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堪揉着鼻子苦笑,看来自己又做了一次亏本买卖。
——二百两银子难道非要爬高压电塔才要得回来么?
“县尊大人,若欲将此法推行大明官府,恐怕阻力不小,它损害太多人的利益了……”秦堪不得不提醒这位头脑发热的知县大人。
杜宏冷冷一笑:“阻力必然有,但老夫有决心,当今天子圣明勤勉,内阁三学士正直果断,我大明头顶的天还是亮的,区区几个贪官污吏,还怕治不了他们?”
秦堪默然不语,看来当今皇帝和内阁三大学士在民间的风评还是很不错的,环境决定人生选择,若换了个暗无天日,上昏下庸的朝代,打死他也不会当什么师爷,老老实实赚银子当富家翁得了。
这些只是很遥远的话题,杜宏说了几句便将视线停留在那堆表格上。
“查出问题了么?谁在背地里贪墨官库?”
秦堪笑道:“借贷法既然一目了然,县尊大人不妨自己看。”
杜宏凝目仔细看去,一柱香时间过后,忽然面露喜色,手指重重在表格其中几项收支横栏上一顿。
“借方黍米二百石,贷方为何只有银钱一千文?此项借贷不对……还有这里,借方生丝五百斤,贷方只有银钱四千文……”
杜宏不愧当了多年知县,短短时间内,十几处帐目不合的地方全被他找了出来。
老式的流水记帐法里,因为时间和事件断续性的差异,如此细微的地方是很难找出来的,然而在这张表格上左右一对照便清清楚楚。
十几处帐目不合的地方,总共涉及银两三千余,粮米四百多石,末尾的经手人一栏上,明明白白记着一个人的名字。
山阴县衙主簿,曹从周,字愚德。
杜宏静静看着这个熟悉的名字,面容平静如水,片刻之后,眼中暴射几许戾气。
“好个曹愚德,好个主簿!本官待之以知己,尔却报之以窃钩,负我之甚也!尔便不惧国法森严么?”
杜宏当即叫来了衙门高捕头,下令缉拿曹从周。
曹从周还坐在衙署里从容办公,对于杜宏着秦堪查帐一事,他未曾有过任何担心。…;
秦堪估计得没错,曹从周是做假帐的高手,不论亏空贪墨了多少,他总有本事把帐做得四平八稳,而且任何人都查不出,秦堪一个二十不到的年轻人,若能查出这眼花缭乱的帐簿中的猫腻,那才有见鬼了。
待到高捕头领着衙役气势汹汹的踹门而入后,曹从周这才发觉,原来自己真的见了鬼。
如山的铁证面前,曹从周脸色变得惨白,嘴唇嗫嚅几下想辩解,却无从辩起,终于长叹一声,在杜宏面前低下了头。
弘治十四年起,曹从周勾结某官库库吏,二人里应外合,一个负责做假帐,一个负责从官库扣钱粮,不法所得二人均分,此案经秦堪之手,大白于天下。
两天后,杜宏连写两份公文,送呈绍兴知府衙门和南京户部,公文里详细说明的借贷记帐法的种种好处,请求朝廷推行天下,杜宏的公文在南京户部引发了一番不大不小的风浪。
一个名叫秦堪的名字,在南京户部大佬们的案头若隐若现……
曹从周一案震惊了山阴县衙,一县主簿落马,已经不算小事了,而当人们听说新任秦堪只花了两天便揪出了县衙里的蛀虫,人人看着秦堪的目光都变了,变得很复杂,至少在秦堪看来绝非敬佩,反而更疏远。
在论资排辈的官场上来说,新人挤下老人,无论出发点是什么,终究犯了官场大忌的,衙门那些小吏们都是见过风浪的老麻雀,在他们眼里,秦堪这种人不可交。
于是秦堪被孤立了,衙门的同僚们见着他就跟见了疯狗似的,目露畏色,绕道远避。
秦堪很想把这些人都集合起来排成长队,然后顺势一溜耳光从头扇到尾。
你们顶头杜老大下的令,关我毛事?我的借贷法被无偿征用,还被献上了朝廷,结果一文钱好处都没有,跟谁说理去?
