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只是什么?”那女子瞧着以青生的好,又很伶俐活泼的样子,心中并不恼,只是轻声的问着。
“只是,这牛的白骨为什么在这里呢?”以青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没什么,”女子笑了笑,缓缓道,“刚来的时候,收拾院落便见了,不过是想着尘归尘,土归土,它既然先于我选择了这里,便是它的造化,它与这里有缘,我也与这里有缘,缘聚缘散,何苦为难它呢?”
这番话,听得以青新奇,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应该算是与世无争,敬畏自然了吧?居然连一只牛的尸骨都不去挪动和打扰,在这里年代还真的是罕见。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经历才能造就出这样的观念来。
以青已经知道,这女子八成就是郕王的母亲了,否则他朱祁钰也不会如此紧张自己的出现。
“娘,”朱祁钰冷冷道,“不用跟他废话。我只问你,”他朝着以青沉声问道,“你是怎么进来这里的?”
第十七章 全身退()
“我……我,”以青眼睛一转,不慌不忙地说道,“我也不知道啊!刚才院子里不知谁的钱掉了,大家都在抢,人流把我和哥哥冲散了,我这人方向感特别差,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哥哥也找不到,东转西转的,不知怎么就进了这个院子,不小心被那牛骨头绊倒了。”
朱祁钰上下打量着以青,琥珀色的眼里还有怀疑,问道:“果真如此?”
“啊。”以青点点头,努力装的懵懂无辜。
“那……”朱祁钰沉吟道,“你可看到什么人么?”
人?
以青猜到他可能指的是刚才那两个人,一个叫王平,一个叫刘勇,这王平下场估计很惨,还是不知道的好,忙摇头道:“没有啊?什么人?我只看到你和这位姐姐啊。”
朱祁钰眉头一皱,狠狠瞪了以青一眼道:“再叫一声‘姐姐’试试看!你什么身份?!”
那女子却还是温暖和煦的笑着,轻轻摇了摇头,安抚道:“钰儿,莫急。怎么都二十一了,还是这样呢?若是哪天我驾鹤西去了,你可怎么办呢?还要跟着我走,不成么?”
“娘,”朱祁钰急的气血上涌,白皙的脸上居然便红了,他忙忙连声道,“娘,什么话啊?怎么能乱说?多晦气!您宽和仁慈,定能长命百岁的。”
“钰儿,”那女子浅笑着道,“还是愿意说这孩子气的话。活那么久又能怎么样呢?人终归是要死的,不过有早有晚罢了。”
“娘……”朱祁钰真的是着急了,急的说不出话来。
以青听得新奇,这女子怎么如此豁达呢?
可惜,自己读历史书的时候,只是挑那喜欢的地方读,至于代宗朱祁钰的生平,因为与于谦有关,所以只是粗略看过,并未往心里去,更别提他的母亲是何人了。
隐约记得好像是个戴罪之人,一生没有进入皇宫居住。
那么,便无疑是眼前这个女子了。
“钰儿,”那女子慢慢踱步,蹲下身子,搜捡着被以青压倒损毁的树枝菊花,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还是看不开啊,娘的病是生来就带的,不用怕。来,把这花儿都捡起来,放到屋子里去,隐隐地有股清香,去去那屋内的檀香味儿,没日没夜的诵经,熏得娘脑仁儿疼。”
“嗯,孩儿遵命。”
以青见这身材高大的朱祁钰居然真的蹲下身子去捡花,心中纳罕,却也看出他对母亲十分敬重和孝顺,惟命是从,如一个没长大的孩子一般,跟刚刚自己见着的那个狠厉的人仿佛判若两人。
以青见他们闷着头一言不发的干着自己的事儿,盘算着自己要不要趁现在溜走呢?心未动,身已动,她的脚已经往院落门口迈了过去。
“谁让你走了?”朱祁钰头也不回,依旧低着身子仔细翻看,警告声却适时从他口中传了出来。
以青一愣,挤出一个笑脸,拱手道:“无意间闯入这里,打扰到二位,是非我的本意,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跟我一般见识。”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以青想着自己刚刚又动手又动嘴的,如今不做小伏低,给朱祁钰找个台阶下下,恐怕自己也不能全身而退,这个该死的黄实本,怎么还不来接自己呢?
