李杲的势力如此之大,几乎可算是只手遮天,我要处置他须大费周章。如今彻查一事已陷僵局……”
塔娜急道:“那怎么办?”
秦堪正色道:“打不过他我当然要跑,所以我打算抚慰朵颜之后便直赴山海关,入关回京。”
塔娜呆住了,接着俏脸气得通红:“你,你这明廷的狗官,皇帝要你彻查朵颜受害一事,而你打不过就跑,你便是这么给皇帝办事的么?”
秦堪喃喃叹道:“刚才还说我是明廷里的好人,现在立马又骂我是狗官……番邦女人也是女人,女人都一个样,翻脸比翻书还快。”
塔娜怒道:“朵颜蒙受如此大的冤屈,你是唯一能为朵颜讨个公道的人,怎地如此没用,打不过他便半途而废么?”
秦堪苦笑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朝廷不会为了此事而派大军围剿李杲,这样做干系太大了。李杲统领辽东兵权,麾下数万精锐兵马,而我身边只有区区八千仪仗兵,我总不能让这些举仪牌扛旗帜的士卒们去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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