上辈子和这辈子,秦堪一直觉得自己挺讨人喜欢的,为何如今却跟大便一般,处处受人排挤?
这些官油子们实在应该好好反省一下自己,不求每日三省吾身吧,至少也该偶尔做一做自我批评,批评一下自己为何将一位满怀理想抱负且人畜无害的大明五好师爷孤立起来。
当然,也有不排挤他的,下午时分,有一位同僚登门拜访,态度热情得过分。
“这位可是县尊大人的得力臂膀秦师爷?”门口光线一暗,一位穿着绿袍,头戴纱巾幞头,约莫三十多岁年纪,长相颇白净,可惜脸上布满了许多红点的衙吏出现在秦堪办公的厢房门口。
秦堪愕然,站起来拱手:“足下谬赞,未请教足下……”
衙吏拱手一笑:“莫修年,忝为县衙典史,与秦师爷同衙为僚,久仰了。”
秦堪“噗”的一声,一口口水差点喷出来。
莫典史,被烫得满脸水泡的莫典史……
秦堪脸色须臾间变白了。
阖仰天长叹:“来者不善啊!果然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莫修年满头雾水:“…………”
秦堪认命地垂下头:“……你是来找场子的还是来要医药费的?”
“啊?”
“县尊大人还欠我二百两银子,我把这笔债转给你怎样?前提是你自己管县尊大人去要,而且要做好被赖账的心理准备……”
莫修年差点崩溃,好多有价值的情报,可是……这位师爷该死的到底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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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移祸江东
县衙典史,掌管缉捕,牢狱,司法的属官,无品无级,相当于县公安局长兼监狱狱长。
而秦堪这个师爷,顶多只能算县委办公室主任兼秘书。
秦堪惊疑不定,心不在焉的与莫典史寒暄几句后,心情才渐渐平复下来。
一场虚惊啊。
上回开水烫了莫典史,事隔多日,唯一在场的目击证人某杂役自然认识了秦堪这位新任师爷,本着有一说一的古代人高尚道德,杂役应该大义凛然的站出来指认秦堪,为无辜被烫的莫典史伸张正义。
可惜杂役只是杂役,他没有“我自横刀向天笑”的勇气。
秦堪两天解决曹主簿的传言在县衙里越传越盛,而秦堪的名声也在县衙一众不明真相的长随杂役们心中愈发高大威武,人见人怕,鬼见鬼愁,虽然被孤立,但却一副独孤求败的傲然姿态,一县主簿都可以轻易拉下马,那些长随杂役们自然不敢轻捋虎须,是以某杂役咬死了牙关,昧着良心说是面生的年轻人,不敢一丝一毫跟秦堪扯上关系。
秦堪虽然不知自己如今在衙门里的淫威强盛到怎样地步,但他是聪明人,稍稍一想便明白了事情大概,不由心情大定。
莫典史完全不知眼前这人便是烫得自己满脸水泡的罪魁祸首,神情却颇为亲热,亲热中带着几分刻意的恭维。
幕僚师爷是县尊大人的心腹,莫典史如果想在县衙里混得风生水起,这位秦师爷一定要交好的。
秦堪在县衙被孤立,更需要莫典史递来的橄榄枝,于是二人一拍即合,聊了几句便引彼此为生平知己。
说起往事,莫典史不胜唏嘘忿然:“不知哪里来的杂碎,趁我落单悍然下此毒手,师爷您看看,看看,我这满脸的水泡……”
说着愤怒地狠狠一捶大腿,咬牙切齿:“此事不可善罢,我一定要追查下去!”
秦堪急了,可不能追查呀……
“莫大人受苦了……”秦堪温言相劝:“同衙为吏,在下对莫大人的遭遇感同身受,谴责一下也就是了,至于追查,还是免了吧……”
莫修年皱眉:“师爷此言何意?”