朱祁钰估计从小养尊处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耍无赖的人,怔了一下,方反应过来:“这里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手指上传来阵阵的钝痛提醒着他,断断不能轻易饶过了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子才是。
以青本想说,公共厕所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但是考虑到面前那双已经满是威胁的琥珀色眼眸,她压抑着这样说的冲动,笑意加深,缓缓赔笑道:“那,依这位公子高见,意欲何为呢?”
“意欲何为?”朱祁钰冷冷一笑,瞧着以青一眨不眨地盘问道,“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若是说出自己的真实名字不是傻了么?
以青脑筋飞快,嘴上吐出一句话来:“在下刘阿十,苏州人士,此次是与兄长来京城贩卖丝绸布匹的。”
“……”朱祁钰盯着她,沉默了半晌,也不知道相信了没有,又问道:“刘阿十?你来这安国寺做什么?”
以青理所当然地答道:“拜神啊。”
朱祁钰听着他对答如流,防备之心减弱,盘问道:“拜神?所求何事?”
以青只能硬着头皮胡诌道:“姻缘。我已十九,尚未娶亲,双亲焦急,所以想来问问神佛,良缘何在。”
那女子已经将朱祁钰手里拿的残花都放进了自己怀里,听以青如此说,便笑着拿出一朵来递到以青面前:“这花生在佛门清净地,也算是沾染了佛性,你我既然在此相见,便是缘分,这菊花你拿着,算是萍水相逢的见面礼吧,祝你早日觅得良缘。”
以青瞧着那多金黄色的菊花足有碗口那么大,虽然被自己压倒了,可是却还算完整,瞧着那女子双眼柔和地看向自己,便伸手取了过来,低头谢过。
朱祁钰还想问以青其他问题,却被那女子拦住:“罢了,放他走吧。”
以青瞧着他不解恨地看着自己,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连忙躬身拜别,便出了院落,临走时还听那女子问自己可认识路否,要不要让她的儿子来送送自己,自己忙拒绝了,有她在还好,朱祁钰还收敛些对自己的态度,若是没有了她,天知道他会怎么报复回来。
想起自己留在他手指上的牙印,看上去深深的,一定很疼,以青不禁打了个寒颤,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院子,最后竟然控制不住的狂奔了起来。
以青又些慌不择路,而这路过的院子又看起来长的一模一样,正一筹莫展之际,却撞到了两个人,其中一人捧着食盒,一人端着香炉,定睛一看,她内心哀声叹气道,怎么又是他们俩?
面前的两人正是以青见过的人,其中一人忙护着食盒大骂道:“是哪个不长眼的耽误了爷的正事儿?!”
