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久,刘瑾桀桀怪笑起来。
“‘只诛戴铣,余者可留’,好你个人老成精的焦芳,真以为杂家糊涂了不成?那戴铣是江西人,你素来便不喜江西人,杀一个少一个,借杂家之手除之,你更乐见其成吧?”
笑声渐歇,刘瑾拧着眉,手指无意识地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
思索许久,刘瑾点点头:“若要吓唬猴子,杀一只鸡便足够了,杀太多反而坏事,焦芳之言不是没有道理……”
主意打定,刘瑾扬声喝道:“来人。”
一名小宦官恭谨出现在门口。
“传杂家的令给西厂,南京押解来的二十一名犯官全部廷杖三十……”顿了顿,刘瑾若有深意道:“叫个可信的人去给杂家监刑,谁死谁活,给杂家长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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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二章 杖毙戴铣
第二百七十二章杖毙戴铣
大人物的一张字条,决定了二十一个人的生死,有人生,有人死。
戴铣等二十一名官员入京后,囚车直接去了西城灵济宫道观前,那里便是西厂的总部,成化年间权阉汪直开西厂时便将这里定为西厂的总署衙门,数十年后刘瑾复开西厂,总署衙门仍旧定在这里。
奸臣与忠臣最大的区别在于,奸臣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藏头缩尾,无法堂堂正正,不敢将自己暴露在阳光底下,因为这种人的心理跟老鼠一样见不得光,做出的事情更见不得光。
显然刘瑾不是好人,干出的事情也不是好事,自戴铣等人入城开始,便直接将他们押到西厂大堂内,既无审判过程,也没有公示其罪,从头到尾透着一股子心虚的味道。
按规矩,大臣受廷杖一般是在午门或者大狱,行刑前公布朝堂,昭示其罪,最后合衣而刑,行刑时也是很温和的,不必扒衣脱裤,甚至还会在大臣的屁股上盖一块厚厚的棉布,即“厚绵底衣,重毰迭帊,示辱而已”。总之,廷杖的重点不是要把大臣打得多么惨,而是借这种刑罚向天下宣示大明皇帝对冒犯他的官员的态度,大概意思便是,你敢得罪我,我就当众打你屁股羞辱你。
多么天真纯洁如孩童闹气般的刑罚啊,然而或许刘公公实在太过急公好义,掌了司礼监之权后,传了百余年的廷杖规矩便别出心裁地稍微修改了一下。
修改得不多,一点点而已。
首先,打屁股就要打得专业点,穿着裤子如何称得上专业?必须扒掉,当然,垫在屁股上的厚棉布肯定取消了,打屁股嘛,不疼打起来还有什么意思?
其次,受廷杖大臣的生死不再只决于皇帝了,同样的两根水火棍,端看拿在什么人手里,一棍子下去,让你筋断骨折还是微微的皮肉之痛,决定权已落在监刑的太监手上,众所周知的太监脚尖八字内开还是外开,便是一个很明显的信号。
廷杖的规矩只改了这两条,可大明自刘瑾以后,死在廷杖下的大臣们却越来越多,它已不是一种带羞辱式的薄惩,而是一种真正能要人命,丝毫不逊于上法场的刑罚。
刘公公很有创新精神,可惜没用在正道上。
当然,也不排除刘瑾改廷杖规矩是为了堂而皇之观赏大臣们的屁股,毕竟……太监这个群体,总不乏极度变态者,比起某些食小孩脑髓妄图枯木再发新枝的变态太监,观赏大臣之菊的爱好简直称得上雅趣了。
西厂大堂内阴风阵阵,戴铣等二十一名官员已下了囚车,仍旧戴着重镣,被番子们强行按着跪在大堂中央。
戴铣等人不停地挣扎喝骂,脸颊已被番子们扇得高高肿起,他们仍旧没有屈服,口齿含糊不清地大声咒骂刘瑾。
