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头,泥浆和着雨水顺颊而下,泥浆后隐约可见一张苍白的脸,毫无血色。
“救我!”她声音羸弱却十分坚定。
白玉曦微微侧头,斜眄着她一身污泥的衣裙,声音冷的刺骨:“我怕脏了手!”
他话一出口,不可置信的瞧见她眼中泛起笑意,慢慢蔓延到嘴角,那样狼狈凄惨的一张脸挂着笑容,何况又碰上这样阴鸷的天气,看在眼里十分别扭,甚至有些诡异。
白玉曦不由皱了皱眉。
大滴大滴的雨点连成一线,将两人笼罩的密密实实,然他穿着蓑衣,她穿着泥浆。
他盯着成线的无根之水打在她肩头,额头,睫毛,嘴唇,袖口,衣角,激起细密的微小水花儿,她似乎撑着最后一口气,站起身来,用肮脏的手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回头朝着几步之遥的溪水晃晃悠悠蹒跚而去。
他从未曾忘记,那日,她躺在冰冷湍急的溪水里,微微颤抖。
他翻身下马,眨眼便冲到溪水旁,盯着水中的姑娘,她稍显稚嫩的脸上依然挂着笑,原本煞白的脸色更加难看,有些微微发青,而身上的泥污,已被冲去大半。
“这下不脏了,救救我!”她声音颤抖,却透着喜悦,仿佛瞥见活下去的希望。
在浪花中间,她半合双目,盯着白玉曦,目光里透着半分的理直气壮,他一下便读懂了她的意思:你还好意思不救我吗?
她及腰的长发随着冰冷的溪水翻动跳跃,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没有情绪也没有温度,只短短两个字:“上马!”
花梓依然躺在溪水中,笑容放大了些,声音几乎被湍急的溪水吞噬的干干净净:“我,起不来了。”言罢,脑袋一歪,便昏了过去。
那笑容也似乎被溪水冲刷的无影无踪。
他收好回忆,见花梓抱着雪球早已步入别院,于是,纵身一跃,悄声落入梨树间,这是花梓的院落,满院梨花飘落,一地洁白似雪。文人小说下载
团团簇簇的梨花间,一条小路蜿蜒曲折,他踩在梨花上,望而止步,盯着精致的桃木门,望着镂空花纹的窗格子,望着青瓦飞檐,再难挪一步。
因为他知道,那双眼睛隔着窗子,也直直望着他!
他想,她或许不是不想逃,只是无处可逃了。
她想,终于见到他了,可是,还能往哪里逃?她久久的凝望着他,无处可逃似乎成了欢喜的因由,转眼这瞬间的欢喜却又被弥漫的恐惧吞噬殆尽。
他没有变,只是身子清减了些,眼眶微微凹陷,显得愈加深邃。
她不知道他有多少件黑袍子,总是黑的让人心底生畏,冷的让人不敢靠近。
看着他的眼,他的唇,他的头发,他的黑衣,他一向内敛持重,一向冷面冷血,仿佛什么都不在意,又仿佛什么都在意着。
他一次次发火,一次次折辱她,又一次次舍了性命助她救她,她读不懂他,如今她认为,她连品读他的资格怕是都没有了。
第七十章 陌路
满眼梨花铺开一片雪白。
忽然席地而坐,面上云淡风轻,他从容的从袖筒中取出陶埙,幽幽吹起曲子。
他的眼,仿佛将夜幕的星光揉碎盈满双眸,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眼神,透着隐隐的热切。
悠扬的曲调像滴滴春水落入心田,她想起眼睛看不见时每一个孤独相守的夜晚,竟好像做了一场梦,一场宁静压抑却舍不得放手的梦。
她定了定神,一把推开门,一片梨花瓣儿飘然落到肩膀上。
“公子可是迷路了?”她一面脸庞笑靥如花,一面脸庞却横着两道丑陋的伤疤。
白玉曦站起身:“非要如此?”
她心头一冷,自己已是这副尊容,他竟依然一副终年不化的模样。
“白桑并不认得公子。”她话一出口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白桑,摆明了取白玉曦的白,曾经家里那棵大桑树的桑。
可转念一想,无妨,即使她想出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名字,他也不会相信是自己认错了人,她所了解的白玉曦,向来有着精准的判断力和不为所动的固执。
“许多人牵挂你,”白玉曦上前一步,忽然盯住她眼睛,痛苦地皱紧了眉头:“尤其是我!”
