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道是青年才俊。”曾公亮对旁边的张方平道:“今年丁未科的状元许安世也才二十七岁,他的诗文可是让欧阳修与王珪两位大人极看重的。老夫看这几位都不比许状元差,来年必能金榜题名。”
张方平点点头。
“这些学子今日聚在这里不易,吾等聚首也实属难得,可惜啊,韩相公忙着为先皇治丧,欧阳公也窝在家里不肯出门,要是他们也在今日岂不全齐了。”谁知曾公亮的话锋突然一变,“欧阳公如今也尝到了被小人以莫须有的罪名弹劾的滋味了。”
众人还没闹明白他此番话是何用意时,曹偕却已了然。当年他还是东上阁门使,迁官英州团练使时,欧阳修曾弹劾他,不按朝廷故事,五年进空表而马不至京师。如今曾公亮出言讥讽,无非是向自己示好。他那时身居客省,整日里游山玩水,潜心修道,哪里想着要回京上谢表。欧阳修的弹劾,他更不会放在心上,此刻也只是笑笑,并不接话。
一时间无人言语,雅间里唯闻丝丝弦音。
这边,向宗回见三位学长侃侃而谈,各自入了几位大人的眼,他觉得自己再不说点什么,简直就快被人遗忘了,猛然间想到了什么,于是道:“学生读过周子的太极图说,那书中所画太极图甚是精妙,玄而又玄,学生认为周子胜过张子。”
他这句话说的牛头不对马嘴,周子之说哪里只是因为加入了一幅太极图,这么简单就可以解释的,所有人都被他这句话雷的动弹不得。
纱帐后端坐再琴案后的恋懿,自学子过来,就换了低婉轻泣的曲目,琴音徐徐道来,不但不影响雅间里大家的谈话,琴音反倒适时的配合学子们的谈吐,让人听了赏心悦目。
恋懿也是有学识的女子,一边弹琴一边倾听着里面的谈话,向宗回这话一出,实在扰了她操琴的心智。指尖铮地碰出了一声杂音,险些崩断琴弦。
向宗回刚才那番话说了出来,就觉得其他人都在暗暗嘲笑自己,而这声不和谐的琴音在他听来是格外的刺耳,仿佛一个低贱的妓女也敢取笑于他。
他满面怒容,阴沉盖顶,怒吼一声:“不知所谓的贱人,可是如此这般伺候的?”他一转身,隔着纱帐一脚踹翻了琴案。
所有人都没想到他嚣张跋扈到了如此境地,当着几位朝中重臣的面也敢如此这般作为,大家一时反倒愣住了。
曹偕剑眉倒竖,脸色一沉,便欲发作,却不想克里斯突然拍案而起。
“你给我住手!”她满脸怒容站了起来,往琴台那边走了过去。
向宗回刚才是气血上头,照着往常的心性发作了出来,心中懊悔自己的鲁莽,此处虽不是宫里,但座上皆是朝中重臣,众目环伺之下,哪里容他撒野,本想借着机会给自己长脸,让几位重臣留些好印象,这下全打了水漂。
克里斯自然不会给他好脸,斥道:“你自己没本事,凭什么拿女人出气!”
向宗回何曾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了,被这劈头盖脸的一句,堵的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曹偕微微一愣,他倒没想到蓝元霄会骂得如此直白,但此刻却觉得心里非常受用。他瞥了一眼宇文之邵,脸上略带一丝自得的笑意,仿佛在说,看吧不愧是我曹偕的朋友。
宇文之邵不禁莞尔,心道这二位倒真是“志同道合”。
克里斯二话不说走进纱帐,那恋懿果然摔倒在地,手指受了伤,流了血。克里斯知道弹琴的人最怕手指受伤,立刻蹲下身,拿起她的手指查看,发现只是皮肉伤,没伤到骨头。
向宗回真没丢过这样的人,受过这样的气,正要发作,可细细一想眼前这人能当这几位朝中重臣的面与自己叫板,一时间竟没了底气,期期艾艾的问道:“你你是谁啊?”