大堂后的屏风人影一闪,一名穿着绛色内侍衣裳的太监笑眯眯地走了出来。
太监名叫陈安,原本是司礼监里一个不见名传的小宦官,刘瑾掌司礼监之后,陈安费尽心思巴结讨好,如刘备三顾茅庐般一次又一次跪在刘瑾面前求包*,求拜干爹,一句句奉承话说得连刘瑾都倒牙,于是顺水推舟收了这位干儿子,任他当了司礼监的随堂太监。
见大堂内的戴铣,艾洪等人喝骂不休,陈安笑得愈发讨喜了,眼中却闪过一道冷酷的寒光。
“哟,大人们精神挺足呀,看来从南京到京师这一路上,番子们对你们照顾得挺不错。”
一旁的西厂番子们闻言吓得魂飞魄散,急忙跪地请罪磕头。
戴铣等人愈发愤怒,一边挣扎一边痛骂阉狗不休,骂得连陈安也禁不住变了脸色。
眼中凶光一闪,陈安忽然从身旁番子手里夺过一根水火棍,运足了劲儿朝戴铣头上抡去,棍子带着呼呼破空风声,只听得一声闷响,戴铣身躯一震,接着软软倒地,头部很快流出一滩红白之物。
陈安这一棍抡得太狠,竟将戴铣的脑浆都敲了出来,戴铣身躯毫无意识地抽搐着,眼见已不活了。
剩下的二十名官员怒眼圆睁,陈安却浑然不顾,嫌恶似的扔了手中沾了秽物的棍子,掏出一方洁白的丝巾一边擦着手一边冷笑道:“世人皆知好汉不吃眼前亏,你们倒好,上赶着吃眼前亏,已然落到这般境地,犹逞口舌之快,你们读书人难道一个个都是贱骨头?”
艾洪等人见戴铣当场丧命,众人不由愈发愤怒,短暂的沉默过后,艾洪等人爆发了更加激烈的破口大骂。
陈安也不生气,冷冷一笑道:“杂家不跟你们吵,余下的二十人里,谁向朝廷参劾刘公公一道奏本,责廷杖三十记,参劾两本,责六十记,参劾三本嘛……”
陈安脸上笑意森然:“三本以上者就不必打啦,省点力气,像戴铣一样一棍子抡头上,直接送他见阎王吧。”
刘瑾杖毙南京户部给事中戴铣一事终于在朝中再次掀起了滔天巨*。
大明的文官是历朝历代里脾气最硬最倔强的,他们永远不会屈服,永远不会妥协,他们的头上顶着一道无形的光环,那便是“名”,因名而盛,为名而累,因为“名”,他们可以克服人性里的懦弱与恐惧。
百余名大臣跪在午门前痛哭流涕,请求面见朱厚照,无奈宫门紧闭,毫无动静。
朱厚照并不知情,他没有抛弃天下,他只是太信任刘瑾了,以为刘瑾能帮他把所有国事都处理得妥妥当当,根本不用他来操心,国事嘛,批一批奏本,同意或者驳回,再听大臣们唠叨几句孔曰孟云,亲贤臣远小人之类的屁话,如此而已。
宫门不开,消息闭塞,大臣们跪哭求告无门。
凄风苦雨的气氛里,一道名曰《乞宥言官去权奸以章圣德疏》的奏本呈到了司礼监刘瑾的案头。
写奏本的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兵部主事,他的名字叫王守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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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三章 舍身赴死
“臣闻君仁则臣直。大舜之所以圣,以能隐恶而扬善也。臣迩者窃见陛下以南京户科给事中戴铣等上言时事,司礼监掌印刘瑾差西厂官校拿解赴京。臣不知所言之当理与否,意其间必有触冒忌讳,上干雷霆之怒者。但铣等职居谏司,以言为责;其言而善,自宜嘉纳施行;如其未善,亦宜包容隐覆,以开忠谠之路。乃今赫然下令,远事拘囚,在陛下之心,不过少示惩创,使其后日不敢轻率妄有论列,非果有意怒绝之也……”
《乞宥言官去权奸以章圣德疏》,这篇在历史上留下浓重痕迹的奏本以最快的速度传遍朝堂。