秦堪随即换上一副“消息灵通人士”的嘴脸,神秘兮兮道:“莫大人可知,其实那位杂役不敢说实话,那天泼您开水的并非男子……”
莫修年愕然:“不是男人是什么?”
秦堪叹气:“不是男人当然是女人了。莫大人想想,县衙内的女人,有几个?”
莫修年楞了半晌,突然被狗咬了似的跳了起来:“杜……咳,县尊大人千金?”
“我可什么都没说哦……”秦堪又恢复了云淡风轻。
嗯,扔个黑锅给那小八婆也好,就当是二百两银子的利息了。
莫修年脸色阴晴不定,县尊千金为何暗算他,这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哑巴亏必须吞下去。
良久,莫修年长长一叹,拱手道:“多谢师爷赐教,莫某差点犯了大错,难怪那杂役一口咬死说是陌生男子,唉,此事罢了,再莫提起,师爷高义,莫某铭记于心,日后容当图报。”
秦堪笑得很甜。
真好,解决了一个麻烦,又交到了一个朋友,皆大欢喜。
当然,也有不欢喜的,当天晚上,那位目击证人某杂役,被莫典史大人痛揍了一顿,打完就走,不给解释,没有原因。…;
还有一个不欢喜的。
杜嫣连打了两天的喷嚏,而且手脚莫名酸疼不已。
秦堪怀疑莫典史在家里画圈圈诅咒她,查无实据,只好笑而不语。
唐寅唐大才子继《伯虎诗集》以后,再一次风靡江南。
这次唐大才子不作诗了,改写小说,其章回连载小说《西游记》由研磨坊荣誉出版,上市当天卖出五千余册,其书题材新颖,文笔绝妙,其中许多诗词佳句更是朗朗上口,江南的书生士子们只看了几个章回,便被深深的吸引,一头扎在里面出不来,于是士子们强烈要求唐大才子快快更新,不许吊人胃口,此非君子所为云云……
这一年的春天,整个江南为一只姓孙的猴子牵肠挂肚。
研磨坊黄掌柜笑得合不拢嘴,笑得更合不拢嘴的,自然便是低调默默数银子的秦堪。
新书大卖,第二天黄掌柜便差人送来了五百多两银子,还不算以后陆陆续续加印后的分成。
明朝的出版业还是很有前途的。
杜嫣看着秦堪数银子的嘴脸便恨不得挥拳而上。
“钻进钱眼里了!”杜嫣气道:“为什么你对银子有如此执着的爱好?为了它你好像什么都愿意干……”
“不要把我说得那么没节操……”秦堪郑重警告道:“我还是有道德底线的。”
“比如呢?”杜嫣很不信任的挑眉。
“比如,你爹的山阴县官库,我就一直没好意思下手。”
杜嫣大怒:“你倒是敢下手试试,查出来剁了你的爪子!”
秦堪淡然一笑。
若真想朝官库下手,只消在帐上改动几笔,放眼整个大明,任何人都没本事查出其中猫腻,穿越者的智慧不是古代人能挑战的。
所以说,秦堪手下留情,其出发点真的是大仁大义,君子之风。
杜知县若知道真相,实在应该抱着他的大腿嚎啕大哭,感谢他的高风亮节,见财不起意才是……
不想理会这个肤浅的小八婆,秦堪坐在桌边喜气洋洋的数银子。
加上诗集所得的三百多两,如今自己已有八百多两的积蓄了,虽然算不得富豪,可也超脱于中产阶级之上。
秦堪思忖着,是不是可以买大房子了?
山阴的房价有点高,秦堪打听过,大约四百多两能在城中买一套两进的旧宅子,想要那种四进五进的豪奢大宅,八百多两似乎有点不够……
不过可以考虑先买两个美丽的小丫鬟,穿越过来近两个月了,不管怎么说,也该做一点正人君子和流氓都喜欢做的事情……
秦堪脸上露出了色色的笑容,笑得一旁的杜嫣浑身直发毛。
忽然皱起眉,秦堪抽了抽鼻子:“好重的血腥味……”
杜嫣楞了一下,接着大惊失色:“这你也闻得出?”