克里斯一声冷哼道:“我是谁不重要!”
她扶起女子,然后转身冷冷的看着向宗回。
众人看这宦官盯着向宗回的视线带着一股威压之势,这种气势不自觉的让人敛声屏气,但人人心里都在问,这到底是谁?
曾公亮、司马光几人也是面面相觑,宫中无论哪个大阉也不敢如此与皇后的亲弟弟这么针锋相对,即便是蓝元震本人也不会如此。
而就在此时,克里斯开口了。
“官家今日让我查访京师风气是否败坏,我回去可要回话,这败坏风气的第一人就是向大国舅爷!”
克里斯一开口就把皇帝抬出来了,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谁都受不了啊。
向宗回立刻回嘴道:“我没有!”
“没有?你仗势欺人,欺负一介弱女子。”
“她一介贱籍竟敢耻笑于我”
克里斯打断他道:“你生而富贵,财货足用而轻用,轻用而侈泰;你父亲宠你,姐姐惯你,你却愈加骄恣跋扈。官家令我查访京中权贵是否器皿衣服穷於侈丽,车马宫室过於轨制,你向氏便是那带头之人。可知你一次用膳一道菜就价格不菲,少则也要几百两银子了,足够寻常百姓一家毕生所需。作为外戚身份尊贵,你姐姐为后,官家赐宅,可是向家圈地欲建新宅到底有多穷极奢侈,有多超于轨制,不用我一一细说了吧?”
她话中许多关于向家的细节都是听雨阁册子上所载,而说到激愤处,她又想起了今天皇帝让她读的奏折,里面的话她想也没想就用上了。缓了口气,她又接着说。
“美人焚香弄琴,为你食色添香,你不但不尊重,反倒拿她出气,你骂她是贱籍,可曾想过好端端的良家女子,何以来这酒楼卖艺,莫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谁愿意来侍奉你这样的?往常你身边所聚皆是些不励名节而以势利离合的小人,奸声乱色盈溢耳目,还敢说你没败坏王都风气?”
纱帐后,恋懿听这人道尽自己身世,还为自己打抱不平,心中一片凄苦,不禁暗自落泪。
向宗回则吓得退了一步,脸色变得极其苍白,嘴唇哆嗦着半天诺诺不能语。
克里斯说完畅快的吐了一口气,却发现四周静寂无声。
学子们的表情皆有不同,却是同样的反应,盯着她不发寸语,因为她话语犀利,惊世骇俗,其中道理却是振聋发聩,引人深思。
几位大人脸色黯然,神情晦涩,蓝元霄竟然明摆着说了自己是皇帝的耳目,何其大胆,何其放肆。然而他的话却字字在理,并无偏颇,在座诸位惊异之外也不乏赞许之意。
曹偕气定神闲,心情大好。
宇文之邵目光炯炯的望向她,因为刚才蓝元霄所用支言片句,明明是自己奏折里的内容,一时间如坠五里雾,难以判断蓝元霄这番话的真实用意。
这里既不是衙门审案,也不是庙堂问罪,众位大人碍于向宗回的身份也不便当场训斥,更不好调解,一时场面非常尴尬。
克里斯一看该说的也说完了,走到曹偕跟前,朗然一笑:“曹大哥,我还有差事在身,先走一步!改日再一起喝酒!”