凭心而论,奏疏的措辞还是很温和的,对刘瑾也没有大加指责辱骂,里面劝谏朱厚照的语气更是小心翼翼,生怕触犯龙颜,王守仁要表达的意思很清楚,请求皇帝陛下勤勉政事,勿沉迷于嬉戏玩乐,言官自大明立国从来都不曾因言获罪,司礼监刘瑾这件事情干得不对,戴铣既然已死,麻烦刘公公你把艾洪,薄彦徽等一干大臣放了。
态度很温和,语气不卑不亢,诚恳内敛的措辞几乎可以称得上“如沐春风”了,以朱厚照那大大咧咧的性子,如果看了这份奏疏只会龙颜大悦,朱厚照本就是随和的人,他跟普通的青春叛逆期的少年没什么两样,不逼他不骂他,凡事好言好语,没问题,什么都好商量。
很可惜,这份奏疏并没有递进乾清宫,它的旅程到了司礼监便打止了。
刘瑾仔细看了这份奏疏,接着勃然大怒。王守仁的名字第一次落入大明内相的眼中。
再怎么温和的语气,也改变不了暗喻刘瑾是权奸的实质内容,尤其是奏疏的开题便把意思说得很直白了,两个意思,其一,“宥言官”,其二,“去权奸”,不仅请求皇帝把那些言官放了,还要顺便把某个权奸办了,做了这两件事,才能“以章圣德”。
刚刚在西厂大堂内杖毙了戴铣,杀鸡儆猴的那只鸡尸骨未冷,又有人敢跳出来挑战大明内相的权威,这些文官难道不知“死”字怎么写吗?
兵部主事王守仁?这家伙从哪个王八坑里冒出来的?
“拿……拿王守仁下狱,明日午门廷杖三十……不!四十记!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文官,冒出来多少,杂家便杀多少!”
司礼监里,王守仁的那份奏疏被撕成了碎片,往上一扬,碎纸片如雪花般飘落,刘瑾站在雪花中厉声咆哮。
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便是王守仁的态度,名垂千古的圣人像一只扑向熊熊烈火的飞蛾,他选择用一种壮烈而凄美的方式诠释自己的一生。
消息传到秦堪耳中时,他正在北镇抚司衙门处理公务。
锦衣卫指挥使的权力自然比以前小小的千户大多了,当然,要做的事情也多了。每日衙门里除了人来人往的京中勋贵和朝廷官员要应付,更多的是仿佛永远也批不完的公文和指示。
锦衣卫的职能不仅仅是监视官员,在民间散布眼线顺便鱼肉乡里,从大明立国到如今,锦衣卫作为直属皇帝的特务机关,管的事情丝毫不比前世的美国少,比如各个官府的地方官审案锦衣卫有权复查,民间哪个嘴碎的读书人情绪太激动顺嘴骂了几句皇帝,锦衣卫要把他逮进来用特殊的方法让他冷静一下。
此外朝廷户部的钱粮走向,工部的工程质量,兵部的兵册实饷有无吃空,吏部辖下的地方官员有没有贪墨等等,对外还有对鞑靼,瓦勒等蒙古部族的敌情刺探,对朵颜卫这些表面归顺大明的蒙古人的防范,对东南沿海日本倭寇的一举一动,对朝鲜琉球等铁杆附属国的国情民风调查等等……
大明数万锦衣卫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这些,他们把所有的消息收集起来后,由上一级的百户或千户汇总,挑拣之后送呈更上一级的镇抚司镇抚使或都佥事,再由都佥事进行挑拣之后,放到秦堪这个指挥使案头上的,仍旧有厚厚的一大叠消息和情报,每天数万条情报层层筛选之后,秦堪每天要处置批复指示的,仍有数百条。
每日坐进独属于他的办公屋子便开始各种忧国忧民,各种临机决断,各种春蚕到死丝方尽……这便是秦堪现在的生活。
明日午门廷杖王守仁的消息传到北镇抚司衙门,秦堪呆楞了许久。
王守仁他……终究选择了这条路。
此刻秦堪方才明白,昨日城外与他痛饮,临走前他脸上为何有一种舍身赴死的决绝和从容。
选择的方式有点傻,说真的,换了是秦堪他自己,绝不会用如此笨的法子来对抗如日中天的刘瑾,秦堪只会用阴谋诡计,却绝做不到王守仁这般光明正大,生平第一次,秦堪忽然发觉到了自己的渺小,跟王守仁比起来,自己算什么?