“当然闻得出。”
“你……”杜嫣的俏脸像染了血的抹布似的,刷地一下血红血红了。
“你……真是属狗鼻子的,人家……人家今天才第二天,你居然……”
话没说完,杜嫣掩面大羞而逃。
“这小八婆今天怎么神经兮兮的……”秦堪低头,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盆,盆里装着两只流着鲜血的母鸡。
“今晚做两只叫化鸡,犒劳一下唐大才子……”秦堪表情喜滋滋的,心情很不错。
正打算找些黄酒和盐巴,把两只母鸡腌一下,秦堪的动作忽然凝固了。
“这八婆刚才说什么?何谓‘今天才第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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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顺流逆流
叫花鸡的做法很简单,有经济和豪华两个版本。
经济版是将鸡直接包进荷叶,外面裹上厚厚一层湿泥,放进火堆里煨烤,豪华版则复杂一些,将鸡用黄酒和盐腌好,鸡肚里塞入肉丁,蘑菇和各种香料,外层裹荷叶和湿泥煨烤。
秦堪如今不大不小算是有钱人了,当然选用豪华版。
春天的江南草长莺飞,绿意盎然,天气不冷也不热,每到放晴时,护城河外到处都是踏青的游人,大户人家的女眷,吟诗作对的文人,还有挑着热食担子的小贩,连那些衣不蔽体的小乞丐们也捧着破陶碗,笑闹着在城外的青草地里打滚撒欢。
伯虎兄今日难得没醉,神智颇为清明,不过目光有些呆滞,走起路来好似飘浮。
“秦贤弟今日竟有踏青的雅兴?”
“唐兄应该多出来走动走动,整日闷在屋子里不好,虽说纵情诗酒是雅事,可终究对身体有害……”
秦堪手里拎着两只鸡,在护城河边四处巡梭,唐寅提着两坛酒和装有时令小菜的食盒,跟在秦堪身后。
“贤弟手里拎两只生鸡意欲何为?难道我们吃生的?”
“今日给唐兄做顿好吃的,虽说圣人云:‘君子远庖厨’,不过男人偶尔下个厨亦无妨……”
唐寅一脸怪异的瞧着秦堪,那目光就好像他把圣人当鸡吃了,很谴责。
“贤弟的圣贤书是怎么读的?孟子曰:‘君子远庖厨’,意思是说,庖厨乃杀生之地,不仁也,君子不忍,故远之,这跟君子下不下厨有何关系?”
秦堪:“…………”
现代流水线教育下的残次产物啊!秦堪老脸一热,也不知红没红。
“唐兄,咱们是出来吃鸡的,谈搂术是不是太煞风景了?”秦堪板着脸,羞恼之色一闪而过。
幸好今天没让小八婆跟来,不然她会笑得满地打滚。
谁知伯虎兄对学术有一种非常执拗的劲头,连连摇头道:“贤弟学而不精,应该三省吾身才是,愚兄有详细注释眉批过的《孟子》一书,回头愚兄赠予你,所谓学如累土,积累经年,终可成山……”
“唐兄,过来挖土!”
“哦……”
护城河边找了个空旷无人之处,一株抽出新芽的垂柳下,秦堪将两只鸡肚里塞满了肉丁和香料,用荷叶包住,荷叶外裹了厚厚一层湿泥,然后和唐寅在树旁挖了一个坑,将鸡放如坑内,寻了一些干柴在坑上点了火。
唐寅看着秦堪做着这些,神情犹疑不定,还有几分嫌恶:“又是泥又是叶子,这东西能吃吗?”
秦堪头也不回:“不吃别吃,等会儿有种别抢着吃。”
等待的过程是漫长的,秦堪从食盒里翻出一张硕大的麻布,在绿草地上摊开,将带来的酒和小菜放在麻布上,二人脱鞋盘膝而坐,一边喝酒一边等着叫花鸡出炉。
“贤弟被聘为县尊幕僚,办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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