第十八章 脱身计()
以青扫过二人高大魁梧的身形,连忙低下身子,连连作揖,诚惶诚恐的赔罪:“无意冲撞了二位爷,是小人的不是,对不起,对不起……”
王平阴沉着脸,许是顾忌到这里是郕王的母亲居住的地方,并没有像之前在寺外那样破口大骂,而是压低着声音咒骂连连:“今儿真是喝凉水都塞牙!刚被个小兔崽子纠缠住误了主子的时辰,被狠罚了不说,刘勇那个小人得志的样儿不知道今后要怎么编排爷呢,好死不死的,你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猴崽子又没头没脑地碰了过来……”
以青暗道不好,可不能再让他瞧见了自己的容貌,忙把头垂得更低,高高的拱着手道:“是小人的错,小人有眼无珠,有前眼没后眼,眉毛底下的那俩窟窿眼儿是出气儿用的……”
以青只想着他能赶紧放过自己,心里虽然纳闷怎么郕王没有要了他的性命,嘴上却在不停的赔着罪,连以前看过的小品台词都顺嘴秃噜了出来。
“哈哈……”
没成想,对面的王平却被这几百年以后的台词逗乐了,他虽气未平,但是还笑着说:“你这孩子倒伶俐的很,要不跟爷我进府吧,爷一调理你就出息了……”
说着,便把手伸向了以青高高拱起的袖子。
以青只觉得一激灵,不易察觉的错开身子,又行了个大礼,刻意颤巍巍地说道:“多谢大人抬爱,只是……家中尚有八十老母需要侍奉,小人苏州人士,随兄长出来历练,很快就要回去了,恐怕要辜负大人的美意了。”
这番话说得熨帖,王平听后只是皱了皱眉毛,倒是没有再说什么,他旁边跟着的人捧着食盒却不耐烦地说道:“麻利儿的赶紧滚吧!废话怎么那么多!你以为你是什么人,那王府也是你能随便进出的么?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还当自己是郕王跟前的香饽饽呢?……”
以青越听越觉得这人像是指桑骂槐,心想着大概这个王平本来就是个骄横跋扈的人,估计是从前得罪的人太多了,如今是得了现世报,便连连点头,弓着身子往后退:“大人说得是,小人这就告退了,免得脏了郕王的地方……”
退着退着,只听到那人的咒骂声突然消失了,脚下却不知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正纳闷间,一阵冷冷的声音从身后上方传来:“你踩到本王的脚了。”
以青一惊,冷汗倏地一下从后背冒了出来,哎呀,怎么这个活阎王又出现了?!
来不及感慨倒霉,她只能“扑通”一下跪趴在地上,额头碰着铺在路上的青石板,连连赔罪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朱祁钰一脸不耐烦的看着趴在自己脚边的人影,手掌传来微微的钝痛让他紧皱着双眉,他低头捏了捏手里的小纸包,往地上一扔,沉声道:“你掉东西了。”
若不是因为母亲在收拾菊花时捡到了这包东西,自己是断然不会再来找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的。
想起母亲,他的眉毛不禁松开了些,母亲不仅美貌,而且心地善良,对所有人都那么和气,每次她冲自己微微笑笑,自己就肯定说不出拒绝的话来,这一次也是一样,纵使再不乐意,也只能不情愿的寻了过来。
谁知却还是被这个臭小子踩到了脚,长这么大,敢伤害自己的人除了皇兄就是他了,又是咬手,又是踩脚的,量他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故意为之,难道是八字相克不成?
想到这里,朱祁钰的浓眉毛愈发拧的更紧了。
以青纳闷自己有什么东西掉了,微微抬头一看,原来是自己买的那几个驴打滚,之前放在怀中揣着的,估计是刚才被那牛骨头绊倒摔出去的。
“多谢王爷,多谢王爷……”以青将纸包笼入袖中伏在地上连连道着歉。
“怎么?”朱祁钰浓眉一跳,琥珀色的眼睛放出玩味的光来,“这么快就知道本王是谁了?”
我早就知道了,好么?再说,你都自称本王那么久了,我再做不知恐怕会死无葬身之地啊。
以青腹诽着,面上却不显,依旧诚惶诚恐地低垂着头,颤声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惊扰了郕王,实在是……”
罪该万死?不行不行,要是真把自己杀了可怎么办?
罪无可恕?好像也很严重……
以青在脑中斟酌着怎样说最能保护自己,就听到朱祁钰冷笑一声:“惊扰?恐怕不止吧……”
听话听音,这语气阴森森的,实在是不妙。
此刻那位好脾气的“老夫人”没有在这,以青的心“咯噔”一下,就怕自己的性命在这未来的皇帝明代宗心里如蝼蚁一般,不自觉就替自己分辨起来:“古人云,不知者不罪,小人刚才确实不知道是王爷在此,是刚才听这位大人说的,这才知道小人无意间冲撞了您,实乃是无心之失,确实有错,却也罪不至死吧?更何况,子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朱祁钰冷冷一笑,打断她的喋喋不休:“呵!你是在讽刺本王心胸狭窄,不能容人之过么?好大的胆子!”