花梓的笑容霎时僵在脸上,双眸蒙了层水雾,眼看着大滴的眼泪便要滴落,她倏然转身,清风乍起,她肩上的披帛在半空划出一个美好的弧度。
“望公子自重,不要在此滞留,被人瞧见对你我都不好,白桑告辞。”
那滴眼泪倏然滑落,滴上袖口的云纹。
她一低头,却见雪球孤零零站在门里,正抬头望着她的脸,刹那间,她抛了一切优雅的样子,疾步朝门口走去,转身将桃木门关得严严实实,这才大口喘气。
他也看到雪球了吧?
待气息平稳,忽而悲从中来,她瘫在地上,单手捂住嘴巴,睫毛微微颤抖,大片大片水渍铺天盖地从眼底漫过手指,一直流到脖颈,却未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她忽然明白,再美丽的景致也填不满胸口的空洞,再欢乐的日子也无法让人忘掉心底珍而重之的情绪。
她努力活着,因为他也活在这人世。
只要活着,总还有哪日,她会再见到他,擦肩而过也好,远远凝视也好,形同陌路也好,只要还能见到他活的好好的,就别无他求了。
她靠在门板上睡了一觉,醒来之时,已日薄西山。
白玉曦坐在一处僻静的山石上,身旁一坛罗浮春,酒香四溢。
鸟雀归巢,凉风送爽,天边泛着淡淡的青色,薄云似绵密的蛛丝慢慢散开,悄然绕上远处的古树,清晰的仿佛触手可及。
我喜欢他,所以……他就活了,会吹埙了。
我喜欢他,所以……他就活了,会吹埙了。
白玉曦总觉得这声音在山间飘飘荡荡重重叠叠,好似一坛埋在地下百年千年的好酒,豁然开封,绵香的酒气四下飘散,如天边缭绕的云,久久不曾散去。
如此好酒,让他醉了三分。
他想,这样的好酒他定要守着,寸步不离。
她脸毁了又如何,即便满脸皱纹,白发苍苍又如何?他单手托起酒坛,浓稠的酒香顺着衣领湿了前襟。
那日,他去赴约,冷寻将一应事务交代完毕便搂着姑娘兀自离开,他不愿回去对着思茗,也没心思听歌赏舞,于是,叫了上好的酒,在阁楼雅间独自喝的酣畅淋漓。
正喝的兴起,却听有人叫嚣生事,他也懒得去管,然肇事者非但没有罢休,竟越闹越大,吵得他立时没了兴致。
他掀开珠帘,扶着朱木围栏默默观察半晌,忽然指甲深深嵌入围栏的精致花纹,薄薄的木片悄然落入掌心,他攒动手指,腕上用力,那生事的汉子身子一僵,睁圆了眼睛还来不及出声便直挺挺躺倒在身旁的桌子上,瞬间呼吸全无,只留颈上细细一道伤口,鲜血从中汩汩流出。
楼上楼下一片混乱,白玉曦一声不吭,举起手中酒壶对准壶嘴儿仰头便是一大口。
忽然,他听到一声大喊,那声音熟悉又陌生。
真的是她!
她怎么会在**?
她为什么蒙着脸,赤着脚?
她为什么转身就跑?
直到跳入河中,冰凉的湖水冲开她脸上的白纱,两道伤疤赫然闯入视线,借着月光在冰冷的湖水中扭曲狰狞。
他似乎懂了,然沉重的身体慢慢下沉,他却无能为力。
等他清醒之时,四周悄无声息,身下是大片水渍,平静的湖水托着月影,一方白纱在湖畔轻飘慢移,他捞起白纱,伴着水声,波光荡漾开来,揉碎一湖月色。
寻了一夜未果,他回到家中却见雪球蹲在墙外,低声呜咽。
这小家伙儿从不迷路,向来追着花梓不离不弃,除非花梓耐心劝慰,让其守在家中,才不至外出跟着,此刻不追着主子倒跑回家来,他摸摸它的头,嗓音尽是疲惫:“你主人呢?”