一滴浓墨从笔尖坠落,滴在面前的公文上,墨迹渐渐晕染开来,在公文上浸出了一大团黑色的墨渍。
秦堪搁下笔,摇头苦笑,喃喃叹道:“四十记廷杖,他能受得住么?圣人的屁股……它也是屁股啊,都是肉做的……”
当过官的都清楚大明的廷杖有多黑,十记廷杖足够把人打得皮开肉绽,筋断骨折了,四十记……
刘瑾这是铁了心要用王守仁的命来立威啊。
“执掌司礼监不到两个月,刘瑾倒是越来越威风了,得罪的人也越来越多了,他就不怕哪天摔下来死得很惨么?”秦堪继续喃喃自语。
活了两辈子的人肯定比只活一辈子的人更懂得收敛锋芒,两个月前对东厂大开杀戒以后,秦堪便非常明智地选择了韬光养晦,说话行事比以前愈发低调了,生怕成为众官员口诛笔伐的目标,相反的是,刘瑾选择了高调登场,仿佛怕别人不知道他已是大权在握的司礼监掌印似的,只差满世界敲锣打鼓吆喝了。
“盛极而衰”的道理其实谁都懂,然而一个人忽然坐到一个显赫的位置上以后,各种权力,钱财,美色近在眼前,伸手可取,这个时候他真的还懂这个道理么?
提笔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写下“王守仁”三个字,秦堪拧眉注视着这三个字许久,忽然感到一阵心烦意乱,将纸揉成一团然后撕成了碎片。
“来人!”
“在!”一名侍卫站在门口抱拳行礼。
“备马,回府。”
侍卫显然有些意外:“秦帅,现在才午时……”
“我旷工不行吗?谁管得着我?谁敢少发我一文钱俸禄?”秦堪怒气冲冲瞠目喝道。
锦衣卫指挥使想旷工,连皇帝都拿他没办法的。
于是秦堪扔下北镇抚司满屋子的公文置之不理,在十余名侍卫的围侍下骑马回府了。
男人累了,伤了,厌了,烦了,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家,家像一瓶能治百病的药水,泡在里面什么毛病都能治好。
秦堪今日心里很烦,烦也是一种病。
有病就得治。
家里最近让他比较省心,金柳这小妖精忽然变得安分了,每日老老实实陪着杜嫣,当着杜嫣的面叫秦堪姐夫,叫得恭恭敬敬,带着一丝女儿家天生的羞涩,演技愈发成熟自然了,家里从杜嫣到管家到丫鬟,全部接受了这位主母的异姓妹妹,人人称她为秦府二小姐。
阖府上下只有叶近泉知道家主和二小姐有奸情,幸好秦堪把他发配到城郊新兵营里练兵去了。
走进内院,家里几名女眷全聚在东厢房里,金柳用笔在一张白纸上细细地描绘着图样,没过多久画出一幅惟妙惟肖的喜鹊闹春枝图,画完后用剪子将图样剪下来,粘贴在事先固定好的绣布上,只要按照画线一针一线绣出来,便是一幅上好的刺绣了。
秦堪一直在她们身后静静瞧着,暗暗赞叹不已。
大明的大户人家女眷几乎都会刺绣女红,但刺绣描画样底却不是每个女眷都能做的,一般要请府里的西席或者外面的画师事先画好,她们拿回来照着原画的画线绣好,金柳不愧是受过青楼专业训练的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性格坚毅,时常由带着几分妩媚小风情,荡而不漾的小风骚……
这样的女子,就算与她发生一点点见不得人,特别是见不得夫人的小奸情,其实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当然,这只是秦堪个人的想法,只希望秦家主母能与他的看法一致。
秦家主母最近非常的宜室宜家,大概金柳的仪态教养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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