以青只觉得头皮一麻,怎么忘记了,在这个社会里皇权神圣不可侵犯啊!一个小小的平民与王爷谈什么平等啊?这不是自找苦吃么?
她连忙伏得更低,沉默地想着对策。
“怎么?知道怕了?刚才不是还能言善道么?这会儿怎么成哑巴了?!”朱祁钰哼了一声,一把就把以青从地上拽起来,另一只手捏住她的面颊,狠狠地说道:“我倒是要看看这张利嘴里有几颗尖牙!”
以青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像破碎的布娃娃一样被带到了面前这个身材伟岸的男人身前,他白皙的脸上闪现着阴霾,目光如寒冰一般,一丝怜悯也无。
以青不明白他的怒气为何如此之盛,隐约却觉得他的力气大自己好多,不似刚才在院子里那样轻易就能挣脱开,脚尖点着地,被迫抬头望向他,说不出话来。
此时太阳已经偏西,并不炽热的阳光给以青姣好的面孔上镀了一层浅浅的金色,朱祁钰眼睛微眯着,琥珀色的眼眸细细打量着以青这张看起来分外清秀的脸,心中划过一丝诧异,连同指尖传来的细腻触感,缠绕成一道浅浅的怀疑。
来不及细想,一个人影快速的奔跑了过来,朝着朱祁钰跪了下去,急声道:“王爷,太后传旨,请您速速进宫!”
朱祁钰看也没看跪在地上的刘勇,目光依旧在以青脸上逡巡着,沉声道:“知道了。”
说完,把以青往地上一甩,转身往回走去,吩咐道:“备轿。”
“启禀王爷,这个小子如何处理?”王平看着地上的以青,忙抖着机灵问道。
朱祁钰身影一顿,沉声说:“一并带走。”
以青嘴角酸痛说不出话来,心中却害怕了,这下完蛋了!这个朱祁钰为什么要带走自己啊?黄实本跑哪里去了,怎么还不来找自己?石亨给自己安排的那两个暗哨怎么也没了踪影?自己若是被朱祁钰掳了去,石亨可怎么把自己找回来啊?
正思索间,就见王平大手朝自己抓来,以青本能的一躲,拔脚就跑,却觉得腿有些使不上力气,不知道是摔的还是吓的。
“臭小子!哪里跑?!”王平说着就扑了过来,却在看见以青的脸庞时大叫了起来:“原来是你!”
以青心说“不好”,他认出了自己,一愣神便被反剪了双手,听他大喊大叫道:“王爷!王爷!刚才就是这个小子误了奴才的差事,耽搁了老夫人用膳!”
朱祁钰此时并没有走远,他本想向母亲告退,却被两人的吵闹声止住了脚步,转身过来,眉毛皱成一团,刚要说话,却见有两个高大的人影从院墙的月亮门里闪了出来,快速往自己这里奔过来。
朱祁钰脸色一凛,静静地站在原地,转瞬间,十几道黑色的人影从四处“嗖!嗖!嗖!”地窜了出来,紧紧围绕在他的周围,如临大敌一般盯着突然出现的两个不速之客。
可是,这两人却并没有冲着郕王而来,反而朝着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去了,其中一人身着黑色金纹长衫,不知道笑嘻嘻地跟王平说了什么,就让王平放开了那人;一人穿着月白色常服,朝着郕王郑重跪下,朗声道:“大同都督同知石亨拜见郕王殿下。”
“石亨?”
朱祁钰琥珀色的眼眸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男人,忽而一笑,话中却一丝暖意也无:“丢了大同,你居然还有面目回来啊