雪球忽而立起耳朵,一口咬住他衣角,朝着什么方向生拉硬扯,呜咽声不绝于耳。
白玉曦似乎明白了,心中欣喜难抑,雪球也很欣慰,难得这个冰冷的石头人能读懂它的意思,着实不易。
天边隐隐升起一轮明月,白玉曦坐在山石上将一坛罗浮春喝的一滴不剩。
高远的天空中,海东青一声鸣叫,眨眼间便落在白玉曦身侧,它昂然挺胸,一副睥睨天下的模样,谁知一个趔趄,酒坛歪歪扭扭倒向一边,连着骨碌两圈,海东青大惊,立时扑闪着两个大翅膀连声尖叫,爪子踩着坛子跟演杂技一般,全无形象可言。
终于,酒坛落入山下,它这才惊魂未定地朝着山下瞧了两眼,又恐高似的退了两步,白玉曦讥诮道:“整日里直冲云霄,如今倒恐高了,真怀疑你是否跟祁桀是一奶同胞。”
同时,祁桀坐在房里忽然打了个大喷嚏。而雪球却从地上爬起,跳到窗子旁,望着天空怔愣出神。
白玉曦从怀里摸出个信筒,悉心绑在海东青的爪子上,拍拍它的背,轻声道:“去吧!”
不动!
“去吧!”
还是不动!
“刚刚什么也没发生,你是苍穹霸主,傲视众生,刚刚你并不是恐高,只是担忧你主子我的安危!”白玉曦一番话说得如鱼得水,驾轻就熟,好似小孩子念三字经,背的滚瓜烂熟。
话音未落,海东青扑棱扑棱翅膀,冲破残云,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七十一章 等你
此时,花梓轻轻推开房门,见一地梨花依旧,因着初升的月光,染了一层清冷的色调。白玉曦好像从未来过。她关上房门,又轻轻打开,依旧只是一地梨花。
看来,真是走了。她轻叹了口气,困意全无,也不知道心里到底是喜是忧。推开院门,踏着一路月光泠泠,恍惚间,朝胡大夫住处走去。
刚到医馆门口,一道人影闪现,掠至身前,她认得出,是白玉曦。
事出突然,她有些惶恐,正想着该如何应对,白玉曦忽然转身,将一颗药丸塞到她嘴里。
虽然吓了一跳,可花梓借着月光看得清楚,她认得那药丸,是专帮她抑制头疼的药。
“你不认识我了,那就……重新认识!”白玉曦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勾起嘴角,笑得很不熟练。
花梓睁圆了眼睛,觉得自己似乎产生了幻觉,或是梦还没醒。
这太不可思议!
她抬起手臂,伸出手指,微微有些颤抖,马上就要触碰到他的脸庞了。白玉曦微微侧身,一把抓住她手腕,顺带将月光捏的七零八落。
恍然惊觉,竟不是幻觉,她慌乱中奋力抽回手来,轻轻揉着被抓疼的手腕,一时语塞。
“是谁!?”
胡大夫嗓音喑哑,好似这短短几日历经了沧海桑田。
闻声,白玉曦将一方白纱塞到花梓手中,凑到她耳畔低语道:“我会等你!”言罢,轻身一跃,消失在茫茫黑夜里,杳无踪影。
花梓愣在原地,一颗心怦然而动。
这是真还是假?是毕生幸福还是万丈深渊?