曹偕只是点点头,说罢克里斯转身便离开了雅间,而唐平也默默地跟在她后面出了遇仙楼。
第八回 杀机——异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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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走了之后,众人才回过神来,恍然如梦。
这顿饭算是让向宗回搅合了,诸学子纷纷告退,早有店小二扶起翻倒的琴凳,然后扶走了恋懿小姐。几位大人虽然没有散,但都是心绪不佳,他们心中还在想着蓝元霄的话。
宇文之邵走到窗边,眸光停在正在走出遇仙楼的那一抹背影。忽然,他看到在蓝元霄身后隐隐跟上去了几个人,看那身手,显然都身有武功。宇文之邵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他想跟曹偕知会一声,可转身一看,曹偕正陪着几位大人应酬,于是他借口去净房,便追出了遇仙楼。
宇文之邵足下生风,很快追到了城外近郊。
忽然,不远处的一片小树林里,传来兵器撞击的声音,宇文之邵往那个方向赶去,走近了一股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
他远远望去,只见十几个黑衣人将两男一女层层围在中间,那三个人脚下躺着几个人,显然已经死去。围攻他们的人武功不如三人,但却胜在人数众多。
伴着一轮更猛烈的攻击,外围还有一些弓箭手,不断的将箭射向他们。其中两个人扑向那女子,只见她挥动手中铁鞭,以一敌二,尚有余力。但突然从旁射来一支冷箭,那女子俯身躲避不及,被擦伤肩部,围攻她的两人见有机可乘,两人同时出手,猛攻上来。忽然一道寒光飞出,一柄刀尖竟从一个黑衣人的胸口突出,那黑衣人顿时扑倒在地,旁边的黑衣人一愣,被那女子一鞭打在头上,显见活不成了。原来是那女子身旁一个使双刀的男子将一把刀掷出,解了那女子的围。
便在此时,另一个使短刀的男子已将围攻自己的三个黑衣人砍倒。宇文之邵发现此人是三人中武功最高的。
可是,其他黑衣人丝毫不受同伴惨死的影响,仍然前赴后继的扑向他们。
显然他们是要拖住这三个人。
三人中武功最高的男子,使一口乌钢泼风短刀,忽然沉声喝到:“这里交给你们!”
就见他削飞一名冲向他的黑衣人的脑袋,踢飞另一个扑到身边的人,瞬间便冲出包围,头也不回地向前急奔。
身后响起连声惨叫,剩下的两人将再度围上来的黑影一个个斩倒。
男子轻功十分了得,很快便将追击的黑衣人甩开。
宇文之邵早已跟上,很快便追上了那人。
接近的时候,男子突然反身一刀挥来,刀声破空,劲道十足,宇文之邵的身体忽然飞起,便如一片羽毛般,竟随着刀风漂浮起来,刀尖就差着半分却根本没沾到他的衣角。
男子大惊,却不多想,他再次挥刀疾攻,那刀法如疽附骨,连绵不绝。
宇文之邵并不闪躲,一拂袍袖,黑衣男子立刻感到一股绝大劲力袭来,他不敢硬接,只能侧身闪过。翻身过后,他将单刀横在身前,面对宇文之邵。
交手之下,宇文之邵眉头微皱,脱口而出:“大内影卫?蓝元霄呢?”
还没等对方回答,宇文之邵越过他的身子看向前方,前面是一座山,山路直通孤岭顶端。显然黑衣男子刚才行进的方向是这座山。他心中的预感越来越不好,二话不说便往山边掠去。
黑衣男子只觉对方闪电般从身边掠过,先是一愣,等他想出手时,宇文之邵几个起落,已在数丈之外。
宇文之邵来到山脚下,前方是一面绝壁,直通山顶。可若去找上山的路,却不知要绕到哪里。
黑衣男人也急追而至,眼前的人武功高深莫测,令他心中更是大急。
宇文之邵并不理会他,身形一闪,手掌在石壁上一按,脚尖一点,身体顿时窜上一丈多远,竟沿着高耸的石壁,踏崖而上。这便是青衣道者当年独步天下的隐苍步——无崖踏苍壁,残云揽孤径。
黑衣男子惊恐逾恒地望着那消失在视线中的身影。