“白桑姑娘,老朽明明瞧见两个人,怎么就剩你一个了?”胡大夫跌跌撞撞跑出门,四下里张望,一副拼了老命也要保护花梓周全的模样。
花梓紧紧握着手中白纱,面不改色地忽悠道:“您看错了,我一个人来,并没见到其他人。”
“这就怪了,难道老朽眼睛也不大好使了?”胡大夫抓抓头发,几绺儿断发随风飘落,委身泥土。
“您上了年纪,一时眼花很寻常,不用担心。”花梓好心劝慰,笑得十分虚伪。
“你在说什么烟花啊?哎呦,你怎么站这了啊?什么时候来的,我什么时候出来的?瞧我这记性,快,进屋坐。”
“……”
此刻,白玉曦身上的月光星辉还未散尽,便一路飞檐走壁窜入典藏阁。
衣袖拂过檐铃,一阵叮铃作响,他俯在檐角,屋内榻上的小厮欠了欠身,片刻间又鼾声四起。
思逸山庄一向看守甚严,很少有人能掩人耳目潜入山庄,故而各司其职的看守者心中安稳,便日渐懈怠。
月色甚好,幽香四溢,成片的紫叶草肆意生长,簇拥着月白团团,缭绕着山间薄雾,风过无痕,尽是紫红的细浪,伴着引人入梦的喃喃细语。
白玉曦绕过看守,潜入藏书阁,细微的窸窣声几不可闻。他寻了几本感兴趣的剑谱,一目十行,不一会儿便全然记在心中,他记忆力极好,向来过目不忘,义父在世时,一向对他赞许有加,叹其为习武奇才,天生骨骼奇异又聪明绝顶,晓得如何融会贯通,悟性极高。
搜刮的差不多,他面无表情瞥了一眼榻上的看守,悄无声息越窗而出。
后来,花梓曾分析思考,为何白玉曦在修习轻功上如此用心,将轻功用的炉火纯青。最后得出结论,上好的轻功是偷看各门各派武功典籍的坚实后盾。若不能做到身轻如燕,飞檐走壁,便不能偷得如鱼得水,不能偷得如鱼得水便不能集百家所长,参悟出上层绝学,可见,白玉曦是如何的深谋远虑。
其实说白了,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她看白玉曦,怎么都是好。
花梓在胡大夫处喝了宁心茶,心绪稍稳。
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他的话,也许只是哥哥对妹妹的责任所在,也许是对过世父亲的感恩之情。
如果她静下心来与他倾谈,让他了解到自己过得很逍遥,也许,他便会离开,那么他就不用再守着自己这个从内到外都肮脏的人了。
她就藏在这山里,山水为伴,花木作陪,将剩下的人生安静走完,或许白发苍苍的时候,遇着白玉曦,还能相视一笑,十分和谐。
希望那个时候,头发不要如胡大夫这样才好。
花梓有些懊悔,当初因失身之辱,竟想到一死百了,此刻想来,不免羞愧。
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即便再难再苦也不该轻生,她的眼睛是白玉曦拼命换来的,她的命也是白玉曦貌似救下来的。
她想到死的时候,会同时想到白玉曦自责懊恼的神色,想到狼女茶饭不思看到肉都没了兴趣的模样,想到花勿语哭的泪水婆娑,想到萧叶醉嚷嚷这辈子再也不收第二个徒弟了,她想到很多很多……
甚至那院子里的大桑树,如果她死了,那棵大桑树都会慢慢枯萎。
当然,对于这些想法,她偶尔会觉得不好意思,怀疑自己的自我感觉是不是太良好了?
“小姐姐!”
花梓讶然抬头,见祁桀哭丧着脸,伸手将白日里要送她的糖人递到她眼前,隐隐带着哭腔:“你说你喜欢你的糖人,糖人就活了,还能吹埙,我也喜欢小姐姐,为什么跟小姐姐长得一模一样的糖人就是不活过来?”
柔软的月色缠绕着他的脚踝,花梓破颜一笑:“因为……”
她欲言又止。
“因为什么,你倒是说呀!”祁桀拉着她的袖子,将她从椅子上拽起来。
月白曲裾下是墨绿裙摆,细小的同色团花绣纹微微漾起,仿佛一地落花在月色中轻笑飞舞。
夜色宁静,糖人悄然落地,发出一声轻响,花梓看着地上碎掉的糖人忙俯下身来,有些难过地说:“因为,我是骗你的。糖人怎么会活?碎了就再也没有了!”
再抬眼时,祁桀正蹲在她对面,两人四目相对。
她从未见过祁桀这样的眼神,那明亮的眸子让一地月光都失了颜色。
“我才不在乎什么糖人,我只要小姐姐,父亲说,长大了就要娶喜欢的姑娘做媳妇,然后保护她,爱护她。我喜欢小姐姐,所以我要娶小姐姐做媳妇。”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话,仿佛早已打好了腹稿,生怕说错一个字,然后屏气凝神盯着花梓的眼,好似盯着全天下最宝贝的宝贝,可花梓只是垂着眼眸,一切可能看清的东西都覆在蝶翼一般的睫毛下。
第七十二章 审问
“哎呦我滴天呐,让老朽情何以堪,竟当着老朽的面谈情说爱,也不避讳着点儿,你脸皮厚也就罢了,人家白桑姑娘脸皮儿薄,你让人家怎么回你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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