天边的光晕已经微微露出黄昏的迹象。皇帝交代过,除了城区,还要到郊外看看,于是唐平在前面带路,克里斯低头跟在后面,她一边走一边想。
前两次出宫她已然见识了汴梁城的繁荣景象,商业发达,生活富庶,若以时代而论,这世上应该没有任何一座城市能与之相比。可是在纽约生活多年经验告诉克里斯,大都市的繁华之下,难掩的黑暗角落什么都能上演。其实,皇帝派她来调查民意,她根本就不用亲眼看,就知道结果。最近砥报上报道的河北大旱,单从蓝元震交上来的密报,就知道灾情有多严重,百姓的生活有多悲惨,贪污**的酷吏有多残忍。
克里斯暗暗冷笑,时代无论如何变更,如何变着法儿的粉饰|太平,现实就是现实。
这路越走越远,走得克里斯腿肚子都有点发酸了,才发现走了郊外的一座山上,附近不见一个人影,这算探查什么民情?她刚想问唐平,却发现自己所处的位置,可以俯瞰整个汴梁城,古代格局的建筑群气势宏伟,在黄昏落日的照映下格外美丽,蓝色中混入朱红色调,好不壮观,让人心醉神迷。
唐平倏地站住了,回过头看到克里斯在看风景,他也缓缓走了过来。
“真的好美。”克里斯欣赏着美丽的景色,自言自语道。
唐平的个子比她矮了不少,突然仰起头来说:“你也好美。”
“咦。”克里斯没想到唐平突然开口会说出这样的话。
“如此美景,也算配得上你。”
话音未落,掌风漫空而过,唐平突然一掌打在克里斯的胸口上。
“你要干什么?”克里斯哑声嘶吼道,她被打的气血翻涌,一跤跌倒在地。虽说习练内力也有小成,但这重重的一掌还是打得她受伤不轻,几乎无法动弹。
唐平却突然向后一跳,原来打中克里斯的那一掌,竟有一丝内力如冰针一般自他右手心的劳宫穴刺入,冷气侵入心肺,一时间他半边身子都有些麻了。他怪叫一声,“寒冰之气?”
唐平不禁暗暗心惊,他封住自己的穴道,先控制寒气游走。洞灵派隶属“隐仙”,是道家隐秘修行的四大派之一,小洞天秘术虽然是洞灵派的筑基功法,江湖上的人却也识得这是最上乘的道家吐纳功夫。他倒吸一口凉气,心想皇帝让他杀的这个小宦官竟有一身如此纯正的内功,好在他功力不高,要杀不难。
此时的唐平,面色狰狞,用左手抽出腰带里的软剑,两眼凶光四射,枯瘦的手肘一沉,提剑又扑了上来。
急切间克里斯不知哪来的力气,她猛地站了起来。
唐平杀意十足,克里斯心生恐惧,她下意识的大吼一声“啊打”,就仿佛是李小龙的怒吼声,然后摆出李小龙的经典架势,给自己壮胆;然而她一从地上站起,就感到头晕目眩,胸闷气短,再也难以挪动半步。
唐平被她突然一声大叫的气势所慑,犹豫了一下,然而他突然发觉小宦官的下盘不稳,两腿竟然在瑟瑟发抖。
克里斯费用尽气力摆了个样子,可身上疼痛难消,全身脱了力,腿一软又坐倒在地上。
唐平冷笑一声:“好兔崽子!我这就送你去西天!”
他咬牙切齿,一剑刺出。
急切间,克里斯匍匐在地,手脚并用爬开两步,剑尖直奔她后心。
剑尖刺中克里斯的后心,然而唐平却感觉手中剑仿佛刺中了什么坚硬的物体,剑尖忽然滑了出去,他心中一愣,难道对方穿了什么防身的甲胄?
此时,克里斯只觉后背一阵钝疼,便倒了下去。
又爬了两步,克里斯冷汗透衣,心脏狂跳,她费力地翻过身,靠住身边的一块石头,瞪着唐平,身体不停的哆嗦,面青唇白的道:“你你,为什么要要杀我?”
势在必得的两记杀手居然都被蓝元霄躲过,唐平不再搭话,疾步上前,剑尖直刺克里斯咽喉。
克里斯早已无力躲开,眼睁睁看着长剑刺来。
电光火石间,唐平突然闷哼一声,整个身形如遭雷击,猛地飞出一丈多远才摔落在地,而他手中的剑却已到了别人手里。
唐平趴在地上,一时动弹不得,喘息不断;来人只一招便将他击飞,他的心已沉到了底。
克里斯看向出手相救的男人,来人正是宇文之邵,他此刻看起来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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